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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觉得我的生命当中缺少了某些东西。”

江南三月最后的一天春雨润地无声落于华园亭上轻柔地像情人互视的柔波。亭下一对男女躺在两把极舒服的椅子上说着话。

海棠看了范闲一眼摇摇头说道:“你这一世可称圆满又有什么缺憾?”

范闲细思这一世的过往倒确实称的上是意气风发肆意妄为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要人有人旁人能有的享受自己都有旁人做不到的享受自己还是能有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老大的不满足人的一生应当怎样渡过他自忖是清楚的但真这么过起来心中那个不知名的渴望却越来越重了。

无关理想人文那些虚无缥渺的东西他苦着脸说道:“以前有位皇帝当他老糊涂的时候回思过往说自己有十大武功可称十全老人……当然这皇帝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糊涂鬼人可是位皇帝比我可要嚣张多了但我却不想当糊涂鬼也不认为世上真有十全之事。”

“你想当皇帝吗?”海棠似笑非笑着就问出了跟在范闲身边的所有人哪怕是王启年这种心腹之中的心腹都不敢问出来的话题。

海棠觉得范闲真是个妙人听见自己一个北齐人问出这样大逆不道的问题来竟是连一丝遮掩也没有反而很直接地陷入了沉思之中这个做派若让外人瞧见了一定认为范闲已经生出了不臣之心。

“当皇帝太累。”范闲头痛说道:“你家的皇帝我家的皇帝好像过的虽然舒服但耗神耗力实在没什么意思。”

海棠微微一笑戮破道:“我看你当这个钦差比当皇帝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范闲苦笑说道:“当皇帝要见万人死于面前而不心颤这一点我还真做不到。”

海棠微异道:“你不是一向在我面前自忖心思狠厉?”

“杀十几人杀一百人我能下得了手。”范闲认真说道:“真要在血海里游泳我不知道到时候自己有没有这个狠气。”

“所谓量变引起质变我以前和你说过的。”

他挥挥手不想再继续这个无趣的话题躺在椅子上细心听着那些细微不可闻的春雨润泽大地的声音。

亭下渐入安静之中。

…………不一时一位监察院官员穿着莲衣沉默地出现在了华园的后园入口处雨水打湿了他的官服让他浑身上下渗着一股阴寒味道正是刚从京都来的邓子越。

海棠笑了笑说道:“看样子你又要继续忙继续计划少杀一些人了。”说完这句话姑娘家也不等范闲回话很自然地将两只手揣入大兜之中拖着步子摇着腰肢运起村姑步离开了小亭。

范闲微笑看着海棠离开的背影只见微雨凄迷中她轻摇而去雨丝打湿了她鬓角的发看来这姑娘并没有运起天一道的真气所谓亲近自然自然如此只是那双踩着布鞋的脚却没有被地上的积水沾污看来还是做了些手脚。

邓子越见海棠离开这才沉默地进到亭内开口说道:“和昨天一样今天堂上还是在纠缠那些庆律条文虽然宋世仁牙尖嘴利在场面上没有落什么下风但是实质上没有什么进展只要苏州府抱住庆律不放夏栖飞有遗嘱在手也不可能打赢这场官司。”

范闲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后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今天是三月的最后一天轰动江南的明家家产一案已经进行到第四日。在经历了第一天的疾风暴雨之后后几日的审案陷入了僵局虽然这是范闲的意料中事但天天要听下属官员们的回报范闲也有些不耐烦。

开堂第一日宋世仁便极为巧妙地用那封遗书确定了夏栖飞乃明家后人这个消息马上从苏州府传遍了江南上下如今所有的人都知道明家七少爷又活了过来而且正在和明家长房争家产。

只是……庆律依经文精神而立嫡长子的天然继承权早已深植人心也明写于律条之上那封遗书似乎已经发挥完了它的历史作用对于夏栖飞的愿望再难起到很大的帮助。

如果夏栖飞想夺回明家庞大的家产都等若是要推翻千百年来人们一直遵循的规矩。而这个规矩实在是强大的不是一个人就能推翻的不仅范闲不行只怕连庆国皇帝都心有忌惮如果以这个案例破除了嫡长子的天然继承权影响太大……范闲皱起了眉头忽然想到了一椿很诡异的事情如果明家的家产官司影响继续扩展以至于引出一场思想解放的大辩论那宫中那位太子殿下的天然地位?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计划是言冰云拟定同时经过了陈萍萍的首肯那位老谋深算的老跛子不会想不到这件事情的后续影响莫非……老跛子得了皇帝的暗中指示这就开始动摇太子天然继承的舆论氛围?

江南明家的事情很大但如果影响到京都那事情就愈发的大以至于范闲根本不想看到这种局面。虽然因为母亲的关系范闲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太子继位一心要杀自己的皇后变成皇太后但在当前的局面下直接撩动太子有可能促使太子捐弃前嫌与长公主二皇子联成一体——如此的结果范闲暂时不想看到。

范闲陷入了沉默之中他本来给宋世仁的交代就是尽量将这官司拖下去将这个案情打的轰轰烈烈影响越大越好如今才发现这件事情的背后隐藏着那位老跛子的某些想法。

他是信任陈萍萍的但是……陈萍萍似乎一直基于某种要保护他的理由有很多事情都没有对他点明。而范闲是一个很愿意学着去了解局势、掌控局势的人。

“看来等明家事情暂时消停后我真的要去一趟梧州。”他叹息着越发觉得父亲安排自己去梧州见岳父这是何等样聪慧的判断看来父亲早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对朝中局势产生某种疑虑而如今远离京都真正地面对面帮自己解决问题的也就只有那位相爷了。

邓子越猜不到范闲真正的忧虑但也能看出提司大人对于明家家产的官司有了些不一样的想法皱眉请示道:“是不是让宋世仁把官司结了?反正夏栖飞如今被确认了明家七子的身份过些日子由监察院出面让他祭祖归宗依庆律明家总要给他一些份额虽然那些份额不怎么起眼但也达到了大人先前的目标让他成功地进入明家内部。”

范闲听着邓子越的分析略感安慰身边能有一个亲信感觉确实不错却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反而仔细问道:“让四处安排夏栖飞……噢现在应该叫明青城让明青城与明家老四见面这件事情怎么样了?”

夏栖飞既然要像一根刺般刺入明家的咽喉当然要与明家内部的某些异己份子勾结起来范闲对于豪门大族的阴秽勾当了解的不是很细致但在前一世的时候香港无线的电视剧可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邓子越回禀道:“已经接上头了下月初就让夏栖飞与明家老四见面。”

范闲点点头这才开始说先前那个问题轻轻咬了咬发痒的内唇平静说道:“仍然让宋世仁继续打把这官司一直打下去!造的声势越大越好……就算打不赢也不能输!给苏州府压力不让他们强行结案一直要打到全天下的士绅百姓都开始想那个问题!”

邓子越抬起头来微愕说道:“大人什么问题?”

范闲这发现自己说漏了嘴笑了笑想了会儿后也不打算瞒面前这位亲信说道:“要让全天下的人都开始思考是不是嫡长子就天生应该继承家产。”

邓子越如今身为启年小组的主事官对于范闲的一切都了解的十分清楚听着提司大人这话稍一琢磨便品出了其中味道大惊失色一抱拳劝阻道:“大人使不得……若让朝中宫中疑大人……之心那可不好收场。”

范闲微垂眼帘说道:“子越你似乎忘了本官的身份本官姓范不要担心太多至于疑我之心……只怕宫里的贵人们会疑我这个先生当的有些逾了本份而已。”

他已经想开了反正迟早是要和东宫对上此时先依着陈萍萍的意思刺刺对方……反正以他如今的权势地位只要不是谋反也没有人能把他怎么样。更何况就算有人会认为他造这种舆论是为了自己的将来但更多的人应该会认为范闲是在为三皇子做安排。

“这件事情不要禀告院长大人。”范闲命令道:“只是小事而已。”

邓子越根本无法掩住自己的惊惧苦笑想着夺嫡的宣传攻势正式开始难道还只是小事?

范闲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而失笑起来:“宋世仁不过是个讼棍难道却是撬动地球的支点?或许是我将这事情想复杂了公堂上辩辩庆律和天下旧规只怕扯不上太大关系。”

邓子越没听明白地球这些字眼儿但也猜到了大概的意思苦笑应道:“那个宋世仁遇着陈伯常真可谓是将遇良材双方打的是火星四溅可不仅仅在庆律上绕弯子……如果他们在堂上辩的内容真的传扬开去只怕还真会让人们多想一想那个问题。”

范闲来了兴趣:“噢?那我得去瞧瞧你去喊三殿下还有大宝呆会儿全家去苏州府看热闹。”

邓子越苦笑领命。

—————————————————————————就在细雨的打扮下三辆全黑的马车离了华园慢悠悠地驶往离苏州府府衙最近的那条街上华园众人这是用午膳去此时苏州府也在暂时休息所以大家并不着急。

虽然是离苏州府府衙最近的食街但其实隔的依然有些远坐在新风馆苏州分号的三楼范闲倚栏而立隔着层层雨幕看着苏州府的方向恼火说道:“我又不是千里眼这怎么看热闹?”

邓子越先前派人来订了楼此时又在布置关防听着提司大人斥责不由苦笑说道:“提司大人这已经是最近了……虽说是阖家出游看热闹可是总不好三大辆马车开到苏州府去惊动了官府也让百姓瞠目实在是不成。”

范闲叹息一声说道:“早知如此在家里吃杨继美厨子就好何必冒雨出来。”

正说着身后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角他回头一看正是憨态可掬的大宝不由诧异问道:“大宝怎么了?”

大宝咧嘴一笑说道:“小闲……这……家也……有接堂包。”

大宝用粗粗的手指头指了指桌子上面一个独一个的蒸屉里放着独一个大白面包子热闹腾腾内里鲜香渐溢。

范闲叹了口气坐在大宝的身边一边用筷子将烫包分开又取了个调羹将包子里的油汤勺到大宝的碗里笑着说道:“这也是新风馆只不过是在苏州的分号。”

一直小意侍候在一旁的新风馆掌柜赶紧殷勤说道:“是啊林少爷虽然江南隔的远但味道和京都没什么差别您试试。”

大宝口齿不清地咕哝几句便对着面前的包子开始发动进攻将这位掌柜凉在了一边。

倒是范闲有些好奇问道:“掌柜的你怎么叫得出来林少爷这三个字?”

掌柜的干笑两声讨好说道:“提司大人这是哪里话?在京都老号您老常带着林少爷去新风馆吃饭这是小店好大的面子老掌柜每每提及此事都是骄傲无比感佩莫名小的虽然常在苏州但也知道您与我们新风馆的渊源小的哪里敢不用心侍候?”

范闲在京都亲掌一处离一处衙门最近的便是新风馆所以时常带着大宝去吃他家的接堂包子。其时世风但凡权贵人物吃饭不拘何时都要大摆排场大开宴席像范闲这种地位的人对于接堂包子和炸酱面如此感兴趣的人物还真是不多。所以新风馆虽然味道极美但因为家常之风就算在庆国开了三家分号名气也大但生意一直普通。

直到后来因为时常接待范闲与林大宝新风馆在京都才渐渐提升了档次不知道引来了多少学生士子要坐一坐诗仙曾坐过的位置要品一品小范大人念念不忘的包子让新风馆的老掌柜是喜不自禁。

这位苏州分号的掌柜自然知道范闲是己等的贵客当然马屁如潮而且格外用心地铺上些去了腥味的调料拍的范闲极为舒服一时间竟是连看不到苏州府那场戏的郁闷也消了大半。

…………范闲在吃面条大宝在啃包子三殿下却是以极不符合他年龄的稳重极其斯文有礼地吃着一碗汤圆思思领着几个小丫环喝了两碗粥便站到了檐下看着自天而降的雨水伸水出檐外接着嘻笑欢愉好不热闹。

范闲向来不怎么管下人所以这些丫头们都很活泼听着身后传来的欢笑之声他的心情也好了起来挥手召来邓子越说道:“苏州府应该已经开始了你派人去听听最好抄点来看看。”

邓子越点点头去安排人手。

范闲又挥手让高达几名虎卫去旁边吃饭这才回头继续那碗面条的工作其中自然不能免俗地再次在大宝的碟子里抢了块肉馅来吃了大宝依然如往常那般不吵不闹大大的个子表示着小小的幽怨。

海棠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这时候的新风馆里都是范闲的下属、下人、与亲人他很轻松快活地赏着雨挑着白生生的面条将心中思虑全数抛开。

发现大宝吃完了范闲温言问道还要不要大宝摇了摇头范闲便从怀里取出手绢很细心地替大宝将嘴边的油水擦掉。

三皇子看着这一幕微感诧异眼中闪过一道古怪的神色。

旁边一桌的虎卫们也愣了愣。

范闲对大宝的爱护细心世人皆知但真看到这种场景依然有很多人无法将这个范闲与那个阴狠厉刻的监察院权臣联系起来。往常在新风馆吃饭的时候这一幕就曾经感动过邓子越触动过沐铁今日那些虎卫与三殿下对于范闲或许也会有些新的看法。

对于一个痴呆的大舅哥如此用心绝对不是简单地可以用“爱屋及乌”来解释虽然范闲确实极喜爱敬重自己的妻子——这些细节处的表现如果一直都是范闲用来伪装用来收买人心的举动也没有人会相信常年这样发自真心地做那人如果不是大奸大恶就是大圣大贤。

而范闲是哪一种?

…………在江南水乡多雨之季从来不可能产生春雨贵如油这种说法所以细雨迷蒙渐大老天爷毫不吝惜地滋润灌溉着大地。

范闲眯眼看着檐外的雨水心思却已经转到了别的地方院报里说的清楚今年大江上游的降水并不是很充沛虽然对于那些灾区的复耕会产生一些影响但至少暂时不用担心春汛这头可怕的怪物。如此一来修葺河工的事情就可以顺利地进行下去这时候杨万里应该刚刚入京都报道大概还需要些时间才能到河运总督衙门。

至于河工所需要的银子……此次内库招标比往年多了八成明面上的数目已经封库并且经由一系列复杂的手续开始运往京都先入内库再由皇帝明旨拔出若干入国库再发往河运总督衙门。

而在暗中在监察院户部的通力合作下在范闲父亲所派来的老官们的精心做帐后已经有一大笔银子开始经由不同地途径直接发往了河运所需之处所用的名目也都已经准备好了。这一大笔银子里有一部分是从内库标银转运司存银里辛苦挤出来的份额还有一大部分是范闲通过海棠向北齐小皇帝暂借的银子。

反正那些银子都放在太平钱庄里范闲先拿来用用至于归还……那还要等夏栖飞与北边的范思辙打通环节之后用内库走私的货物慢慢来还。

…………这些事情范闲虽然做足了遮掩的功夫而且事关北齐皇帝的事情更是掩的结结实实绝对不会让庆国京都朝廷听到任何风声但是运银往河运的事情范闲却早已经在给皇帝的密奏之中提过这件事情范闲并无私心一两银子都没有捞而且整件事情都是隐秘运行范闲根本不可能从此事中邀取几丝爱民之名……所有造就的好处全部归庆国百姓得了归根结底也是让那位皇帝老子得了好处皇帝自然默允了此事。

如今范闲唯一需要向那位皇帝老子解释的问题就是——这一大笔银子他究竟是怎么搞到手的。

既然不能说出北齐皇帝这个大金主就需要一个极好的理由范闲早在谋划之初对于这件事情就已经做好了安排一部分归于这两年的官场经营所得贿银一部分归于年前颠覆崔家所得的好处一部分归于下江南之后在内库转运司里所刮的地皮。

日后如果与皇帝对帐仍然对不上的话范闲还有最后的一招就说这银子是五竹叔留给自己的。

谅皇帝也不可能去找五竹对质如果河运真的大好说不定龙颜一悦那皇帝还会用今年如此丰厚的内库标银还范闲一部分。

关于明家范闲自然也有后手的安排查处的工作正在慢慢进行只是目前都被那场光彩夺目的官司遮掩住了。而且对范闲来说对付明家确实是一件长期的工作自己只能逐步蚕食如果手段真的太猛将明家欺压的太厉害影响到了江南的稳定只怕江南总督薛清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人。

对于王朝的统治来说稳定向来是压倒一切的要求。

明家的存亡其实并不在江南的官司之上而在于京都宫中的争斗上如果明家的主子——长公主与皇子们倒在了权利的争斗中明家自然难保自己的一篮子鸡蛋如果是范闲输了明家自然会重新扬眉吐气夏栖飞又会若丧家之犬四处逃难。

如果范闲与长公主之间依然维持目前不上不下的状态那么明家就只会像如今这样被范闲压的苟延残喘却永远不会轰然倒塌倔犟而卑屈地活着挣扎着等待着。

“大人。”

一声轻喊将范闲从沉思之中拉了出来他有些昏沉地摇摇头这才发现外面的天光比先前黯淡了许多不仅是雨大了的缘故也是天时不早了的缘故他这才知道原来自己这一番思考竟是花了这么多的时间。想到此节他不由叹息一声看来海棠说的对自己这日子过的比皇帝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看了一眼已经玩累了正伏在栏边小憩的思思范闲用眼神示意一个小丫头去给她披了件衣服又看了一眼正和三皇子扭捏不安说着什么的大宝这才振起精神拿出看戏的瘾头对邓子越说道:“那边怎么样?”

邓子越笑了笑将手中的纸递了过去凑到他耳边说道:“这是记下来的当堂辩词……大人您看要不要八处将这些辩词结成集子刊行天下?”

这是一个很毒辣大胆的主意看来邓子越终于认可了范闲的想法知道监察院在夺嫡之事中再也无法像以前那些年般保持着中立。

范闲笑骂道:“只是流言倒也罢了这要印成书宫中岂不是要恨死我?”

听到宫中两字另一桌上的三皇子往这边望了一眼。范闲装作没有看到叹息道:“说到八处……在江南的人手太少那件事情直到今天也没有什么效果。”

这说的是在江南宣扬夏栖飞故事的行动范闲本以为有八处着手在京都的流言战中都可以打得二皇子毫无还嘴之力如今有夏栖飞丧母被逐的凄惨故事做剧本有苏州府的判词作证据本可以在江南一地闹出声势将明家这些年营造的善人形象全部毁掉。没有料到明家的实力在江南果然深厚八处在江南的人太少明家也派了很多位说书先生在外嚷着反正就是将这场家产官司与夏栖飞的黑道背景、京都大人的阴谋联系起来。

两相比较竟是范闲的名声差了许多江南百姓虽然相信了夏栖飞是明家的七子却都认为夏栖飞之所以今年忽然跳出来就是因为以范闲为代表的京都官员……想欺压江南本地的良民。

范闲想到这事便是一阵好笑看来那位一直装病在床的明家主人明青达果然对于自己的行事风格了解的十分详尽应对的手段与速度也是无比准确和快速明青达果然不简单。

大势在握不在江南所以范闲可以满心轻松地把与明家的争执看做一场游戏对于明青达没有太多的敌意反而是淡淡欣赏等他将邓子越呈上来的纸看了一遍之后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江南多妙人京都来的宋世仁可也不差这苏州府里的官司竟然已经渐渐脱离了庆律的范畴开始像陈萍萍所希望的方向发展双方引经论典言必称前魏拱手必道庄大家哪里像是在打官司为了嫡长子继承权这个深入人心的概念双方竟像是在开一场展前的经筵!

范闲笑着摇摇头眼前似乎浮现出苏州府上那个紧张之中又带着几丝荒唐的审案场面。

————————————————————————苏州府的公堂之上辩论会还在开这已经是第四天了双方的主力战将在连番用脑之下都有些疲惫于是开堂的间隙也比第一日要拉长了许多说不了多少便会有人抢先要求休息下。

苏州知州也明白夏栖飞那边是想拖但他没办法早得了钦差大人关注的口谕要自己奉公断案断不能胡乱结案……既然不能胡乱结当然要由得堂下双方辩。

可是……一个宋世仁一个陈伯常都是出名能说的角色任由他们辩着只怕可以说上一整年!

苏州知州也看白了看淡了所以每逢双方要求休息的时候都会含笑允许还吩咐衙役端来凳子给双方坐至于茶水之类的事情更不会少。

明兰石面色铁青地坐在凳子上这些天这位明家少爷也是被拖惨了家里的生意根本帮不上忙那几位叔叔纯粹都是些吃干饭不做事的废物偏生内库开标之后往闽北进货的事情都需要族中重要人物于是只好由一直称病在床的父亲重新站起来主持这些事情。

明家清楚钦差大人是想用这官司乱了自己家族的阵脚从而让自己家在内库那个商场上有些分身无术。只是明家并没有什么太好的应对法子只好陪着对方一直拖……反正看这局面官司或许还要拖个一年都说不定反正不会输就好。

这时候轮到了明家方面发言那位江南著名讼师陈伯常面色有些灰白看来这些天废神废力不少他从身边的学生手中取过滚烫的热毛巾使劲擦了擦脸重新振作精神走到堂间正色说道:

“古之圣人有言所谓五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大人既然夏先生被认定为明家七少爷但父子之亲与明家长房并无两端……”

话还没有说完那边厢的宋世仁已经阴阳怪气截道:“不是夏先生是明先生你不要再说错不然等案子完后明青城明七老爷可以继续告你。”

宋世仁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双眼有些深陷他此次单身来江南一应书僮与学生都来不及带虽然有监察院的书吏帮忙但在故纸堆里寻证据寻有利于己方的经文总是不易而对方是本地讼师身后不知道有多少人帮忙所以连战四日便是这天下第一讼师精神也有些挺不住了。

听着宋世仁的话陈伯常也不着急笑吟吟地向夏栖飞行礼告歉又继续说道:“但长幼有序这四字却不得不慎明青达明老爷子既然是长房嫡子当然理所当然有明家家产的处置权。”

他继续高声说道:“礼记丧服四制有云天无二日土无二主国无二君家无二尊。”

陈伯常越来说来劲声音也越发的激昂:“自古如是岂能稍变?庆律早定夏……明先生何必再纠缠于此?还请大人早早定案才是。”

宋世仁有些困难地站起身来在夏栖飞关怀的眼神中笑了笑走到堂前傲然说道:“所谓家产不过袭位析产二字陈先生先前所言本人并无异义但袭位乃一椿析产乃另一棒明老太爷当年亦有爵位如今也已被明青达承袭明青城先生对此并不置疑然袭位只论大小嫡庶析产却另有说法。”

陈伯常微怒说道:“袭位乃析产之保位即清晰析产之权自然呼之欲出。”

袭位与析产乃是继承之中最重要的两个部分宋世仁冷笑说道:“可析产乃袭位之基你先前说庆律我也来说庆律!”

他一拍手中金扇高声说道:“庆律辑注第三十四小条明规:家政统于尊长家财则系公物!我之事主对家政并无任何意见但这家财实系公物当然要细细析之至于如何析法既有明老太爷遗嘱在此当然要依前尊者!”

陈伯常气不打一处来哪有这般生硬将袭位与析产分开来论的道理?

“庆律又云:若同居尊长应分家财不均平者其罪按卑幼私自动用家财论第二十贯杖二十!”宋世仁冷冷看着明兰石一字一句说道:“我之事主自幼被逐出家这算不算刻意不均?若二十贯杖二十……明家何止二十万贯?我看明家究竟有多少个屁股能够被打!”

明兰石大怒站起。

宋世仁却又转了方向对着堂上的知州微笑一礼再道:“此乃庆会典刑部卑幼私擅用财条疏中所记大人当年也是律科出身应知下民所言不非。”

不等明家再应宋世仁再傲然说道:“论起律条我还有一椿庆律疏义户婚中明言定即同居应分不均平者计所侵坐赃论减三等!这是什么罪名?这是盗贼重罪。”

陈伯常双眼一眯对这位来自京都的讼师好生佩服明明一个简单无比的家产官司硬是被他生生割成了袭位与析产两个方面然后在这个夹缝里像个猴子一样地跳来跳去步步进逼虽然自己拿着庆律经文牢牢地站住了立场但实在想不到对方竟然连许多年前的那些律法小条文都记的如此清楚。

刚才宋世仁说的那几条庆律都是朝廷修订律法时忘了改过来的东西只怕早已消失在书阁的某些老鼠都不屑翻拣的阴暗处此时却被对方如此细心地找到而且在公堂之上堂而皇之的用了出来——这讼棍果然厉害!

宋世仁面色宁静双眼里却是血丝渐现能将官司打到如今的程度已经是他的能力极限袭位析产真要绕起来确实复杂他的心中渐渐生出些许把握就算那封遗嘱最后仍然无效但至少自己可以尝试着打出个“诸子均分”的效果。

明家的七分之一可不是小数目。

虽然他不能了解范闲的野望但钦差大人既然如此看重他他自然要把这官司打的漂漂亮亮为讼师这个行业写上最漂亮光彩的一笔。

能够参与到明家家产这种层级的争斗之中对于讼师来说已经是最高的级别更大一些的事情比如……那宫里的继承一个区区讼师哪里有说话的资格?而且如果不是朝廷分成两方偶成角力之事明家的家产官司也根本不可能上堂更不可能立案宋世仁也就不可能有参与的机会。

所以虽然他十分疲惫精神上却有一种病态的亢奋这种机会太少了自己一定要把握住。

如果宋世仁知道自己在江南打的这场官司会刺激到某些人敏感的神经从而间接地促成某些人的合作并且让范闲与那些人的矛盾提前出现对峙的状态……就算再给他几个青史留名的刺激他也只会吓得赶紧隐姓埋名溜掉。

宋世仁没有在意那个问题:所谓家产大家都是想争的不管是明家的还是皇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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