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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后的一个春天。

美丽的杭州城内一位年轻的公子哥骑于大青马上身后跟着许多伴当仆役护卫阵势颇大。这位年青的公子行于西湖垂柳之畔时不时抬起手撩开扑到面前的柳枝面容含笑却没有那种故作潇洒的做作反透着一股儒雅贵重感觉说不出的自在。

湖上偶有游舫行过却没有传闻中的美丽佳人在招摇着红袖。这名公子哥身旁一名管家模样的人尖着嗓子笑道:“都说西湖美人多怎么却没有看见?”

大青马上的公子哥微微皱眉大约是觉着这名管家说的话太失身份。另一匹马上一位高手模样的人冷冷说道:“抱月楼倒是开遍天下可如今有人天天要在西湖钓鱼还谁敢在西湖里做这营生?

这话说的有些古怪还带着一丝抑之不住的冷意。

如今的南庆依然是天下第一强国京都监察院虽然被改制连院长一职也被撤除然而皇帝陛下对吏治的监管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严苛的程度凭侍着国库的充盈也学了某个前人的法子大幅度地提升了官员的俸禄横行乡里之事虽说不能完全杜绝但在杭州城这等风流盛地难不成还有人敢霸占整个西湖不成?

坐在大青马上的年轻公子微微皱眉看着远处避让自己一行人的百姓注意着他们的服饰与面色将心神放到了别的地方。

数年前庆帝北伐不料大战一触即发之时京都皇宫内却发生了一件惊天的变化。南庆叛逆范闲入宫行刺陛下陛下不幸身死此事一出天下震惊国朝动荡不安已然攻到南京城下的南庆铁骑不得已撤军而回白白放过了已然吞入腹中的美食只是后来依然是占据了北齐一大片疆土。

南庆北伐之事就此延后然而待新帝整肃朝纲培植心腹令庆国万千百姓重拾信心之后北伐却依然没有被摆上台面似乎竟有永远这样拖下去的感觉。

然而北齐方面也并未因为南方的动荡就放松了警惕在战家皇帝的精心治理下北齐国内一片欣欣向荣在一场战乱之后。国力正在逐渐的恢复之中若再这般僵持下去只怕南庆再次北伐便会变得格外困难。

对于那一场震惊了整个天下的行刺事件的细节所有的知情人包括南庆朝廷在内都讳莫如深只是用最快的速度将范闲钉上了耻辱柱。

关于这一点没有人有疑问毕竟如今的新帝是皇帝陛下的亲生儿子虽然世人皆知如今的陛下与范闲有兄弟之情师生之谊然而总不可能放过杀父之仇。

令所有人奇怪的只是为什么南庆朝廷没有把这件惊天之事与北齐人或者东夷城拖上关系借着举国之愤披素而发直接将北伐进行到底反而有意无意将北齐东夷从这件事情中摘了出去。

…………没有谁知道大青马上的年轻公子哥便是如今南庆的皇帝陛下自然也没有人能够认出此时陪伴在他身旁的高手便是南庆如今的第一高手枢密院副使叶完。

如果北齐人察知了这个消息知道了南庆皇帝与叶完同时出现在远离京都的杭州只怕会派出大批杀手来试一下运气毕竟如果南庆皇帝和叶完若同时死了南庆的元气只怕要伤一大半。

如今的南庆皇帝便是先帝与宜贵妃所生的三皇子李承平他今日敢远离京都来杭州踏春自然不担心这些安全问题一来身旁的叶完本来就是天下极少的九品上强者二来他的身旁四周不知道隐藏了多少大内高手最关键的是在这片西湖边上李承平根本不相信这世间还有谁能够伤害到自己。

“十来年前应该是庆历六年朕在江南呆了整整一年。”李承平坐在大青马上眼光望着波光温柔的西湖水面眼波也自然温柔了起来“虽说在苏州华园呆的时间久些但西湖边上的宅子也很住了些日子如今想来这竟是朕此生最松快的日子了。”

“陛下肩负天下之安万民之望自不能再如年少时一般轻松快活。”叶完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话此时二人身处西湖柳堤之畔身周尽是宫里来的人行人都远远地避开所以君臣间的说话也没有怎么避讳。

李承平听着叶完老气横气隐含劝戒之意的话微微一笑并没有流露出厌憎的情绪一则是他尊重叶完对自己的忠诚二来毕竟叶完当初是他的武道太傅……虽然直至今日李承平也只是将那个许久不见的人当成唯一的先生。

一行人沿着西湖清美的柳堤缓缓前行往着靠山处行去打破了此地维系了许多日子的平静来到了一处灰墙黑檐透竹风的雅致院落之外。

“多年不来这院子倒没怎么变。”

李承平下得马来面色平静。院门早已大开做好了迎接陛下微服到来的准备站在中门大开的仍有印象的院落前南庆皇帝整理了一下衣衫迈步而入。

西湖旁的这座宅院面水背山后方一片清幽却没有太多山阴湿漉的感觉湖水温柔的风在树林里穿行贯入这片宅院让院后那间书房里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极其温柔起来。

“先生朕这几年全亏了先生暗中支持……”

“先生朕有所不解……”

“先生……”

…………被南庆皇帝李承平称为先生的那个人沉默了很久始终没有说话直至很久之后那个声音才轻声响了起来:“陛下既然来了那在西湖多休养一下江南风光好气候好总比京都里暑热冬寒要好些。”

李承平的声音也沉默了很久带着一丝极为细微的幽怨之意缓缓说道:“先生朕……终究是一国天子。”

“陛下我很清楚这件事情然则……我早已不是庆国之臣了不是吗?”

“先生关于内库的事情你终究要给朝廷一个交代如今监察院已经查出那个村子的下落朕身为帝王总不可能装聋作哑。”

“陛下若有哪位大人对此事心生怒意不妨让他来找我我不介意让他知道这座内库究竟是姓什么。”

谈话到此为止陷入了僵局。书房靠着院落的那面开着一扇窗玻璃穿范闲坐在窗下的明几之旁将目光从李承平的脸上移开微微眯眼望向了院中的那一株桃花。

已经过去了好几年范闲也在天下消失了好几年甚至已经从茶铺街巷的议论中消失不用怀疑说不定已经有很多人已经忘记了南庆朝的诗仙权臣以及最后的叛逆。他的面容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数年光阴不足以在他的眉间发梢添上风霜之色依然如过往那般只是神态愈发从容不迫平静不动。

李承平看了他一眼缓缓举起手中的茶杯浅浅饮了一口并没有刻意掩饰眉宇间的忧虑之色。一直站在他身旁的叶完眯着眼睛看着像田家翁一样的那个人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已经多年未见此人虽然暗中也知晓此人在世间活的滋润然而叶完始终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一个行刺先帝的叛逆居然还能在南庆的土地安安稳稳地过着小日子!这个荒谬的事实令叶完难以压抑心头的怒火只是他清楚眼下并不是发作的时候可是依然忍不住寒声缓缓说道:“小范大人在陛下面前最好谨守臣子的本分。”

范闲回过头来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因为他知道叶完此人的性情也知道此人如今在朝廷里的地位更清楚叶完为什么对自己有如此深的敌意臣子的本份?若自己真的一世将自己当成南庆的臣子当年也不会有宫里的那些事情了。

不止叶完恨不得将范闲食肉寝皮实则南庆朝廷里的大部分忠诚的官员对于那个已经消失的小范大人都有如此强烈的恨意。为了平缓这股恨意这几年里的南庆朝廷早已经将范氏一族打下尘埃范族家产全部被抄没有纳入国库交由了靖王府看管。

因为陛下的母亲便是出身柳国公府是以国公巷方面倒没有被范闲拖累而范氏族人大部分也早已经离开了京都家产被抄却交由靖王府可以堵住绝大多数臣子的嘴却哪里真正地伤害到了范闲。

范闲平静温和而绝对诚挚地对李承平笑了笑说道:“多年未与陛下见面虽说朝事烦忙还是多住两日吧。”

他根本没有理会叶完这是一种自持也是一种冷漠和自信。

李承平微涩一笑说道:“也好许久未见晨姐姐和那对活宝了。”

范闲也笑了起来说道:“淑宁和良哥儿这时候只怕跟着思思在练大字陛下先去我换件衣裳便来。”他苦笑道:“现如今天天嗜睡将才起床实在是怠慢了。”

…………南庆皇帝李承平以及庆军名将叶完就像两个寻常的客人一样走出了书房范闲并没有亲自相陪这种待遇这种景况实在是令人有些想不明白。然而李承平和叶完保持着沉默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愤怒因为先前书房里的谈话已经完全表明了范闲的态度。

西湖范宅的管家谦卑地在前面领路这名管家面貌清秀一看便令人心生可喜亲近之意只是脸上还留着几处痘痕有些可惜然而被他脸上温暖平和的笑容一冲没有几个人会注意这点。

在宅院里清幽美丽的石径上行走李承平看着前方那名管家的背影忽然微微皱了眉头觉得这个背影有些眼熟尤其此人先前一番应对深有宫廷之风更是让南庆皇帝陛下想起一个并不重要的人物。

“洪竹?”李承平微微皱眉试探着喊了一声。

“是陛下。”那名范宅的管家身子微微一僵旋即转过身来极恭敬的行了一礼。

李承平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他看了许久许久幽幽开口说道:“先生离开京都之时只是向朕把你要走朕一直不解没料到你居然能够一直跟在他的身边。”

皇帝陛下的心里涌起无数念头然而在范宅之中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让洪竹带着往偏院去了。

————————我是末章的分界线————————微服出巡的南庆皇帝并没有在西湖边上呆多久只不过是三日功夫与范闲再次进行了两次徒劳无功的谈话之后皇帝李承平与叶完离开了西湖旁的范宅向着苏州的方向前行。

整个南庆朝廷只有最上层的那几位大人物才知道范闲如今隐居在西湖之畔而如今依然任着江南路总督的薛清自然也知道李承平登基之后对于天下七路的总督进行了轮换然而却一直没有动江南路一方面实在是因为江南路乃庆国重中之重另一方面也未必也不是存着用薛清这位实力人物在一旁制衡隐居中范闲的念头。

马蹄声中李承平面容静漠沉默许久后忽然开口说道:“当初先生从宫中带走洪竹朕还以为真如传闻中所说洪竹是先生最痛恨的首领太监心头还有些不忍……如今发现洪竹原来……竟是他的人。”

李承平的眉头微微皱起把对范闲的称呼也从先生换成了直称想来洪竹身份的曝光让这位名义上的天下最强君王感到了一丝隐隐的不安与愤怒。

“谁能够想到他居然在宫里藏了这么多人难怪当年他可以出入宫禁无碍宫里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便是父皇最终也败在他的手里。”

叶完在一旁沉默他当然希望皇帝陛下可以命朝廷对隐于黑暗中的范系势力进行最彻底的打击然而这几年的时事变化让叶完清晰地感觉到那个名义上归隐的小范大人对南庆对整个天下拥有怎样的影响力在眼下这种局面要清洗掉对方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坐在大青马上的李承平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道:“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用说了。朕自幼跟着先生学习知晓先生是一个什么样性情的人母后也绝对不会允许朕有旁的想法。”

他转头看了叶完一眼心想在朝廷里大概只有这位才是最有能力辅佐自己的忠臣至于先生他又怎么可能来辅佐自己?只求他不要再闹出什么大事来便好了。

有些不甘吗?还好李承平坐上龙椅已经很久了可心底深处依然残留着少年时对范闲的忌惮害怕感激以及……崇拜这种情绪很复杂所以他此时的目光也很复杂透过官道旁的青树看着东南美丽的春景幽幽说道:“没有先生朕也不可能坐上这把椅子。”

除了朝廷里的文人官员依然对于范闲这个名字保留着强烈的杀意其实天下的百姓对于范闲并没有太多的愤怒那些普泽民间的事物凳脚堂上处处刻着一个大大的杭字杭州会的杭。

…………西湖边的生活很舒适范闲已经过了好几年的平静日子只是今年春天的平静被皇帝陛下的突然造访所扰乱了。他的心似乎也从平静无波的境界中脱离出来就在李承平离开后的那个清晨他顶着新鲜的露水开始在园子里闲逛。

一对儿女已经大了早已开始启蒙如今正跟着思思天天辛苦地练大字。当年在澹州的时候思思便曾替范闲抄了不少的石头记一手小楷写的漂亮至极范闲倒不担心只是有些心疼孩子们这么早便要起床。

林婉儿从他的身后走了上来取了一件单衣披在他的身上说道:“小心着凉了。”

“昨儿玩麻将玩到什么时辰?”范闲促狭地看了她一眼打趣着说道如今思思还要负责孩子们的读书事宜林婉儿除了偶尔看看杭州会的帐册之外便没有什么事儿做于是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码城墙工作之中乐此不疲。

“家里这些人水平不成玩了几把便散了。”林婉儿笑兮兮应道如今她也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少妇模样然而言笑间依然是那般阳光清柔大大的双瞳里依然不惹尘埃。

“等老二回来了看他怎么收拾你。”范闲笑着说道。

“说起思辙昨个儿鱼肠来了带来了父亲的口信当时陛下正在和你说话怕这些事情紧要我便没去扰你。”

鱼肠便是那名黑衣虎卫跟随着退职的户部尚书范建很多年是范族最值得信任的亲信听到这句话范闲眉头微微一皱问道:“父亲那边有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只是让我们过些时候回澹州一趟祖母想你了思辙也要从上京城赶回去只怕来不及先来杭州。”林婉儿轻声应道。

范闲说道:“那便回吧思辙那小子……”不知为何他叹了一口气笑着对婉儿说道:“当初我把事情想的很美想着老三当上了皇帝思辙就可以回京说不定将来再做个户部尚书帮帮老三……然而如今他是我的亲弟弟只怕此生都难以在京都出现。”

“这些先莫去管只是鱼肠还代父亲大人问了一句十家村那边究竟如何处理?”

“按计划慢慢来。”范闲的笑容渐渐敛去平静而严肃说道:“朝廷既然知道了那何必再遮掩太多老三这孩子说话依然像小时候一样不尽不实明明心里担心的要命却是不肯把话点透既然如此我也不好说太多。”

“说到陛下这两天你对陛下的态度可真是有问题没注意到叶完那张黑脸?”林婉儿笑着说道:“虽说你与他关系不同一般君臣但如今他毕竟是皇帝陛下至少面上的功夫总要做到。”

范闲呵呵笑了两声摸了摸婉儿的脑袋沉默片刻后很认真地说道:“我花了半辈子的时间才做到不跪人自然不能为他破例。”

是的在如今的天下不论是北齐那位皇帝还是南庆这位皇帝范闲在他们的面前都不用下跪若他下跪只怕这两位皇帝反而会陷入某种猜疑的情绪之中。

“老三已经大了也该有些自己的想法了。”夫妻二人走到了竹林深处向着远方的那处白石突起处行去一面走范闲一面说着唇角不自期地浮现出一丝复杂的笑容:“去年老戴被他赶出了宫去还不是因为我的缘故老戴留了一条命下来也算是老三给我一些面子。”

“侯季常也被他提起来用了。”范闲穿过竹林站在那白石堆砌而成的突起前静静说道:“这却是不行的。”

话语虽然简单却流露出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量。林婉儿怔怔看着他的侧脸并不认为夫君这句干涉朝政的话有多么的不可思议在庆帝死后的这些年里那些与范闲相关的力量似乎全部被朝廷抄没打散然而真正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一旦范闲愿意他依然可以动用极为强悍的力量。

“老王头虽然退了子越还在京里办事这件事情就交给他去做。”

“你不是一向不想干涉京都朝局?为什么此次却要这样做?难道你不担心激怒了陛下?”

“事涉季常这是陛下在试图激怒我……至于朝堂上的事情我本来就没有资格去管然而如果他试图一步步地试探我的底线我不介意把底线摆的更向前一些。”范闲看着妻子说道:“我比你更了解老三老李家的小子没一个简单。”

说完这番话他回头静静地望着那片白石砌成的突起实际上那是一座坟墓陈萍萍的坟墓被他设在了山青水秀的西湖边上。

庆帝之后整个天下再也没有能够与范闲抗衡的人物李承平也不行范闲的力量过于广远过于散布散在天下之中便是当年强大无比的庆帝也必须被范闲束缚住手脚只做两个人的战争更何况是今天的李承平。

范闲的手中拥有天下第一钱庄剑庐残余八名九品强者的效忠他在内库里依然有无数的眼线与亲信夏栖飞执掌的明家依然是庆国最大的皇商范思辙在北齐的生意依然是内库走私的最大承接者而北齐皇宫里的那位小公主则是他的亲生女儿……被软禁宫中的宁妃早在数年前便被接到了东夷城与她一同前往的还包括了大王妃玛索索王大都督家的那位小姐王曈儿。前年的时候大皇子回京陛见一应如常然则如今的东夷城名义上归附于南庆实际上还像是一个由大皇子与范闲共同统治的独立王国。

王曈儿随着和亲王府搬到了东夷城王志昆自然无法再在燕京大都督的位置上做下去叶重大帅被影子刺伤之后又心伤陛下之死南庆之乱勉强地维持了一段时间的朝堂秩序之后便告老辞将而去。南庆军方随着这两位元老的隐退开始了一场新陈代谢叶完正式站到了京都舞台之上陛下龙袍的身边然而这一场新陈代谢至少在短时间内无法完成。

范闲能够拥有与人间帝王完全平等甚至更胜一筹的地位除了上述的这些原因之外其实最重要的便是他过往的历史与他所拥有的强大武力支撑。

与范闲亲近的人们在天下织成了一张大网一环扣着一环无论是谁想伤害他伤害其中的某一环只怕便会迎来范闲的打击而谁都知道范闲的强大范闲的无情。

所以如今的天下……很太平。

…………范闲静静地看着陈萍萍的坟墓看着被露水打湿的白玉石沉默不语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来这里看老跛子了如果不是昨天被老三勾起了某些当年的思绪或许他今天也不会来。

如今的范闲生活的极好他的下属亲人朋友们也生活的极好史阐立与桑文已然成婚那名曾经在抱月楼里挨了范闲一掌的侠客不知所踪活在世间似乎已然十全十美别无所求。

越是如此他越觉得坟墓中的陈萍萍很孤单虽然那些外面的白玉石完全掩住了这位老人与生俱来的黑暗阴影然而却无法让范闲的心稍微暖一些。

陈萍萍的墓没有立碑只是在旁边的山石墙上刻着一首诗上面写着:

孤帆一叶澹州天只在相携师友间。社稷岂独一姓重乾坤谁怜万民悬?冲天黑骑三千里孤苑白首二十年。莫道秋至残躯老笑看英雄不等闲。

(一书友所书窃之却忘了原作者姓名望见谅十分抱歉。)…………每当范闲察觉自己在这个世间的超然皇帝老子死后自己的平静驻足观看这首诗时总会想起当年的很多事情。其实真正击垮皇帝陛下的那一击不是宫里的那道彩虹也不是他的出手或许是很多年前便开始的隐忍以及最后老跛子的背叛。

正是这一击最终让庆帝揭开了那道多年丑陋的伤疤走下了神坛变成了一个凡人才给了后来者那么多的机会。

范闲沉默许久摘了竹林旁的一朵小黄花轻轻地放在坟上然后转身离开。

—————————我是伤感的分界线————————西湖的生活悠闲自在并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迹唯一令范闲有些不愉快的是为了他要照拂的那些人他似乎退而无法隐即便要远渡海外去觅那真正西方大陆的念头似乎在短时间内都无法实现。

毕竟他若离开了这片大陆这片大陆不知道又会生出多少风波来这不是自恋也不是自大而是前人的遗泽今世的遭逢营造成了这样无比灿烂却又无比无奈的局面。

数年西湖居唯一出现的小插曲大概便是范无救的行刺这位二皇子八家将最后残留的一人为了替二皇子及同僚们复仇隐忍多年甚至最后投入贺宗纬门下却不料还是被范闲捉了。监察院没有杀死此人而是依范闲的意思将其放逐不料此人竟在西湖边上再次觅到了行刺的时机。

范闲当然没有死他也没有杀死对方或许只是因为觉得人生太过无趣的缘故或许是他尊敬这种人明知不可为而偏为之的执念。

有歌姬正在起舞有清美的歌声回荡在西湖范园之中范闲一家大小散坐于院吃着瓜果聊着天看着舞听着歌。陈园里的歌姬年岁大些的任由她们自主择了些院里退下来的部属成亲而如今范园里剩下的这几位年岁还将将十六岁青涩的狠更愿意留在西湖边玩耍。

看到那些青涩的舞姬范闲便不禁在心中感叹老跛子的眼光毒辣当年陈园离京这些少女只怕才将满十岁陈萍萍怎么就看出她们日后注定要国色天香?

唱歌的人是桑文的妹妹这位为陈萍萍唱了很久小曲的姑娘似乎心情一直不佳只肯留在范园里偶作惊花叹月之曲。

“庆历四年的春天藤子京坐在大街前画了几个圈未曾开言他心已惨暗想那伯府中的小公子是何等容颜?……”

一曲初起坐在范闲身旁的思思已是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林婉儿也是忍不住笑的直捶范闲的肩膀心想这等荒唐的辞句整个园子也只有他才能写出来。

坐在大门偏处的藤子京一家几口人面面相觑尤其是渐生华发的藤子京更是忍不住抚摩着拐杖心想少爷也太坏了当初去澹州接人的时候哪里能不提心吊胆?谁又能知道那个面容清美的少年郎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

范闲斜乜着眼打量着藤子京的难堪表情心情大佳得意之余生出些快意来暗想你这厮太不长进打死不肯做官只肯赖在府里不然若你去做个州郡长官我再让那州郡改名叫巴陵岂不是恰好一篇大作出炉?

桑家姑娘却似无所觉依然正色唱着唱的无比认真似乎想要将某人滑稽的一生从头到尾用一种伤感的语调唱完。

…………春时近暮春。

在澹州城外的悬崖上范闲牵着淑宁软软嫩嫩的手站在悬崖边看着眼前无比熟悉的海。淑宁望着微有忧色的父亲大人用清稚的声音说道:“父亲桑姨那首曲子你好像不喜欢要不要淑宁唱一首给你听?”

“好啊就唱一首彩虹之上吧我教过你的。”

淑宁为难说道:“可是这种洋文好难学大伯在东夷城里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老师。”

范闲笑了笑说道:“那便不唱了。”

他看着身畔的女儿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澹州城内的那个小黄毛丫头也想到了皇帝陛下死前说的那句话沉默不语有些挂念不知在何处的妹妹。

…………“你不要总跟着我。”一脸冰霜的范家小姐此时做着医者打扮身后背着一个医箱行走在一处偏僻的山野里。她看着身后像个流浪汉模样的李弘成冷冷说道:“柔嘉都生第二个了你这个做舅舅的不回府再者说靖王爷想些什么难道你不知道。”

李弘成将头顶的草帽取下扇了扇风看着树旁的范若若极为无赖笑道:“父王想要孩子自己去生去我可没那个时间。”

“你还要跟我多久呢?”范若若咬着嘴唇恼火地看着他。

“已经跟了五年了再多个五年又如何?”靖王世子李弘成牵着那匹比他还要疲惫的瘦马微笑着应道。

范若若一言不发放下了笠帽下的纱帘往着山下升起白烟的山村行去只是心里偶尔想着被这厮也跟成习惯了那就且跟着吧。

…………范闲的手握着淑宁指间触到温润的一串珠子低头望去才发现是那串很多年前海棠送给女儿的红宝石珠串睹物思人范闲不禁一时怔住了。

“朵朵阿姨什么时候再来看我?”范淑宁明显拥有比她年龄更加成熟的思维一见父亲的神情便猜到他在想什么极为体帖地问了一句反正这时候两位母亲都不在身边谁也不会管什么。

范闲笑了起来说道:“等她在草原上累了自然就会来看你。”是的海棠又回到了草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而北齐的皇帝和司理理呢?宫里那个小名叫红豆饭的丫头呢?听闻明年的时候红豆饭便要正式被册封为公主了然而这些年北齐皇帝一直没有子息朝堂上有些扰嚷也不知道那个女皇帝究竟准备怎样应对?

莫不是还要找自己借一次种?范闲绝对不会介意这种牺牲想着剑庐里的场景马车里的场景他的眼神都变得柔和了起来开口说道:“淑宁想不想去上京城逛逛?然后咱们再去草原等你年纪再大些咱们就出海。”

“好啊。”淑宁兴奋的叫出声来。

范闲的目光落在悬崖下的海面上忽然看见了一艘船正向着海港驶来在甲板的前方隐隐站着一人手持一竿青幡立于猛烈的海风之中好在潇洒如意。

王十三郎来了范闲的身体微僵双眼微润心头生出了无穷的感激之意十三郎既然从北方归来一直在大东山上养伤的五竹叔应该离归来的日子也就不远了范闲真的很想念那块黑布。

为了在女儿面前掩饰自己眼中的热泪范闲转过身子望着海的这一面的澹州城看着城里的那些民宅想到自己曾经在这里渡过的时光又想到离开澹州之后的人生不禁沉默。

在远远的澹州城里他看见了很多很多冬儿姐没有再卖豆腐了大宝哥却坐在家门口用目光吃过往女子的豆腐那家杂货铺一直关着门临着微咸海风的露台上没有晾着衣裳也没有人喊要下雨因为确实没有下雨。

有很多的人离开了但还有很多的人留了下来有很多的事情变了但有更多的事情没有变。

范闲坐了下来将女儿抱在了怀里轻轻地摇着。淑宁眯着眼睛看着海上的泡沫和那条渐渐靠近的船只忽然问道:“父亲奶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范闲一怔许久没有反应过来因为在他的心里叶轻眉始终只是一个冰雪聪明无比美丽仙境中走出来的少女画像上那抹黄色的衣衫却没有像到少女叶轻眉此刻在女儿的口中却已经是奶奶了。

“她……是从天上偷跑到人间玩耍的小仙女儿。”范闲对女儿逗趣说道:“后来玩厌了玩累了就回去了人间再也找不到她了。”

范淑宁嘻嘻笑道:“父亲骗人别人都说你是诗仙如果奶奶回天上了你为什么不回去?”

范闲挠挠头忽然想到了很多年前皇帝陛下赐给自己的姓名笑着说道:“或许是因为我和她的很多想法不一样。我只是个很没用的俗人无论到了怎样的异乡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海风拂在他的面容上拂散了他又准备露出来的微羞的笑容。沉默片刻后他轻声说道:“我的人生大概便是……既来之则安之。”

父女二人相视一笑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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