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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宁六年三月初六乃是礼部试举人参加殿试的日子。

位于宫城东南的集英殿这时早已经打扫干净。四百零八张桌案在大殿的东西两端排得整整齐齐只留下殿中央空着以供考生们进来之后叩拜天子之用。

在每一张桌案的左上角与礼部试一样都贴了著有姓名籍贯的纸条以防考生混作一团失了朝廷体面。

按照多少年来的惯例殿试贡生们的座位排列顺序都是照着他们在礼部试上的名次来的。离着天子越近这名次就越高离得越远自然名次就越低。

李舜举拿着名单一个个对照着桌上的姓名籍贯。从东头最近陛前的礼部试头名邵刚一直查验到位于大殿东南、西南两个角落里的慕容武和孙中。

虽然昨日已经有小黄门对照过两遍李舜举自己都照过了一遍但李舜举一向知道宫廷中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既然刚生下来的健健康康的皇子第二天就能暴毙从仁宗皇帝开始宫中多少年来只见公主生下来的皇子却一个都养不活;那么昨天布置好的一切今天起来全变了个样子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再一次亲眼对上一边他怎么可能放心得下来?

用了小半个时辰提着灯笼将每一个桌案都对照过李舜举最后站在大殿门口松了口气点了点头。一切就绪全都已经准备好就等着天子和考生们来了。

………………

这时候才不过是卯时初。

天色还是黑沉沉的尚能看见天上的成千上万的繁星。但就是这个时间韩冈与所有的士子都已经来到了皇城外的左掖门处。

今天是最后一道关口只有顺利通过了才能够得到进士的资格。但左掖门前的气氛却是比当日国子监前要轻松许多。每个人都知道今天只要不犯蠢事进士已经稳拿稳了。

贡生们小声谈笑着等着宫门打开。但也有人凝神静气不与他人多言语。

“这些人多半是争状元的。”慕容武低声对韩冈说着。

韩冈点了点头。礼部试中高高在上的余中、邵刚都在这些神情严肃的士子之中。

不过韩冈认识的另外一个准备争夺状元的贡生却没有学着邵刚和余中而是挤了过来“玉昆兄原来你已经到了!”

韩冈脸上浮起了应酬式的微笑:“不意致远兄也到了!”

韩冈认识叶涛。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在国子监门前就是放声大笑的那群人中一个看起来各个自信非凡。可当时叶涛身边聚集的那些个士子足足有十五六个今天却是只有叶涛他单独一人到场。

第二次见到叶涛则是在两天前应邀赴王雱邀请在状元楼上由王雱亲自向韩冈介绍的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让亲戚之间互相见个面。

这才是最让人惊讶的。

韩冈跟叶涛现在算是姻亲——尽管中间隔了一层——韩冈与王安石的女儿结了亲而叶涛则是韩冈岳父的亲兄弟也就是王安国前两天刚刚招来的女婿。

叶涛的文章写得很好但韩冈并不喜欢他。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叶涛的说话一直带着居高临下的味道为自己的文采而骄傲。傲王侯慢公卿这是真正的士人所为。但傲慢到自己头上韩冈的气量虽不差不至于因此而动怒但要让他贴上脸去迎合却也是休想。只是在表面上他的应酬还是到家的。

王雱并不是钝感的人前日宴会后便问着韩冈对叶涛的看法。

韩冈摇摇头回了一句:“无他只是今日乃有子迟之问。”

子迟是孔子的弟子七十二贤人中的樊须。在论语中他曾向孔子问何为‘知’而孔子的回答是‘敬鬼神而远之’。

自家亲戚打脸不好我干脆离你远一点好了。

王雱先是扑哧一笑而后便是摇头一叹“其实叶致远也不是故意如此只是性格使然而已……既然如此下次就不带他来见玉昆了。”

韩冈不欲于叶涛打交道到了的时候见到他在前面却留在后面不上去打招呼。但叶涛眼尖不知怎么看到了韩冈就挤了过来打过招呼便道:“小弟在前面隔得甚远现在才看见玉昆兄还望勿怪!”

韩冈脸上浮起了真挚的笑容“不敢。韩冈也是眼拙没有看到致远兄。”

两人哈哈哈的互道着没关系然后交换着天气之类的寒暄话语。

韩冈压着心头的不耐沉下心来应付着叶涛这时候几声钟响从宫中传出宫门终于开了。

当值的阁门使走了出来。

不用他多话考生们按着名次先后立刻排起队来。前日太常礼院的礼官已经向这四百零八位贡生们教导了进宫面圣时改有的礼节没有哪人敢于错上半点。

叶涛连忙挤回去他礼部试的名次很靠前比起一百五十七名的韩冈要强得多。韩冈冷淡的看着他的背影一眼在自己的位置站定不再去想这只烦人的苍蝇。而慕容武此时早就回到了最后面。

从左掖门进了宫中考生们被阁门使领着直趋集英殿。周围有上四军的士兵护卫监视。旁边还有监察御史盯着没有人敢于做出任何失礼的行为也不敢抬头张望。各自看着脚下的路盯着前面人的脚后跟向前疾步走着。

一路了殿上宫廷韶乐从集英殿中回响。天子还未到但今科的考官已经都在殿中等候。

韩冈作为四百零八人中唯一的朝官却还是第一次来到宫殿之中。虽然低垂着眼装出一副谨守礼仪的模样却也不忘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周围的布置。

寻常而已。

殿中陈设的器物装饰的布幔梁柱的油漆和彩绘都已是老旧。根本比不上有着无数善男信女捐献的大相国寺、开宝寺等大丛林的主殿。

也只有规模算是勉强让人不会小觑了皇家的体面。尽管集英殿只是诸殿之中规模排在后面的殿阁但二十多丈的宽度十余丈的进深还是让每一个贡生心中震撼不已。也就是韩冈眼界高见得多没放在心上。

两排有数人合抱粗细的梁柱在大殿内隔出了东西两厢。两厢之中排满了桌案。桌案都是旧的跟国子监差不多。而且桌案都不高只有一尺多不到两尺的样子。给考生们准备的是蒲团而不是马扎或是杌子。

‘这是要跪坐啊!’韩冈先是暗骂了一句又庆幸自己幸好已经习惯了不然可是要出丑。

在考官们的监督四百零八名贡生们在集英殿中央排好了方阵打头的三人是在礼部试排名最前的三个。

几声净鞭响过乐声止歇。在礼官的叱令下所有的考官和考生无一例外的都跪拜了下去静静的等着天子的到来。

寂静的大殿中韩冈低着头研究着大殿地面上作为铺垫的砖石。虽然是烧制出来的砖石却是泛着幽暗的金属光泽也难怪外界传言说宫中使用金砖铺地。

如果是汉代殿上都是铺着地板进殿要拖鞋。但到了南北朝之后周时的礼节就已经开始变了。到了现在已经可以穿着靴子走在大殿上。

连串的脚步声终于从前方传来。

并不吵闹很整齐静悄悄的响起又静悄悄的结束。

然后礼官的又吊着嗓子半吟半唱的发号施令。

三跪九叩。

向着当今的大宋天子统御亿万兆民的皇帝叩拜下去。

一拜一起之间都能看着殿上的人物。但隔着有些远了光线又很昏暗看不请坐在御榻上的赵顼是个什么模样只是站在陛前一开始并没有出现的一个高大声影让韩冈很熟悉。

是他的岳父王安石。

看起来王安石是跟着天子在殿后等待然后与天子一起出来。不仅仅是王安石还有两人也在列。不出意外应该是参知政事的王珪和冯京。

一连串事先已经被礼官传授的礼仪之后考生们终于可以落座。在内侍们的引导下一盏茶的功夫就已经各自就位。

然后今次的考题题目便出来了。

‘古之明王求贤而听之择善而使之。法不足以有行也改之而已;人不足与有明也作之而已……以守位则安以理财则富以禁过则听以讨罪则服以交鬼神则飨以来蛮夷则格以上治则日月星辰得其序以下治则鸟兽草木得其性……朕夙兴夜寐心庶几焉而未知所以为此之方。子大夫其各以所闻为朕言之……朕即位於兹七年行义政事之失加於天下多矣。往者或不可救来者尚可图也。以所见言之毋隐。’

果不其然别看今次皇帝亲自出的考题洋洋洒洒数百字本质上就是一句话:地方上的行政阙失可以放胆直言。

这就是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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