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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已是夜幕将临。

吃过饭王安石将今日延和殿中的一番奏对一条条的跟着儿子讨论了一遍。

王雱对于天子畏契丹如虎的态度很是看不上眼。又对派谁去知定州并兼任真定路经略安抚使一职与父亲讨论了一番。等到听说了赵顼并没有怪罪韩冈在白马县的打算后放心下来之余却又说道:“官家如此看重玉昆不知会否如弥子瑕前后之遇。”

弥子瑕乃是春秋时卫国人以男色侍奉于卫灵公备受宠爱。一日其母病危弥子瑕假传了命令用了卫灵公的车驾赶回去探视。这本是重罪但卫灵公却道:“孝哉为母之故亡其刖罪。”——弥子瑕孝顺啊为了母亲忘掉了要砍掉脚的刑罚。过了几天弥子瑕与卫灵公又去桃园游玩吃到一个甘甜的桃子吃了一半将剩下的给卫灵公。卫灵公又感叹道:“爱我哉!亡其口味以啖寡人。”——他是多爱我啊放弃了自己喜欢的桃子献给寡人。

可等到弥子瑕年老色衰不再受宠卫灵公就翻起了旧账“是固尝矫驾吾车又尝啖我以馀桃。”——他曾经假传命令驾驶我的车子又拿吃剩的桃子给我吃。

王雱提着弥子瑕是在担心现在韩冈受天子看重所以行事无碍。但日后翻过来很可能会被算旧账。

“此比不伦不类。”王安石听着不舒服狠狠瞪了儿子一眼。

王雱呵呵的笑了笑也不分辨在自家里拿天子比卫灵公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拿韩冈比弥子瑕的确是不太好。“最近二哥在白马主持深井汲水灌溉之事很有些成效玉昆也来信说二哥帮了他大忙。”

虽然只是小事但看到次子有所成就王安石的心里也很是为其感到高兴。

父子两人正说着管家进来通报却是曾布登门拜访。

王安石神色一肃“曾子宣这时候过来必然有事!”

“说不定是来抱怨的。”王雱说着哈哈一笑。因为吕惠卿曾丁忧三年曾布在官位上一直稳稳的压着他一头。但就在这两天吕惠卿升任翰林学士而昨日王安石又将曾布判司农寺的差遣转给了吕惠卿换作是任何人处在曾布的位置上肯定都会不痛快。

曾布很快就进来却还带着一人。王雱不认识但王安石却见过他乃是市易法的倡议之人魏继宗。

等下人奉了茶王安石便问道:“子宣漏液来访不知出了何事?”

曾布拱了拱手:“相公应该记得年前京中物价飞涨其时多有人言‘市易务扰民不便着甚众。’曾布前日受诏暗访如今已得探得确实。”

“哦探查的如何了?”王安石端起茶喝了一口问道。

“市易法本为良策。但如今主事之人专略其利障固其市只知聚敛搜刮一切皆背初衷都邑之人不胜其怨。”曾布几句话说过示意魏继宗将其中情弊细细说来。

王安石听着双眉越皱越厉害等到魏继宗一番话终于说完他立刻问道:“事既如此何以不及早告知?”

魏继宗回道:“提举日在相公左右继宗何敢提及于此。”

魏继宗说的提举就是吕嘉问。吕嘉问的确经常跟在自己身边王安石对此也清楚不好说什么。

只是曾布来此说吕嘉问之事王安石从中还是看到了其中端倪潜藏起来的一份怨气连着魏继宗久不迁调的怨艾混在一起。曾布肚子里藏着这口怨气当是出在吕惠卿身上加上吕嘉问现在终于爆发出来王安石对此也能够理解。

在王安石的心中曾布和吕惠卿是他的左膀右臂私底下甚至还更看重吕惠卿一点毕竟在学术上曾布还是不如吕惠卿。而且吕惠卿在政务上也绝不逊色。去年他接下判军器监一职不过一年不到的时间就从过去‘在京及诸路造军器多杂恶河北尤甚’的情况变成了如今的‘兵械皆精利’这个功劳决不下于攻城掠地。曾布此时已经是翰林学士吕惠卿当然也不能落后太远。正好翰林学士有空缺王安石就奏禀天子让吕惠卿凭着功劳补上这个位置。

但王安石对曾布还是十分重视的。前两天将曾布手上判司农寺的工作转给吕惠卿他也是有着一番更深的考量并不是要让吕惠卿压着曾布一头。不管怎么说王安石都不会去故意去挑起了左膀右臂之间的争斗。

明了得力助手的心思他笑了一笑:“子宣你是三司使不知准备处置市易务之事。”

曾布停了一下眼神低垂视线不与王安石交汇:“曾布明日当入对欲以此尽数禀报天子。”

王雱听了一下怔住。而王安石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半晌之后才勉强说道:“啊……是么如此也好。”

厅中的气氛突然间变得让人难以忍受虽然曾布和王安石两人都还在说着话但已经变成了毫无意义的赘言。又东拉西扯的说了一段时间曾布带着魏继宗起身告辞。

等到曾魏二人离开王雱才一拍桌案厉声叫道:“他这是要学蔡确吗?!”

王安石沉默着。心头有着火气更多的还是酸楚。想拿起茶盏喝两口只是手抖着连滑了两下都没有拿稳。最后干脆的放弃了身子一仰靠在椅背上。

蔡确叛离王安石并不在意但曾布不一样啊……

“曾子宣今日做的就跟文彦博在大名府做的一样都是一点错都没有。”王雱咬着牙嘿嘿冷笑。

文彦博在大名府用着常平仓耗到最后聚集在大名府周边的流民听吕惠卿回来说至少有十万上下。眼下大名府仓中无粮朝廷前些日子也因为黄河解冻而无法将文彦博要得六十万石粮食都运上去。现在流民全都向南面涌来不可能再回头。其中即便有错也不是文彦博的他在大名府养了流民一个冬天又没有让他们闹出事来一切做得无可指摘。

但文彦博做的事仅仅只是普通官员该做的能做的却绝不是一国宰相该有的水平。文彦博不是普通的官员他能做到一国宰相治政上的才能就算是政敌也无法贬低。可他今冬在大名府做的可有半分宰相的水准?还不如做着知县的韩冈。

同样是宰相处理灾情。富弼当年知青州时也是遇到大灾流民他却是很轻易将五十余万流民全都安置的一一当当一年多的时间扶生民葬死者一点也不给朝廷添麻烦。而且其安置流民的策略也成了之后官府遵循的法度。所以文彦博在处置流民上的失色即便他做得半点错也没有也让人会有些想法。

而曾布也同样如此。

从为臣之道上曾布行事并无错失可言而且事先还跟王安石通了气更是做得完满。作为臣子忠心的只该是天子下情不上禀这是欺君之事非是忠臣所为。事先禀报于王安石则是尽了知遇之情。

只是在官场上的道理可不是说给外人看的这些。曾布此举政治意图十分明显。除了天子以外放到谁人眼中都是能从中看到见风使舵四个字。而方才跑来王安石府上通知一声则就跟最后通牒一般。一番话、整件事都是明明白白的依照朝规让王安石根本无法开口阻止。

王安石不知沉默了多久终于开了口:“此次大旱遍及数路经冬不见雨雪为父其实已经有了出外的准备。”

王雱闻言眉眼一动就要说话却被父亲的眼神阻止了。

随着王安石开始说话他一直保持着冷然沉稳的神色终于松懈下来就像解开了包裹在外面的甲胄方才深藏起来的疲惫和伤感再难以掩饰“为父出外无妨但新法绝不可废。政事堂中必须有人来坚持施行不至使奸人沮坏。代居宰相之位者为父属意于韩子华【韩绛】。当年罗兀之事也该是过去了。子华曾为昭文相【首相】其代为父之位有足够的资格挡着冯当世【冯京】和吴冲卿【吴充】。而且这个人选想必天子也不会有意见。至于辅佐之人为父则是在曾布和吉甫两人之间犹豫……”

现在就不会再犹豫了。

从父亲冷然又伤心的眼神中王雱看得出来;从父亲对曾布称呼的改变上王雱也听得出来。

不会再犹豫了。

其实王雱更清楚如果要父亲在曾布和吕惠卿之间做个选择到最后肯定还是曾布能胜出。曾布的资历要在吕惠卿之上翰林学士之位吕惠卿才是刚刚接手而曾布已经做了一年多、近两年的时间。且过去数年吕惠卿居乡丁忧曾布一人身兼十几个职位的辛苦自己的父亲更是都看在眼中。日前将曾布判司农寺的职位转交给吕惠卿其实就是不想让他再纠缠于琐事而是要负担起更全面也更重要的工作。

只可惜……曾布自己毁了这一切。百计求之却不想会离着目标越来越远。

“就看他明天怎么说了。”王安石冷淡得仿佛在说一个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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