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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便是月亮正圆的望日也即是朔望大朝会的日子。

就在圆月西斜仍是星光漫天的四更时候聚集在宣德门外等待上朝的官员们之中气氛便已经很不对了。

多少人在交头接耳在人群中传递着一桩石破惊天的消息。只用了片刻的时间差不多所有人都知道王安石的儿子已经被牵连进了李逢、赵世居一案之中。

韩冈并不奇怪这一点官场就是这么一回事消息不可能被隐瞒只会被或有意或无意的扭曲。

昨天赶在午后蔡确送来了尽管只是提前了几个时辰——到了入夜之后章惇、吕惠卿还有王韶都派人来送信了——但这几个时辰就是一桩大人情能让韩冈早做应对也能让韩冈有时间去通知王旁。虽然他没有去做可人情就是人情是恩怨分明的韩冈必须要还的债务。

所以当他见到蔡确板着脸站在宣德门下履行着御史的职责用鹰隼一般锐利的视线盯着官员们的一举一动是韩冈也得在脸上浮起一个笑容作为感激这份人情的表示点着头送给蔡确。

礼仪性质的朔望大朝会上气氛虽然紧绷着却并没出什么意外很顺利的就结束了。除了冯京这位宰相没有上朝之外也就王厚上朝稍稍引人注意了那么一点。如当年的唐炯一般在大朝会上将新旧两派一齐骂遍的疯子十几年也不一定能出一个。

但朝会之后的‘崇政殿再坐’也就是一如既往地崇政殿重臣议事却不可能再如朝会时一般风平浪静。

照常例与朔望朝会同样扩大化的议事让韩冈等身居要职的两制以下的臣子也得以与宰执们一齐站在了崇政殿中。

照常例此时的议事应该说一些需要协调各个监司之间关系共同来应对的重要议题。

照常例应该是宰执们保持着重臣的风仪在天子面前与监司主官们一同商议军国重事。

但今天却没有什么常例了赵顼眉头越结越深他在这座殿上坐下来已经有半个时辰但正经事一件也没有开始议论。

李逢、赵世居一案的主审范百禄正唇齿翻飞:“世居自受人言貌类太祖便结纳匪人议论军事、怀挟谶语、搜检星图所谋非小所交非类。李士宁收其所赠钑龙刀与其共饮岂能置身事外?李士宁其人出入睦亲宅【注1】王旁与其深交又岂云不知?”

吕惠卿苦恼无比他不想帮助王安石辩解他要坐上新党真正的领袖就必须削减王安石的威望。但现在他却必须为了新党而保护住王安石这面旗帜“杜甫赠汉中王瑀诗云‘齨须似太宗’与此何异?李士宁交游甚广收受赠礼甚多何止一刀。此事又与王旁何干?厢军聚众为乱千百人得见。今日能动用厢军日后难道就不会动用禁军。”

“厢军为乱乃大臣行事不谨致使军变。军士当深责大臣又岂无罪责?近闻有力工放火于汴河之滨此事难道只是力工之过?”

韩冈抿着嘴并没去在意自己正被人攻击着。吕惠卿为了控制局面的走向肯定要帮自己说话的。

他只是看着一个个正口沫横飞的国之重镇他们用言语当做刀枪向着对手砍去的时候到底有没有考虑过天子的心情?

……应该是考虑过了。韩冈转动着眼珠看看吕惠卿又看看吴充对自己的判断加以确认。

已经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但他们最后的选择还是一定要就此分个胜负出来!

韩冈抬起眼皮望着高高在上的天子。面无表情端坐如木偶石像可眼下的这个局面应该是赵顼不想看到的。

作为一名领导者不论是他统领的是一个亿万人口的国家还是仅仅十来人的小队都不会希望下属是铁板一块将自己架空起来让自己的存在变得毫无意义。但也不会希望手下人势均力敌的对立起来让该做的正事无法顺利的施行。

正方反方的一个合适的比例应该是四六开或是三七开。让主导事务的一派有着足够的权力去做事但也不至于让他们太过张狂而忽略了领袖。必要时只要偏向反对派凭着手上的权力就能将正方反方交换一个位置。

但正反两派的比例如果是二八情况就会变成一面倒偏袒反方也改变不了结果。而若是对半开就可以见到正在崇政殿殿上上演这一幕扯皮和互相攻击的场面。

异论相搅是赵顼的选择也是大宋几代天子经验的集合。就算王安石当政的时候朝堂上新旧两党的比例也是保持在一个正确的水平线上。新法的确是在顺利的推行但王安石也不能不仰仗天子的权威才能行事。

可眼下的情况很显然异论相搅的手段已经让朝局走上了歧途。无论新党、旧党都没能占据上风。赵顼尽管在政事上继续偏向吕惠卿但天子既然要保持着朝堂上的两派对立吕惠卿也就无法像王安石一样控制住朝堂大局。

并不是吕惠卿能力不足而是他的威望不够不足以如王安石一般借助一点点的皇权就能顺利的压制住对手。冯京、吴充、王珪都是根基深厚不输当年的富弼、韩琦、文彦博多少可吕惠卿却没有王安石用三十年时间积累下来威望而仅仅是一个新进而已。

可是这样的僵局不会保持太久天子不会容忍朝堂分裂的局面继续下去。对此无论是哪一边都很清楚。只不过在双方的想法中两边既然肯定要分个胜负出来与其等着天子自己下判断还不如先行动手自行将结果得出最后再让赵顼对这个结果来加以认同。

吕惠卿一直就在准备这样去做只是他缺乏一个恰当的借口让他将几个绊脚石赶出朝堂。

他从不认为自己没有能力也不认为自己会输给冯京、吴充仅仅是一时之间没有找到合适的借口而已。所以厢军聚众生乱一案吕惠卿立刻就紧紧抓住不放。虽然只能说是很勉强的借口但只要能将对手逼入势不两立的境地还想坚持新法的天子就不能不认同他吕惠卿想要的结果。

同样的想法也同样存在与冯京、吴充等人的心中。相对于汴河边上的官营水力磨坊里的一干厢军犯下的那点小事赵世居、李逢谋反案就严重得多。也让难以受到天子偏袒的旧党有机会彻底清除新党。

双方争辩的焦点从谋反案到厢兵作乱案继而又将厢兵作乱案丢到一边却把对方施政上的错误一个个的揪出来将崇政殿吵得如同菜市口一般当然最近行事不谨、出了不少纰漏的韩冈也成了靶子。新党旧党的臣僚围绕着韩冈的功过争论了起来他们并不在乎对错只在乎能不能压倒对方

“厢兵作乱力工纵火皆是韩冈行事不谨之故!”

“纵然军器监要代水磨坊但其中厢军的给俸何曾会少?既然俸禄不减此辈若无人指使如何会与京中作乱?”章惇立刻出班帮着韩冈说话“指使厢军攻击大臣府邸岂能轻赦!?”

“不知辽使在外搜购《浮力追源》又是谁人指使?”

王韶为韩冈辩驳:“辽使年年来买书不见有人查。如今不过一本流传世间的寻常书卷又何须大惊小怪。”

“有此书即可造飞船、板甲契丹骑兵百万得此二物乃是如虎添翼。”吴充音调低沉似乎是在为大宋一片黑暗的未来而痛心无比。

章惇一声嗤笑:“不知之前是谁说铁船乃是无用之物《浮力追源》尽是无稽之谈?”

赵顼听得烦了心头如同火烧嘴上的燎泡越发的疼了起来。一眼看到韩冈仿佛无事人一般站在班列的后面始终没有发话就点了他出来。不论吕惠卿是准备将韩冈当成是杀手锏还是根本没有将韩冈当成战力给算进来赵顼都想听听他的意见。

“韩卿这两件事你怎么看?”

韩冈依言站了出来一锤定音的话本来是准备留在最后才说的但天子相询也就只能提前了。

“厢军聚众为乱一案其事涉及微臣臣不当言。至于王旁事涉李士宁案子不教父之过。既然范百禄言王旁与李士宁往来密切那就召其父入京来询问便是。”韩冈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基于不同的理由“想必能教陛下自此安心!”

韩冈用重音着意强调了最后一句在静默下来的崇政殿上他谦卑的低下头双眼盯着脚下的一块块被烧制得闪着金属光泽的方砖。双手持笏等着天子的回覆。

他不怎么擅长下棋但他擅长掀棋盘。

注1:睦亲宅是宋代为宗室们所建的宅邸群其实就像是个笼子便于看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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