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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钟响起的时候夜色刚刚化开。

吕惠卿望着自己的身前只有两人——冯京和王珪本应站在最前的王安石今天又没有上朝。

政事堂中的首相已经有四五天都在假中。是天子特意降诏以王雱重病特给王安石假令其在家中抚视。连着几日的常朝皆是由冯京在文德殿中押班。

吕惠卿也听说昨夜宫中连夜发诏之事。擢王雱为天章阁直学士从天子的心意上是冲喜可怎么看都像是追赠王雱那边也是辞而不受。

王雱的病情已经拖了好些日子了从太医局传出来的闲言碎语中吕惠卿本来估摸着差不多也就在这几天了。不过就在方才吕惠卿听说韩冈昨天已经到了京中但他没有在群臣中看到韩冈论理是不应该的除非有什么大事让他请假。

‘……看来下午的时候要换身衣服去相府了。’吕惠卿这么想着。

冯京和王珪肯定也能想到但神色中不见有何异状。吕惠卿的视线扫去西班。吴充那是不必想再怎么说都是亲家若有事必然要遣人知会他的儿子吴安持也肯定要去王安石的府上。班列中气氛有些诡异想必听到消息的人都会明白发生了什么。

作为王安石一直以来的亲信吕惠卿很清楚王雱在王安石心中的地位也清楚王雱对新法、新学的坚持是王安石一直坚持将新法推行下来的重要原因。而王雱所处的位置更是许多时候能说服天子的关键不能轻动——否则他早就应该放外任去了也不会现在还是朝官最低一级的太子中允。

王雱这一去可谓是内外皆失。不过影响的并不是新法而是……

净鞭声猝然响起吕惠卿连忙收起心中的想法将注意力集中起来。

今天的常朝天子也是照例不坐。冯京带着文武百官向文德殿中空无一人的御榻行过礼百官们便各自散去而一干重臣则是往崇政殿行去。

崇政殿后殿中赵顼已经等着很久了低头看着刚刚送来的一份急报沉思不语。

王雱做了几年的崇政殿说书之后又是直讲一直都是天子近臣时常跟随在身边也是赵顼很欣赏的年轻臣子想不到就这么去了。

赵顼叹了一口气人的寿数真是说不准。王雱一时英杰才学过人就只有三十三岁再往前一些名动天下的才子如杨亿、苏易简也都三四十而已。

说来自己也快三十了身体一向不算好赵顼抬头看着殿顶承尘上斑驳的红漆也不知还能在这座殿中坐上几年。而且做皇帝从来命都不长前数几代赵家都没有出过一个过六十的天子赵顼也不指望自己当真能千万岁寿。

更大的问题还是子嗣。王雱听说还有个儿子。自己这边儿子、女儿则是生一个死一个加起来都九个了就只留了一子一女下来。而且这唯一的儿子自出生后身体就没好过前两天还犯过一次惊厥不知能不能养得大。

赵顼咬着牙难道要像仁宗皇帝最后从宗室中另找一人作为养子?

说起来他能成为皇帝还是靠着这份幸运可一旦仁宗皇帝境遇落到自己身上就让赵顼感到难以忍受了。自己父亲当初是怎么做的‘孝子’赵顼都看在眼里。听说仁宗皇帝到了晚年的时候时常在宫中哭泣都是靠了太皇太后来劝慰。一想到自己会变成那幅模样赵顼就感到不寒而栗。

但要说宫中阴气太盛对寿数、子嗣不利那也不对。宫城内寿数长的赵顼也不是没见过。真宗皇帝的沈贵妃现在还留居宫中已经八十岁了身体仍可称得上康健。逢年过节太皇太后和太后都要过去拜望。要是说起宫女、宦官在附属宫掖的几座寺庵甚至有年过百岁、服侍过太宗皇帝的人瑞。当真活不长、养不大的也就他们这些天家的子嗣了。

“官家两府已经到了殿中。”当值的石得一悄步走过来提醒着。

赵顼的头上下动了动示意自己听到了只是依然愣愣的做着没有动弹。

等了片刻石得一忍不住又催促了一下“官家!”

赵顼身子一震回过神来“啊知道了。”

天子终于起身让石得一松了一口气。忙在前领路向着重臣罗列的前殿过去。

坐上御榻群臣叩拜之后赵顼赐了宰辅们的座位。

没人提起不在班列中的王安石更没人提起已经王雱。赵顼看了一眼吕惠卿连他都没有多提上一句。对于这间大殿上讨论的国家大事来说病死了区区一个天章阁侍制只是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郭逵自太原上书但言河东兵马已经准备就绪只待朝廷之命便可出兵收复丰州。”

“丰州沦于贼手半载有余州中生民涂炭望官军如赤子望父母不可再拖延须臾。”

“交趾之事也不能置而不论当从西军中拈选精锐南下攻敌。”

“西军不可轻动。为茂州事已在熙河调兵数千熙河路的守军不能再少。眼下将及秋高马肥之时缘边诸路旧年都要防秋现在更要提防西夏铤而走险哪里还能调兵。”

“交趾在广西烧掠三州杀戮以十万计又掠我中国子民数万入国中岂可视而不见?”

“契丹国中不稳自顾不暇。可从河北调集精兵强将南下。”

“契丹在河北耳目众多路中异动必惹其疑窦兵力不能调动太多。”

“荆南军能以千五破十万。河北精兵又远胜荆南。即便为防万一有两万已是足矣。”

“虽云十万疲军而已。若以官军入交趾将是交贼以逸待劳皆是兵少恐不足用。”

群臣们的争论赵顼都没有插上话。就像过去的一个月一样怎么都达不成一个共同的意见。日子一点点的拖过去留给赵顼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收复丰州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且正如吴充、蔡挺所言在这样的形势下关西诸路的兵力不可能轻易调动。唯一压力不大的熙河路能动用的驻军又被调去了镇压茂州叛乱。攻打兰州都说了好几年了明明很容易的一件事都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给耽搁了。在罗兀城陷落之后党项人派在兰州的驻军又增加四千禹臧花麻那边恐怕也不敢轻举妄动。

但交趾也不能置而不论通过章惇、韩冈发来的战报、以及前些日子与苏子元的对话赵顼对邕州之战的前前后后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且夷族灭国四个字诱惑着赵顼执其君长问罪于前是赵顼在登基之后日夜盼望的荣耀。必须在这几天决定从何处调兵并在这个月内发兵否则时间上就来不及了。

幸好韩冈刚刚入京了还是招韩冈入宫询问因为王雱之事他现在应该正在王安石家里。

从韩冈身上想起了王雱赵顼问道“王雱昨夜病亡此事该如何处置?”

赵顼突然发言让殿中冷了一下场。纵然是宰相之子、天子近臣也不够资格让宰辅们议论朝中自有制度。天子若要是加恩直接下手诏就行了。

冯京作为宰相率先开口:“王雱官至太子中允、天章阁侍制依制当由太常礼院处分。可待其遗表奏上循故事而行。”

冯京既然如此说话吕惠卿就不好不发言:“王雱明经术通国事惜壮年而丧朝廷当优加抚恤。”

对此没人反对反正连赠谥都不够资格就算再有旧怨也没必要在这时候添堵。赵顼看了下方诸臣一眼:“赠左谏议大夫官其幼子余事交由太常礼院处分。”

……………………

王雱还是没能多熬过一夜在快四更的时候咽下最后一口气撒手人寰。

人走了剩下的就是礼仪。

一切在一个多月前就开始准备了。一个时辰不到灵堂就设好了家中、门前的灯笼都换成了白色白帐子也在相府内外挂了起来。

站在大门外的迎客是王旁而韩冈则换了素白头巾没带冠的站在灵堂内在烟熏火燎中眯着眼睛迎接进门来祭奠王雱的亲朋好友。站在韩冈对面则是连襟吴安持。

对韩冈来说王雱是亲戚更是朋友能送王雱最后一程韩冈很庆幸自己没有在路上耽搁时间。只是说起悲伤其实不多。但他真心为王雱感到难过不论两人的目标是不是相抵触但壮志未酬身先死总是让人遗憾无比。

一道帐幕拦着灵堂内外女眷都在里面。王雱的独子则跪在帐外往火盆里丢着纸烟火从火盆中腾腾升起。王安国、王安上家的子孙在旁边陪着。吴安持的儿子韩冈的两个儿子也一起跪着。

王旖是已出嫁的女儿以五服算是大功【注1】要为兄弟服丧穿着熟麻布做的丧服就在里面陪着她的母亲。韩冈的子女不论是否王旖亲生都算是王安石的外孙也是王雱的外甥同样是穿着孝衣不过是用比王旖略细一些的熟麻缝制。

韩冈有些担心望着里面王旖有孕在身在送了王雱的同时就哭成了泪人伤心过度动了胎气可就不好了。

“玉昆不用担心里面有人会看顾着。”是站在对面的吴安持在说话。

的确王安国、王安上家的女眷不会犯糊涂而韩阿李也在里面待着当不至于有事。韩冈点点头向连襟表示感谢。因为吴充的缘故加上吴安持之前常年在外任职韩冈与他来往不多不过毕竟是亲戚老死不相往来那就没必要了更没必要成为仇敌。

这是外面一阵喧闹是宫中派来的中使到了门外。

王安石穿着一身麻衣被人搀扶着拄着拐杖蹒跚的走了出来。悲伤在脸上刻画出深深的纹路须发又白了一片在朝堂上面对多少强敌险阻都不会弯下的腰背这时候是佝偻着一日之间仿佛又老了十岁。

听着中使传达的天子恩典王雱从太子中允一举成为左谏议大夫还有许多远超普通臣子的赏赐可这样的恩典没人喜欢。

王安石麻木的依例谢恩之后接下来另外一名中使走过来不是向王安石而是向韩冈“皇帝口谕招龙图阁直学士、广西转运使韩冈即刻入宫陛见。”

“……臣遵旨。”站起来韩冈转身过来向王安石告辞。

王安石点点头:“国事要紧玉昆你去吧。”

向着王安石行了一礼进灵堂又拜了一下韩冈去了丧仪换了紫袍犀带上马往皇城疾驰而去。

注1:五服是为亲戚服丧的五个等级。由重至轻分别为斩衰、齐衰、大功、小功和缌麻。另外还有更轻的袒免为五服之外的亲戚或朋友服丧。不同等级服丧的时间不同所穿丧服的等级也不同粗麻、细麻、生麻、熟麻乃至是否收边都有定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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