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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冈眼看着天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心中只觉得好笑。

王珪此前迎合圣意借用天子的权威压得一众执政不是沉默不言就是曲意迎合说起来没有哪个是心甘情愿的。[..]

即便是元绛难道这只老狐狸当真愿意事事顺从王珪不成?执政不是宰相家的走马狗!

若是今日灵州已然克复没人会跟王珪为敌只能选择暂避锋芒。但现在既然已经败了哪里还会愿意给王珪翻身的机会?哪个不想趁势捡个大便宜?

看看吕公著、吕惠卿和元绛谁人不是眼中带着熬夜的血丝眼袋浮凸下眼睑带着青黑色。肯定是在拒绝了圣谕之后招了亲信幕僚一直商议到上朝前。

不过王珪也有优势他独自奉召入宫也就意味着他跟赵顼有了两个时辰的商议时间。看模样、听说话他们两位是不甘心就此认输还想赌上一把来回本——标准的赌徒心理。

韩冈听着上面的宰执们争来争去自己则是老老实实的待着他是列席会议不是出席绝对不会主动发言。反正他看赵顼的样子应该快忍不住了。

赵顼的视线的确不时的扫过韩冈的身上。他一边听着执政们各持己见的议论一边关注着韩冈。只见韩冈始终低眉顺眼的垂首坐着半点也看不到插话建言的打算。

因为韩冈此前一直都反对攻击兴灵也说了一些让人不痛快的话如今他的乌鸦嘴一一应证赵顼只觉得面上无光看见韩冈在面前就感觉不舒服。

其实赵顼并不想招韩冈上殿议事可如今的局势与当初郭逵和韩冈的预言别无二致。现在郭逵坐镇河北只有一个韩冈在朝中赵顼却不能不征询他的意见亦不敢不征询——不过一时之气总比不上国事重要。

赵顼瞅了韩冈半天韩冈却垂着眼皮身形自坐下后似乎就没动弹过让赵顼想打个眼色都没办法。

王珪和吕公著越争越激烈而吕惠卿和元绛多多少少又偏帮吕公著赵顼见磨蹭不下去了只能开口:“韩卿。如今西北战局不知你有何看法。”

韩冈眨了下眼睛腰背又直了一点从方才的木雕状态终于变回活人。

殿中君臣的视线齐集韩冈身上。韩冈站了起来持笏向赵顼拱手道:“以臣愚见灵州之败首先在于孤军深入十万军汇聚城下而友军则远在千里之外加之粮道绵长一败便不可收拾。兵法有云未虑胜、先虑败。胜而不骄、败而不乱方可谓之用兵如法。灵州之败乃是不合兵法正道的缘故。”

赵顼沉下脸反驳道:“用兵当以奇正相辅岂不闻李愬雪夜入蔡州?”

“臣斗胆敢问陛下遍观青史用奇兵为胜者除此之外又有几桩?用正兵为胜者则又有多少?”韩冈毫不客气的将赵顼的话堵回去“奇者异也。异者非常也。力不如人、势不如人为求一胜于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故而曰奇。且用奇兵者败者良多胜者极少亦是世人之所以目之为奇的缘故。以六路官军三十万人马稳扎稳打便可得胜何须自蹈险地?非非常之时却行非常之事胜则不能加功败则不可收拾灵州之败一至于此此乃本因。”

赵顼眼中怒意蕴藉但却不再跟韩冈辩论那太有失体统。

听着韩冈的发言看着天子的神情吕公著眼神中带起笑意。韩冈这分明是在发泄之前的怨气。终究太过年轻气盛了天子要的是解决问题的方略不是清算战败的责任谁属。

不过这样也好有韩冈发难只要敲敲边鼓就可以了免得自家一把年纪还要冲锋陷阵。吕公著想着。韩冈的话传出去正好让王珪消受了而天子日后算账也是落在韩冈身上与自家无关。

吕惠卿却深悉韩冈为人心中疑云大起眯眼抿嘴等着韩冈的后续。

韩冈歇了口气又道:“灵州之败其次在于将帅失察西贼避而不战一路引诱官军至灵州城下当知其必有奸谋又在黄河之滨如何能糊涂到让西贼成功的决堤放水?经此一败环庆、泾原损兵折将数年之内难以再用。”

韩冈话声刚停吕公著便跟上去道:“自横山至灵州路程几近千里西贼一路追击逃得生天者不知会有几人。臣请陛下三思实是不能再动刀兵了。”

赵顼虎着脸不说话王珪看了看天子就要砌词反驳韩冈却是抢先一步“诚如枢密所言。两路败军自灵州一路逃回身后必有铁鹞子追击路途迢迢能生还者恐怕仅有半数。”

他停了一下飞快的瞄了神色木然的赵顼一眼“但相对于三十五万官军来说这依然仅仅是小挫罢了。需要休养生息的只是环庆泾原二路王师主力犹存不知吕枢密何来不能再动刀兵之语?”

韩冈的表态出人意料赵顼双眼亮了起来而四名宰执也是神色各异。

吕公著不意韩冈竟然反手一刀沉下脸声音亦是危险的低沉:“两路精锐尽丧”

“打个比方。如果从一条狗身上取下一斤肉来肯定是没命了但如果是从大象身上取下一斤肉却绝不会致命。灵州之败纵是全军覆没丧师也不过十数万人此役官军三十余万六路齐发如今不过三分之一不到丁口数千万的大宋还能承受得起!而西夏在灵州一战中收到的损失他们却承受不起!”

“西贼避而不战有何损失?”吕公著拿韩冈的话来驳斥。

“怎么可能没有损失?”韩冈笑道“官军深入兴灵西夏国力损耗只会在官军之上。放水、拆屋、砍树、焚田灵州城外的一切全都毁了。银夏河西、天都山莫不如此。除了兴庆府和西夏北方的荒原西夏国中其余人丁富集的膏腴之地不是毁于官军就是毁于其自手。相对于官军仅止于兵将的伤亡西夏的损失已经远远超过了此数。”

“西贼大军犹存!”吕公著厉声道。

“此辈不足虑。中国胜于西北二虏者不在军力而在国力。丁口、税赋、物产皆是远远过之。两国相争若是争夺边地那是军力之争。如若是灭国之战那比拼的则是国力。此《孙子》之中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的本意所在。”

赵顼、吕惠卿都为韩冈的话沉思起来元绛盯着韩冈不知在想些什么。王珪则是在看眼神越发严厉的吕公著嘴角含笑韩冈至少不是站在吕公著那一边。

韩冈朗声说道:“春秋吴越相争越国军力远不及吴国.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女子十七不嫁父母有罪焉。此乃厚植国力。献美人诱夫差修宫室消耗的是吴国国力以煮熟的稻种诓骗吴国耕种同样是在削弱吴国国力最后一举灭吴岂止是因为夫差帅吴兵北上会盟、国内空虚之故?”

“韩卿言之有理。”赵顼第一个点头。国力论乃是投其所好明大宋必胜二虏之因听得他心中欣喜难耐。

“自熙宁四年攻略横山始西夏接连败绩丧师失地国势日蹙——其损兵折将之处远过于灵州。”韩冈顺口又戳了吕公著一下他实在不喜欢这个喜谋私利却又装得正直无私的老家伙“之前又岁献马驼三万与辽其国力不及十年前的一半。如今灵州城下的胜绩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开战旬月可曾见过铁鹞子出阵与官军正面交锋——不敢御敌于国门之外西贼虚怯可见一斑。自元昊叛立后直至熙宁之前官军可曾有过一次攻入西夏境内?”

“上兵伐谋须知西贼奸狡。”吕公著火气上来了与韩冈针锋相对当初他可是为了废新法动摇赵旭的意志敢说韩琦有心清君侧:“从继迁至元昊无不是狡猾之辈三川口、好水川哪一战不是西贼施狡计而得胜灵州之败更是最新的例证。高遵裕、苗授皆为一时名将西贼决堤却都没有发现。”

“敢问枢密若官军再至灵州城下西夏还有河堤可掘?官军岂会再给他们这个机会?!没有了狡计区区西贼如何能抗拒天兵!”韩冈笑了一下“狡计乃是力不能敌时的无奈之举人言狐性多狡但狐狸安可与虎豹相争?虎豹在山又何须狡计。”

“韩卿国力之说对朕深有启发。”赵顼不想听两人再吵他只想听一听如何挽回西北战局的方法“不知韩卿对眼下局势有何方略尽请直言。”

“官军旧年曾一举灭亡交趾收复汉唐故地。不过西夏不是交趾疆域是其五倍军力是其十倍。想一举攻取西夏以臣观之直如登天。但一步步的蚕食十数年内西夏必亡。这也是为什么横山易取灵州难得的缘故。将西贼逼入官军预定的战场则官军必胜。如果是深入西贼预先划定的战场则官军危矣。”

这是韩冈一直以来的见解至今未变。

“如今除泾原、环庆两路之外其余四路都未有大的伤损。如果稳扎稳打假以时日足以将西贼碾碎。纵然间或有小挫只要胜势在我西贼便无法扭转最终覆灭的结局。此乃战胜于庙堂之法。”

韩冈话声刚落吕惠卿就差点要笑出声但很快又感慨起来。

说来说去韩冈其实就又绕回了他这几个月来一直主张的对夏战略缓进、蚕食。哪里是帮赵顼和王珪说话分明是在炫耀自己的先明之见。

赵顼和王珪也全然明白了。不管他们多么想得到灵州到最后也只能转回来按照韩冈的计划来行事。

究竟打算怎么做?

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了赵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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