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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年后，你还会不会记得我？
一千年后，你一定会记得我。
一
这个世界的尽头，是一个美丽又静谧的世外桃源。
这里有一座空城，城墙坍圮了大半，城中的房屋建筑早已被腐蚀风化成粉末，杂草丛生，看不出曾有人烟，空气中飘荡着凄冷与孤独。
这里，是我住的地方。
我的城堡就坐落在城中，空荡的城池，偌大的宫殿，只有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了一千年。
我坐在空无一人的城堡中，看着自己的影子渐渐被拉长，听着自己的呼吸微微撼动口鼻周围气流的声音，一天又过去了。我的内心一直期待着什么，但由于时间过于漫长，心中的期待也开始模糊。
日子注定会这样一直下去，直到洪亮的钟声从城堡外传来。
这座空城安静了太久，我甚至以为城堡外面的那口用来通报消息的钟已经糟粕不堪，无法发出声响，可没想到，如今不知是何人将它敲响，声音竟还是这样深沉厚重，一如从前。
我起身，来到城堡门前，打开了沉重的大门，灰尘迷了我的眼睛，我的双手沾满了污渍——这门确实是太久没有打开过了。
我向外看去，门外站着一个人，看身形，是个女人。她背对着我伫立在夕阳里，像一个剪影，背影有些佝偻。她穿着一身黑色的斗篷，背着一个破旧的包袱。有一个瞬间，我看的失了神——这个身影，像极了千年前的她。
听到开门声，她缓缓地转过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一个年近古稀，面目沧桑的老妇人。
黑色斗篷宽大的衣帽遮住了老妇人的半张脸，露出的一只眼睛，瞳仁是湖蓝色的，像湖水，像宝石。银色的头发从她斗篷的帽子里钻出来，她身材瘦削，满脸皱纹，也许是长期的漂泊，使她看上去落魄不堪，衣服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补丁。老妇人颤颤巍巍的走近我，抬起枯槁般的手，轻抚了一下耳边的发丝，声音沙哑而充满渴望。
“请问，年轻的先生，您——是这里的主人吗？”
我轻轻点头。
老妇人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两行眼泪顺着干枯的面庞流下。
“我终于……终于到了……”她掩面而泣，我看不出她是悲伤，抑或是喜悦。
“先生，我……，”老妇人有些哽咽，“我想找到……”
“女士，一路奔波，您有些累了，不如，先进来喝杯茶吧。”我不假思索，生硬地打断了她。
我的语气不容置疑，她愣了一下，随即应允下来。
我将老妇人请进了城堡，她成了我的客人。这里有多久没来过客人了呢？我已经记不清了。
老妇人跟在我的身后，慢慢地走着，她眉头轻蹙，眼神仔细扫过城堡的每一个角落，她伸出枯木一般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那些墙壁，窗棂，石柱。这是个古老的城堡，千年前废弃在这里，每一寸土地都充满了历史的沧桑感。长长的走廊，雕花的门窗，还能窥见一丝往日繁华的印记。
老妇人湖蓝色的眸子里写满了深邃，我知道，此时，成千上万个耀眼的瞬间正在她的脑海中飞快的闪过，那些回忆的碎片似乎很就要冲破结界，挖掘出那些封尘的记忆。
我们在温暖的大厅落座，我到厨房给她泡了一杯花茶，用水晶制成的精致茶杯端来。
老妇人说了谢谢，她接过茶杯，夕阳透过窗子，打在水晶茶杯上，茶杯将这一束阳光折射得五彩缤纷，映在她苍老的手上。她把杯子端在手里，递到唇边，轻轻一闻，我如预料中的看到了她风云变幻的神情。
“这味道……”
我没有接话，想听她继续说些什么。
她想了一下，叹息着摇了摇头，“算了，没什么……”
“说说吧，”我喝了一口茶，静静地看着她，她靠在窗边，夕阳为她镀上一层毛茸茸的光晕，“说说您来这里的目的。”
老妇人听到我的问话，死灰般的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眼神闪烁着一丝紧张和期待。
“先生，我是来找——彼岸花的。”
彼岸花吗？我挑了挑眉毛。我早该想到，每个人来这，都是为了彼岸花。
老妇人看到我如湖水一般平静，有些疑惑的问：“请问，来这里找彼岸花的人很多吗？”
我轻轻的笑了：“多，当然多。只不过……”
只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见到。
彼岸花，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生生世世，花叶永不相见。彼岸花不仅仅是预示着没有结果的爱情的凄美花朵，它的花香更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可以让人记起他的前世。
老妇人看到我默不做声，显得局促起来。“请问……”
“不要担心，女士。每年来找彼岸花的人络绎不绝，但都无功而返。您与他们不同，数十年来，您是第一个像现在这样和我坐在一起喝茶的人。”
我并不是危言耸听，城堡的外部布下了迷雾结界，不是什么人都能找到这里的。太多的人相信因果轮回，他们无法接受今生的困苦和磨难，便需要借助彼岸花香的魔力，来记起他们的前世，倘若前世真的犯下了无法饶恕的罪孽，他们今生便会谨言慎行，以免重蹈覆辙，更为了求得来生的解脱。但是，那些人千辛万苦的找到这里时看到的，只不过是个空城和一片城堡的废墟。
能敲响那口钟的，必定是有缘之人。
“您会见到彼岸花的。不过在此之前，您能不能告诉我，您找彼岸花的原因。”
老妇人犹豫了一下，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取下了斗篷宽大的帽子，我看见她的右边脸上，赫然出现一个个如蛆虫般扭曲的疤痕，这些疤痕组成了一个特殊的形状——一朵彼岸花。与其说是疤痕，这到更像个伤口，而且是新伤——老妇人的右脸像是刚被锋利的刀刃划过，皮肉外翻，血肉模糊，有少量的脓血正向外涌出，站在远处看，真的像极了红似献血的彼岸花，触目惊心。
妖艳的彼岸花，以如此丑陋的方式，盛开在她的脸颊。
老妇人眼神呆滞，缓缓开口：“从出生的那一刻起，这个疤痕就伴随着。”
她声音飘渺，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而我只是贪婪的注视着她美丽的眼睛。
“这个伤疤不致命，却也不会愈合，我的父母访遍了学者、医生、巫师，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很小的时候，我的父母便去世，我被族人们视为不详之人，每个看到我伤疤的人都会向我投来恐惧或是厌恶的眼神。我没有朋友，没有爱人，没有生存技能，只能以乞讨为生。”
“从小到大，我只会做一种梦。我梦到我一个人站在一望无际的花海，花朵鲜红，像血液一样妖魅腥甜。然后，我的右脸开始疼痛，一股一股的热流顺着我的脸颊流到脖子，侵染了我的衣衫。我这才明白，腥甜的不是花朵，而是我的鲜血。”
“十六岁那年，受尽屈辱的我准备离开家乡，去哪里都好，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离开之前，族长将我叫到他的住所，对我说，与生俱来的疤痕和梦魔，代表着我前世犯下的罪孽无法被原谅，这罪孽伴随着我来到今生，继续还债。他给我讲了一个传说，在这个世界的尽头有一座城堡，城堡的主人是人界的花神，他看管着一望无际的彼岸花田，闻到彼岸花香，便能记起我的前世。”
“族长说了这些话之后，我的心中第一次对某件事燃起了希望。我真的很想知道，我究竟犯下了怎样的弥天大罪，让我从小受尽苦难和唾弃，孑然一身，我想探究这一切磨难的源头究竟是什么，哪怕刀山火海，翻山越岭，我也要找到彼岸花。于是，我开始了几十年的漂泊和流浪。”
“这一路上，有无数次，我感到自己的生命已几近油尽灯枯，但心中的那一抹残存的希望支撑着我坚持了下来，现在……我终于找到了……”
老妇人心中无数种情绪——喜悦、悲伤、激动、委屈、无奈……全部夹杂在一起，翻滚成了眼泪，再次流下。
“所以，”老妇人整理了一下情绪，继续说，“您可以让我看一看彼岸花吗，让我闻一闻它的花香，让我想起前世的记忆？”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带着老妇人来到了城堡的后方，打开尘封已久的大门，一条笔直的小路延伸到远方，小路的左边是无穷无尽的彼岸花花海。右边，则是一片墓地，墓碑上没有名字，一排排一列列，一眼望不到头。
这是我的后花园，我是个花匠，也是个看坟的人。
老妇人倒吸了一口气，显然被这个景象震撼了，想必人界在世界尽头城堡的这个传说里，没有墓地这部分吧。
老妇人失了几秒的神，大概是被这片壮美的花海迷住了。鲜血一样的彼岸花成片盛开，一簇簇妖冶的红，随风摇曳，生机勃勃。
“等等……”我下意识地叫住了正迫不及待往花海中走的老妇人，她回过头看着我，一脸疑惑。
“哦，没……没什么。去吧。”
老妇人步履蹒跚的走向那一片花海，站在花丛中。她轻轻撩起衣裙，俯身蹲下，将一朵娇嫩欲滴的花捧在手心，低头嗅去。
她背对着我，风吹乱了她的发丝，掀起她的衣角，夕阳打在她的头上，身上。我的眼神失了焦，恍如隔世。
如果这是最后一次，就让我再好好看她一眼吧。
等我回过神，老妇人已经站起身，伫立在花丛中间，她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疑惑和恐惧。
“怎么……怎么会是这样？”
她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抓起我的衣袖，湖蓝色的双眸恳求一般的看着我。
“先生，为什么，我看到的为什么会是我的今生，而不是前世？”
我沉默，心中掠过一阵悲痛。我当然知道她看到了什么。
彼岸花妖娆的香气沁入她的五脏六腑，烟雾缭绕中，她看到的是一个右脸带有彼岸花形状伤痕的女子，风餐露宿，饱经沧桑，翻越高山，穿过河流，不停的前进，不停的寻找，寻找世界尽头的城堡，寻找那片彼岸花田。
我轻轻的握住她苍老的颤抖的手。
“很遗憾，女士，你看到的——就是你的前世。”
“为什么？我的前世会和今生一个样子？”
老妇人的眼泪止不住的向下流，看向我的眼神不停的在问我，为什么。她不停的摇头，痛苦，无助，不解。
她苦苦追寻的答案，竟是一片空白。
我看着她几近绝望的脸，唤出了那个久远的名字。
洛维莎。
二
一千年前，这座城还是一片繁荣，这个城堡无比壮丽。
城主有个美貌无双的女儿，洛维莎。洛维莎的双眸是湖蓝色，像湖水，像宝石。她常穿一身湖蓝色纱裙，在明媚的阳光下起舞，她的笑容比缀着晨露的玫瑰还要美。
洛维莎十六岁那年，爱上了城中年轻的花匠巴洛，巴洛有着温暖的手掌和迷人的笑容，和他在一起，总能让人想起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比如，春天的微风，夏天的雨丝，秋天漫天飞舞的落叶，冬天的第一片雪。
他们两情相悦，背着城主私下里偷偷来往。
巴洛会泡花茶。玫瑰、茉莉、玳玳花，他总能用五颜六色的花朵泡出香味沁人心脾的花茶。这花茶似有神力，治好过洛维莎顽固的热伤风，她只喝了一杯，便面色红润，像一个饱满的果子。
巴洛更像个魔术师，总是能从背后变出一束鲜红的玫瑰，或是紫色的鸢尾花，洛维莎观察了好久，也不知道他到底藏在哪了。不过，这招倒是屡试不爽，每次都能把她逗笑。
巴洛手把手教洛维莎种花，给她解读每一种花的话语，洛维莎听得入神。不过，她最喜欢的，是城堡后面种植的，红色的彼岸花。洛维莎和巴洛在花海中牵手宣誓，他们的爱情里没有谎言，也不容许背叛。身着湖蓝色长裙的洛维莎，在红色的花丛中翩翩起舞，像一个出尘的精灵。
“彼岸花的话语有些不太吉利呢。”巴洛说。
“没有结果的、绝望的爱情吗……”洛维莎喃喃地说，“可是，据说闻过彼岸花的花香，就能想起我们的前世。如果来生我们还能回到这里，来闻这花香，是不是还能记起彼此？”
洛维莎在夕阳下背对着巴洛，暖金色的光束打在她的头上，身上。微风掀起她的衣裙，拂动她的发丝，她轻轻俯身捧起一朵正在怒放的彼岸花。
“你闻过这么多次花香，记起前世了吗？”
洛维莎愣了一下，转身看着巴洛，随即发出了银铃般的清凉悦耳的笑声。
“傻瓜，那只是个传说啊！”
“洛维莎……”
“什么事，巴洛？”
“一千年以后，你还会记得我吗？”巴洛用手轻抚洛维莎耳边调皮的发丝。
洛维莎被问的有些莫名其妙，“今生一过，我们便要轮回，有谁还会记得前世之事，更何况千年以后？”洛维莎看着巴洛有些沮丧的表情，拉起他的手放在唇边，说：“不过如果可以，我愿意永远陪在你身边。”
“如果你不在呢？”
“那我就翻越千山万岭来找你。”
当城堡前用来通报信息的钟被狠狠敲响的时候，预示着幸福的日子走到了尽头，远处的王国发动了侵略战争。
洛维莎所在城池的战士们奋力抵抗，但由于兵力悬殊，寡不敌众，不过半天便沦陷了。年轻的王子骑在战马上，高昂着头颅，向着城堡里的城主宣告，只要将洛维莎嫁给他，便可保护这座城安然无恙。
不过，美丽的城主女儿洛维莎有一个下等的花匠情人的事已经传遍了这片土地，王子说，如果同意联姻，还要献上巴洛的头颅，以表诚意。
最终，洛维莎为了保护自己的人民和城池，决定背叛爱情。她用一碗下了毒药的花茶毒死了巴洛，并割下了他的头颅献给王子。
洛维莎嫁给了王子。大婚那天，新郎新娘站在城墙上宣誓，突然间电闪雷鸣。
巴洛阴沉着脸从天而降，悬浮在半空中，他没有死。巴洛并不是普通的花匠，他是人界的神，是天帝的儿子。
天帝不相信人类所谓的爱情，巴洛爱上凡人之女洛维莎的时候，天帝便和他打赌，如果这姑娘不能给他他所期待的爱情，便要交由天帝处置。巴洛应允。
然而，洛维莎背叛了巴洛。
天帝要惩罚伤害了儿子的女人，他在洛维莎迷惑世人的脸蛋上刻下了一朵彼岸花，腥甜的鲜血喷涌出来，洒向四周，也染红了新娘的白纱。
鲜血幻化成大火，瞬间湮没了整座城，城中的人们连同王子四散奔逃，这里转瞬成为了人间炼狱。
天帝用恶毒的诅咒将洛维莎打入期限为千年的无尽轮回。这个丑陋的伤痕每一世都会伴随着她，她的每一生都将孤苦伶仃，她的每一个夜晚都会被噩梦缠绕，她的每一世，都将穷尽一生的时间，回到巴洛身边。
“她不是说会翻越千山万岭找到你吗？那么，我要让这个女人履行自己的诺言。”
天帝的法力迅速蔓延，连巴洛也无法阻止。
从那天起，巴洛便住在这座城堡，化身为人界的花神，住在洛维莎曾经的家——这座废弃的城堡，看守着这一片彼岸花田，等待转世的洛维莎来到他身边。
一年，两年，一百年，两百年。
风雨一点一点侵蚀了城墙，坍圮了建筑，淡褪了窗棂漆红的雕花，散落了一地荒凉。
一千年中的无数个轮回里，无论洛维莎生在何处，都会被指引着，来到巴洛的身边。
洛维莎每一世都在寻找与流浪中度过，翻山越岭来找巴洛，来找到这片彼岸花田，试图找回自己的前世的记忆，抵达之后，她阳寿便尽，死在巴洛怀里，随后开始下一次轮回。
巴洛将每一世的洛维莎埋葬在花田旁边，再立起一块无字墓碑。
当无字的墓碑和花海一样一望无垠的时候，已经是第一千年。
三
老妇人呆呆的看着我，她记忆的制高点被千万发光的回忆碎片击中，碎片拼凑成了一千年前的模样，繁华的的街道，瑰丽的城堡，鲜红的彼岸花海，花海中起舞的洛维莎。
她的眼睛再次湿润。
“巴洛……”
你终于想起我了，洛维莎。我知道，一千年后，你一定会记得我。
我们像一千年前的那一天一样，置身于这片彼岸花田，凝视彼此的脸，此时此刻，任何一句话语都是多余的。
她脸上渐渐没有了血色，我知道，是她大限将至。
洛维莎的身体慢慢瘫软了下去，我冲上去，把她抱在怀里。
“所以，我这一千年，都是不停在寻找彼岸花，不停地奔向你的身旁吗……”
洛维莎的嘴角带着微笑，眼睛轻轻闭上，最后一滴晶莹的眼泪落在我的手心。
我将她抱起，缓缓走到坟地中一个空着的墓穴。我将她的身体轻轻放入黑色的棺木中。
一千年了。这一千年里，我每天都在等待与她重聚的那短暂的光阴。每一次轮回，洛维莎都换了一副模样，但她永远拥有一双湖蓝色的眼睛，直视那双眼睛的时候，我便穿越回到了从前。随后，她再次轮回，而我又开始了无尽的等待。而这是最后一次了。
亲爱的洛维莎，这是最后一世。你的劫难已经过去，你的罪孽已经赎清，下一世，你再不用背负着那丑陋的伤疤，你将是个快乐、美丽的姑娘。下一世，你再也不会感到孤独、痛苦与彷徨。
而我也不会再出现在你的生命中。永别了，洛维莎。
一千年后，你还会记得我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