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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萧锦绣不过七岁,于洒满大越宫廷的春日晨光里,拖着一头及地的乌黑长发,在父亲的膝头背诵“宿昔不梳头”的句子。

然后那个从沉国而来,身为质子的少年便于她软嫩的童音里上殿而来,俯身拜倒。

少年不过十一二岁年纪,一张面孔下颌尖削,肌肤白皙,眉心一印丹红,仿如丹顶鹤头顶那抹妖娆剧毒的伤,凉薄而美貌。

她身边有女官低低的说,这个沉国来的质子,好生一张眉目如画的容颜。

锦绣天生目盲,不能视物,她又那么小,哪里知道什么是眉目如画,便好奇起来,侧耳仔细听了听,裹着一副红生生的锦被,从父亲的膝盖上咚的爬下去,赤着脚踝,噔噔噔的跑过去。

少年正安静跪在那里,额头触地,纤薄身体弯成一个凛然的弧度,一动不动。

“公主小心着凉!”宫女们惊叫声中,少年缓缓抬头。

那个小小的少女拖着及地的乌黑长发,向他跑来,颈上有一颗圆润的珠子,水晶质地,内里的天然金丝缕成了一朵惟妙惟肖的莲花,正是沉国和他一起贡上的珍宝莲珠,这一眼望去,少年漆黑眼瞳里的神色几不可查的微微一压。

站定在他面前,锦绣纤细的指头羞怯的轻轻触了一下他的面颊,眨眨大眼,稚气的呢喃,“我叫锦绣……大哥哥,你叫什么?”

触上面孔的温度,又暖又软,让他冷透的身体刹那鲜活了起来。

他面前这孩子娇憨纯真,要怎样小心呵护,才能于宫廷之中娇养出来?

少年定定看了她片刻,忽而一弯唇角,一瞬间,本就美丽的容颜容止照人,几乎妖艳起来。他轻声道:“我叫沉若。”

是的,他叫沉若,沉国皇后所出的嫡长子,未来的皇位继承人,于战败后,出于敌国大越为质。

那年是隆庆二十七年,他们一个是最为父亲宝爱,大越宫廷里最受宠的七岁公主,一个是十一岁的败国质子。

他吉凶未卜,多半毫无生路。

她锦绣堆成,前途光明璀璨。

他们于人生的起点,便站在相背的歧路之上——

锦绣那样喜欢他。

也许是宫廷中同龄的小孩子太少的缘故,锦绣从那天开始,就一直缠着沉若。

沉若爬上树去摘花,她也去,然后可怜兮兮的挂在树上下不来,不要别人抱,只要沉若。

十一二岁的少年身体单薄,接了锦绣在怀里,自己也摔倒,还蹭破她的手肘,但是下次时候,一树飞白梨花里,她黑发如泉拂在梨花上,笑吟吟向他伸手,只要他一个人的怀抱。

不独是这个时候,日常时分,锦绣也经常象只温驯柔弱的乳猫一样依偎在他怀里,软软唤着他的名字,阿若阿若,全然信任——那么暖和。

温柔的和她说话,温柔的笑着,抚摸着她的头发,看着她颈间莲珠温润,慢慢的怨毒就攀爬而上。

这样的深宫之中,凭什么她就可以如此纯真稚善?供养她如此纯真的那些东西里,是不是也有他沉国的血肉?

——这么细的颈子,轻轻松松就可以折断。

沉若悠然的恍惚想着,一张端丽犹若天人的面孔上温柔的笑意越发温润,然后无声叹息,于怨毒的同时,把怀里小小的少女更加搂紧——她那么暖和,是他于帝国的宫殿里,唯一的温暖。

于沉若十九岁那一年,因为母亲早死,与他一并被皇后抚养长大的他的二弟沉蓝,从沉国千里迢迢而来,带来了一个凶耗——他向来病弱的母亲,终于陷入了一场被医生判定,不可能痊愈的绝症。

他的弟弟,那个小他一岁的孩子匍匐在大越宫殿冰冷的宫殿上,哀求皇帝放沉若离开,自己愿意代替沉若成为质子。

玉座上的那个男人笑吟吟的看着这一切,最后才轻轻笑道:“你不过是个宫女的儿子,莫非还真的以为有做质子的资格吗?”说罢,便拂袖而去。

只因他国弱力穷,就要受这样的侮辱。

沉若一时愣住:她这几日不是去闹别扭,等待他来哄她吗?怎么会忽然问出这样的话?

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少女就慢慢的向他伸出手,抚摸他的面庞。

她经常这样碰触他,比他本人还了解自己的变化,然后锦绣就用低低的,仿佛要哭出来一般的声音再次重复,哪,阿若,我可以帮你离开大越。

锦绣拿给他的,是数份签发妥当,于大越境内可通行畅通,并准予跨越国境,行商的行券,有了这个,他就可以顺利的离开大越。

大越的皇帝是当时枭雄,即便是那么被他宝爱的锦绣,想要拿到这么多份行券,也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原来,这几天,她是在准备这个。

她洞察他的所有想法,不需言语,不需任何暗示,就仿佛是他和她生来的默契。

他看着烛光下的行券,感觉上面似乎还有她淡淡的体温,然后那个和他有着一半血缘关系,却是所有兄弟姐妹之中最为相似,几乎一模一样的弟弟笑了起来。

“大哥,你先走吧。不然会来不及的。”沉蓝微笑着这么说,一样俊美,却没有他那样单薄苍白的容颜平和而沉稳。

你和使节一起走,我留在这里。沉蓝说。

沉若忽然有些微的恍惚:原来,他们连声音都这样象。

是的,只要使节离开的时候,他躲入马车,沉蓝躲入寝室——

不行——沉若猛的抬头,却看到他的弟弟于一片撒开的烛火之中,向他慎重而缓慢的折腰——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总是没大没小,被女官训诫了多少次,也不叫他皇兄,而一迭声的叫他大哥。

这样隆重的姿态,于这十八岁的少年是第一次,于沉若,也是第一次。

沉蓝漆黑的头发于灯光下映出一种深晦而凝重的颜色,他的声音犹若从什么极深的水底慢慢的洞穿而来,几乎不像一个少年、

他疼爱的弟弟,以臣子的身份,对他进言。

“父皇懦弱,宠信奸佞,母后久病,无力整治宫闱,权臣之女为贵妃,实掌后宫,其己身无子,而夺宫人子娇养,其子庸懦无能,更甚于陛下,如今母后将薨,而父皇已图立新后,如皇兄此时不回国内,嗣子之位将予他人。到时弱国庸主、权臣悍妃,沉国何存?”

他的弟弟这样说。

沉若沉默了片刻,忽而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来时与去时一样的毫无征兆,当回声还在烛光的海洋中回荡的时候,他冷酷的声音便将一切冻结起来。

“我要回去。”他说,“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沉蓝抬眼看他,然后跪伏而下,额头贴上地面。

有泪水从十六岁少年的眼睛中涌出。

十日后,沉国使节团启程——

而就在当天,锦绣就发现了沉国的质子已经于不知不觉中被替换了——只有她一个人发现。

沉蓝对此很好奇,锦绣靠在窗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那双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凝视向窗外。

过了片刻,锦绣的声音才慢慢的传来。

脚步声不一样啊……阿若走路极轻,步伐又小,喜欢走笔直的一线,从院子口到走廊上,正正好好二十步。

她这么说的时候,微微的笑着,沉蓝楞了楞,一句话脱口而出:你喜欢大哥吗?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

当然喜欢。锦绣低低的回答,面颊上是薄薄的妃色,虽然羞怯,却毫不犹豫。

我喜欢阿若,喜欢得不得了,只想和他在一起。他若高兴我便快活,他不开心了,我也难过。那天天气很好,天蓝得象一面镜子,锦绣一身烟白的宫装,细密柔软的黑发泉水一样铺开,仰着脸,活泼阳光下,精致的脸上漾着近乎透明的一层薄薄嫩粉,美丽得几乎不像是这俗世该有的。

那一瞬间,沉蓝觉得自己内心中有什么东西,破碎开来,有柔软的,让人觉得温柔,又让人觉得酸涩的什么,荡漾铺陈。

嗯……很好……他喃喃的这么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只觉得很好,真的很好。

有一个这么美丽的人,如此的深深爱着自己的兄长,很好。

真的很好。

一个半月后,沉国的使节团已经出了大越的国境,皇帝也带着重臣前去春狩,要二个月后才返京,是最好时机,于是沉蓝开始着手自己的逃脱,出发前夜,锦绣去看他,带来了一个大大的包裹,里面包的全是零零碎碎的东西,锦绣絮絮叨叨,说这个是沉若喜欢吃的,这本书他找了好久,宫人里只有李选侍做的鞋子他穿着合脚……

然后她忽然住了口,只是一样一样抚摸而过慢慢的垂下眼睛。

沉蓝几乎以为她要哭出来,锦绣却没有,只是重复着自己的动作。

沉蓝沉默了一下,伸出手,把东西一样一样包回去,然后放到她的手上。

只大她一岁的少年问她,要一起走吗?

锦绣怔怔的用一双什么也看不到,却美丽得仿佛笼了烟水一般的眼睛凝视向他,沉蓝再度重复自己的问题。

要和他一起走吗?到沉国,去见沉若?

那是,和她所爱的少年,一般无二的声音。

眼前一片漆黑里,仿佛。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那是她所渴望,然而沉若没有说出的话。

她知道,沉蓝正在她面前,向她伸出手。

雪色的袖口下,暖玉一般的指头,轻轻搭住了沉蓝的手掌,她笑起来,幸福得仿佛盛开的花朵,眼泪就毫无预兆的落了下来。

嗯……我和你走,她说,哭泣着微笑两个人轻装简行,踏上了逃脱的路程。这场逃亡比沉蓝想象中要来得快。他已作好被拖累的准备,然而实际上,那个被娇养于深宫之中的盲目少女,虽然柔弱,然而坚强。不埋怨,不抱怨,对于接触到的陌生事物审慎的学习,跌倒了爬起来,生病受伤的话,确定不妨害旅程就咬牙忍耐,一旦判断会造成拖延也不会逞强。——锦绣是他目前所见过,最为坚强的女子。沉蓝有一次这样不经意的说出来,当时正在投宿的客栈房内用餐,听他这样说,锦绣笑了出来。因为想见到沉若啊……因为在马背上紧紧抱住沉蓝,被粗布的衣服磨出水泡的指头不甚流畅的握着筷子,她小声的这么说,白玉一般的面孔上露出了一种娇憨的甜美,然后她沉默了一下。慢慢垂下眼睛,声音是低的。

因为我是……父皇的女儿啊……已经辜负了父皇的心意了……至少,在自己能做到的事情上,不要让他再蒙受羞耻了……那时他们已经即将渡过云林江,到达沉国的边境,而知悉消息之后,大越皇帝派遣而来的追兵,于云林江畔叹息止步。她让她的父亲蒙羞,并且痛苦。兵止云林江,不再追索,也许是怕伤着她,也许是终于放弃,她这个不知廉耻的女儿。沉蓝伸出手去,想要安慰她,却忽然发现,自己之于锦绣,有任何安慰的立场吗

那是,和她所爱的少年,一般无二的声音。

眼前一片漆黑里,仿佛。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那是她所渴望,然而沉若没有说出的话。

她知道,沉蓝正在她面前,向她伸出手。

雪色的袖口下,暖玉一般的指头,轻轻搭住了沉蓝的手掌,她笑起来,幸福得仿佛盛开的花朵,眼泪就毫无预兆的落了下来。

于是他沉默,看着那个娇小的少女握着筷子的手轻轻的颤抖,有泪珠落下来,滴落在桌面。

沉蓝就模模糊糊的想着,是了,她又在他面前哭了,她不知道罢,她哭,他会心疼。

不过,她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因为,她爱的人是他最为敬爱的兄长。

这样很好,他真的这么认为。

于是,自沉若离开那日算起,两个半月之后,锦绣终于再度见到了沉若。

那天恰恰是七月初七,家家女儿乞巧,户户闺秀许愿,望能嫁得如意郎君,犹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皇历是也是好日子,喜神正东,财神西南,最宜嫁娶。

于是,沉蓝牵着她的手,悄悄到达太子东宫的时候,整个东宫上下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太子新近回国,虽然还是没来得及见母亲最后一面,又立刻便娶得右相唯一独养的美娇娘,却也叫父亲稍微收敛,不敢立刻就立新后,也让满心如意算盘,想让自己女儿做皇后的左相顿时也气焰消减。说起来还有一件大好事,也许是太子回国的喜气冲的,听说大越的皇帝也病倒了呢。

下人说得喜气洋洋,乐不可支,沉蓝却几乎想舍了手里的东西,捂住锦绣的耳朵,让她什么也听不见。

这个少女弃国而来,生病受伤,不曾唤过一声苦楚,她历尽辛苦,然后等到的,便是ài rén的婚礼与父亲病倒的消息——

沉蓝几乎想怒吼,却被锦绣轻轻拖住衣袖。

当时天空银河迢迢,鹊桥暗渡,她扬起脸看他,面容雪白得几乎让人不敢逼视。

锦绣极轻的说,阿蓝,我们走,好吗?

他定定看她,然后说,好。

沉蓝的府邸就在近旁,不大,但是院子里有一池盛开的莲花。

“我有这样的觉悟的……我的父亲就有那么多妃子,他不喜欢那些女人,但是也要娶回来,甚至于还要计算,让她们根据顺序生下孩子……我知道的……阿若以后是要做皇帝的,我知道……他会有很多妃子……很多……父皇是伤心才会病倒,他那么疼我,我却抛弃了他,他伤心得不行,就……”她站在莲池中间那一拱小小的曲桥上,背对着沉蓝,声音渐渐弱下去、弱下去,然后那个少女就慢慢的慢慢的滑落地面,抱住膝盖,用力的蜷缩起身体,有若受伤而疼痛不已的幼兽。

有压抑的,细细的呜咽声渗了出来。

那是拼命压抑到即使咬破嘴唇也压抑不住的,哭泣的声音。

在兄长的描述里,面前的这个少女从不曾掉泪,一向笑得如同春日阳光下晒暖丝缎一般柔润。

他所记忆的,却都是她哭泣的容颜。

沉蓝听到她含含混混的念着父皇念着沉若,他无法可想,弯身扶住她的肩膀,然后他听到锦绣泣不成声的语句:“不要看我。”

沉蓝沉默一下,闭上眼睛,说:“我闭上眼睛了,我什么也看不到。”

于是怀里陡然有了一个温暖的重量。

她终于在他怀里放声号啕,肝胆俱裂。

她的父亲,她的国家,她的ài rén,于这一个夜晚,都离她而去了

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任她在怀中哭泣。

锦绣哭的筋疲力尽,沉沉睡去,沉蓝立刻离开,借着贺喜之名,他来到太子宫邸,沉若并不知道他今天回来,看到他来,欣喜若狂,他只抓着兄长的手,在他耳边低声一句:“……锦绣来了。”说罢,接口疲惫,沉蓝转身而去,而沉若在一瞬间瞪大了眼睛,随即言笑晏晏,又是那苍白美貌,从容长袖的沉国太子。

那道身着大红喜服的身影,只为锦绣两个字动摇了一瞬间。

皇族的婚礼繁复而琐碎,沉蓝握着那在床上恹恹的少女的手,冷眼旁观着自己兄长的婚事。

人人都说,好一对金童玉女;人人都说,三日回门,太子亲自护送,对那和他同年的娇娘,好生眷顾。

这人人都说闲闲的飘来,锦绣却不哭了,只死死握着沉蓝的手,按时吃饭,却吃了就吐出来,她又坐回去,继续吃。

“……不吃不行啊……会生病的……”她细细弱弱的说,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犹如深潭。

沉蓝连劝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只能看着,握着她的手,这是他所能做的极致,除此之外,他无法可想。

第五天的夜里,第二声更鼓之后,沉若悄然而来,锦绣那时正在榻上喝粥,忽然就停下来,侧耳听去,脸上慢慢的慢慢的,现出温柔的笑容。

“他来了……”她低低地道,然后从十开始倒数,数到一的时候,门扉吱呀一声,沉若缓缓走入。

那只柔软而温暖的声,自然而无声的,从沉蓝掌心挣脱而出。“阿若。”她扬声唤他,柔润甜美,仿佛之前种种苦楚,无边忧烦,俱都毫不存在。

沉蓝忽然明白,锦绣于沉若面前,只有笑容。温暖的,柔和的,可以安抚人心的笑容,沉蓝无声退出,没有人出声挽留他。他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兄长,擦肩而过,彼此都未回顾。

她似乎瘦了,却又哪里变得更美了……站在当场,沉若模模糊糊的想,她刚才唤他的声音,却比以前还要柔软

他慢慢走过去,锦绣向他伸开手臂,拥了满怀。

我没有办法,我若不娶右相的女儿,我当时便活都困难。沉若喃喃的这么说,却又觉得可笑。

他为什么要解释呢?她是他的谁呢?但是他又觉得不能不解释。

于是他说完这一句,忽然停住。

锦绣却不是很在意的样子,她握住他的一只手,专心致志的在他掌心轻轻的写着什么。

这是他们从小时就开始的游戏。

锦绣眼睛看不见,当年隆庆帝费心为她找了数目惊人的刻板,供她摸索阅读,却又心疼她指头磨出茧子,干脆就让宫女诵读,但是有些小女儿家的句子哪里好意思让人读出来,她就会偷偷的带着书来找他,稚气的要他读给她听。

沉若接过来刚要读,锦绣又觉得不好意思,沉若无法可想,就握起她的手,一字一句,慢慢写在她掌心。

她又羞又怯,小小身子缩成一团,却不挣扎,只任他牵着她的手,慢慢摩挲。

久了,沉若就有了错觉,那些缠绵到惊心的句子,一次次被他用指头于她软嫩掌心反复刻写,就这样烙印入了彼此血肉。

现在反过来,她于他掌心书写,写的是古老的句子。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沉若心底柔软的同时,无法控制的怨毒也一点一点泛起。

看,她现在就在他怀里,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人,她只有他,他就是她的全部世界。

满足而痛苦。

于此时此地,毁了她,是多么简单的事情?

良久,沉若无声一笑,烛光暗淡,那一瞬间,额头有着丹红印痕的苍白青年,姿态宛如一只受伤而仰头向天的鹤。

他深深的,紧紧的,用力的拥抱那个于他而言,是仅存温暖的少女。

她只有他了。

于沉若婚后第五天,锦绣被迎入了太子宫邸,这个东陆之上,最强盛帝国中最被宝爱的公主,一乘两抬青色小轿,从没有灯的hòu mén,进入了她所爱的男人生活的世界。

她不过一个沉若在大越所纳爱婢的身份,仅此而已。

送她上轿时候,沉蓝问她,真要如此?那个纤丽女子轻轻微笑,默默点头。

想要在他身边,只想在他身边。

她抛家弃国,得到的,便是如此。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按沉国之例,太子妃下,妾分三等,良娣、昭训、孺子各四人,爵视上卿,各有品级,沉若娶妃的时候,将左相之外于朝内有影响力的大臣将军之女都纳了进来。

太子妃是右相唯一的女儿,美貌而悍妒,而其余的那些女人,也都出自名门世家,美貌声望也并不比她逊色多少,于是太子府邸之内,斗成一片。

锦绣本也应该席卷入这场纷争里的,但是她没有名份,又因为眼盲缘故,不用在太子妃和沉若面前侍奉,安安静静的偏居于宫邸一角,也就鲜少有人来找她麻烦。

虽然偶尔太子妃想起来了会刁难她一下,但是毕竟锦绣前面等着和她别苗头的女人太多,也就顾不到她,于锦绣而言,日子也算平稳。

安静生活,安静的等待,等待那个被众多美丽女子包围着的男人偶尔来到她的身边,于匆匆几句话,甚至于连说话都来不及,一个草率的亲吻之后,就离开她的世界。

沉若的世界那样大,而她的世界那样小,只有他一个人,以及这个小小的院子。

她并不觉得不幸,只是偶尔于深寂的夜里,胸口里会有惆怅。

空洞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惆怅,于胸口里慢慢的充盈。

并不是后悔,也不能说是难过,只是,惆怅。

会想起很多人。父亲、沉蓝、没有见过的母亲——父亲一定被她伤透了心吧?想着想着,就会想哭,只能咬住自己的嘴唇,努力仰头向天。

在这里哭的话,就不是父亲的女儿了,就等于否定了以前的一切——不是吗?

于是,锦绣便捂着面孔,在只有她一人的深夜里,轻轻弯起唇角。

在锦绣十八岁那一年,沉国皇帝晏驾,于一场惊心动魄的权力斗争之后,沉若即位。

这场斗争于皇帝驾崩当日展开,当日干净利落的结束,而于这场短暂的骚动中,沉国所付出的代价是,四位皇子、三位公主、后宫八位妃子的性命——于这一役中,先帝所留下的成年子嗣除了沉若和沉蓝,全数死亡,只剩下未满八岁的一位皇子,三位公主——而这不过是个开始,与此相对应的,就是从那天开始,直到沉若正式登基的这半个月里,多达二十九家权门世族被连根拔除,阖族流放已是xìng yùn,满门抄斩,未满十岁孩童,女童没入掖庭,男童收监,待十岁之后再行处斩——

于是整个国家都真切的认识到,帝座之上那个有着苍白美貌的帝王,手段雷霆,心思酷毒——

而这一切,于锦绣而言,就是换了一个住处,得到了一个九品选侍的封号,迁入皇宫——她终于正式成为她所爱男子的妾侍。

这回,却连那夜深人静,偶尔降临的温柔也慢慢的消失不见。

那个昔日于梨花树下温柔的将她抱拥而下的ài rén,正从她的世界里逐渐走远。

不过也许说不定是他要来保护自己呢……

她站在庭院的一角,喃喃的说。

她只有一个宫女,小小年纪,贪玩得厉害,现在跑走不见,锦绣便于院墙的一角,低低倾述。

那是一道破败土墙,花丛掩映下,不易人察的地方,有个半人来高的破洞,一墙之隔,便是一片荒废、安置老弱宫人的宫苑,她那天偶尔走到这里,轻轻喃语,说觉得自己不开心,对面有人无声折了一枝犹自带着柔软晨雾的梨花给她。

那是她于这个宫廷里,唯一感受到的,沉默的温暖。

于是锦绣便有了习惯,趁着宫中无人,便到这个角落来说说心事。

她不知道那人是谁,也不知道那人身份,只是出于直觉的知道,那人断然不会加害自己,而对面那人有时在有时不在,在的时候也安静沉默,只是静静的听她说完,然后给她折一枝花草。

今天也是这样,她垂着头,低低的说:“我祖父皇就是这样的……他有个心爱的女子,为了不让别人伤害她,于是就故意疏远她……”

所以……沉若是不是也是这样?

他珍惜她,想保护她,于是将她放置入深宫里不起眼的角落?

侧头,锦绣想着,然后慢慢的住口,不再说话。

对面那人,递给她一枝豆蔻,香气氤氲。

她相信,那人是为了保护她,才对她不闻不问,让她自生自灭。

请让她如此相信。

因了这一轮权势洗牌,沉若的妃子中,有的得到了于其家族相称的嘉奖,有的则和她家的家族一样,莫名其妙的贬入冷宫,然后莫名其妙的死了疯了。

人人都知道,若她们不能让敌手落入后者的下场,那就只能自己去冷宫里疯死了。

于是这些妆点沉国宫阙美丽的花朵们,于花荫之下,彼此杀伐——这场争斗里,死并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她的背后整个家族的杀戮兴衰。

而这场白热化的争斗,终于在第二年,将锦绣席卷进入——

起因是皇后与贵妃之间的争斗,贵妃有孕在身,生怕皇后和其他嫔妃于此时分了自己宠爱,不知怎样想,就选中了偏安于宫苑一角的锦绣。

秀丽而没有世家身份,皇帝于他国为质的时候所纳的爱婢,因为盲目而楚楚可怜,又柔弱安分,不生事端,陪伴沉若这样久,完全没有争宠之意,还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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