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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振华接过了字据，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眼睛瞪得越来越大，抬头看了看老爷子，又低下头仔细看了kàn zì据，反复几次后终于开口。
“伯父，您……您是认真的？？”
“那是当然，你伯父我从来说一不二。”
“可是这……”
“振华……这些钱难道还不够？”老爷子似乎有些愤怒了，“不要……不要让我认为我的亲侄儿想借此机会捞一大笔钱，再或者是……想坑你伯父一把。我知道，出国的经费肯定少不了，但就华通船厂10%股份带来的收益和这一xiāng zǐ雪花银来说。“老爷子欲言又止，神情严肃，林振华见状连忙解释道：”不不不，伯父，我不是那个意思。“
“振华啊，有话直说吧，别再挂羊头卖狗肉了。“
“伯父，我是想说，这船厂的股份，侄儿受不起，不敢受，也不能受啊。“
“嗯？“老爷子突然有些疑惑，心里琢磨着这小子又在打哪门子算盘。
“振华，此话怎讲？“老爷子追问道。
“伯父也懂，我和法国人走得近，假如您把股份分给了我一部分，这法国人肯定会把我当作跳板把势力渗透到船厂内，船厂是咱林家经营了几十年的企业了，再怎么说也不能落到洋人手里啊！这对不起祖宗的事儿……“
“对不起祖宗，你还有脸说出这句话！“老爷子肚子里的huǒ yào桶被瞬间点燃了，站起身来指着林振华骂道，”对不起祖宗的事儿你办得还少吗？？别怪你伯父我今天不给自己侄儿留面子，我今天就是要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伯父，您何必如此啊。”坐在老爷子对面的就像是个受惊的小狗，缩在椅子里，仰着头却不敢直视老爷子。
两个保镖冲了进来，一把将林振华从椅子上拽了起来。
“你俩干什么！？放开他，这里没你俩事儿，快出去。”
保镖又把林振华摁回在椅子上，道过谦后尴尬地离开了。
“什么人啊，一群村野莽夫！“林振华一边整理着衣领，一边悻悻地嘀咕道。
“振华啊，我问你，你爹当年死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回来？一个大大的孝字难道被西方所谓的自由，民主，没有条条框框给吃了吗？！“
包房里陷入了安静。
“不回答是吧，好。“说着老爷子把xiāng zǐ拿了上来，把银子全撒了一地，xiāng zǐ底层竟有一封信，老得发黄。
”这是你当年写给家的那封信吧，信上可是这么说的，’四年之内，孩儿定将回国扶持家业，谨乘家父遗志，风雨无阻。‘这话是你说的吧，啊？可你又是怎么做的，给我个合理的解释！“老爷子把信朝林振华一甩，随即又飘落下来，掉在饭菜上被油浸了个透。
“伯父，说出来您可能不相信，不是侄儿不想尽孝，而是有人不允许侄儿尽孝。”
“到现在你还狡辩？振华啊，这一错再错，错上加错！到最后谁都救不了你啦。”
“您不信也罢，侄儿做人做到这步，也无话可说。“
老爷子重新坐回了椅子，又把椅子朝桌子拉近了些，重重地咳嗽了几声，门外的保镖便推门进来，老爷子一只手放在嘴边，另一只手指了指保镖腰间挂的黑色袋子，意思是要吸两口烟。
保镖们把烟草填好，接着用火柴在外圈点了几次，等到烟草尽燃后，老爷子接过来叼好烟斗，一股股的烟气从烟斗口往上蹿，飘到了林振华身边。老爷子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随后以一种难得镇静的语气说道：“来和伯父讲讲，是哪个畜生，不让你回国尽孝啊。“
“是监狱。“
老爷子愣了一下，放下了烟斗，歪着头眯缝着眼。
“监狱？？这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我爹走的那年我在蹲监狱。“
“因为什么？！“
“bà gōng。“
“你参加过……bà gōng？“
“没错，我参加了89年在巴黎的一次大bà gōng。“
“难以置信。”
“正因如此我丢了在法国刚找的一家炼钢厂的工作，还为此吃了好几年牢饭。”
“这些……都是真的？”
“不信的话您可以去查。”
老爷子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在家里人看来贪得无厌狡猾多计的少公子竟然会投身工人运动？听起来是那么不合情理，却又不好否定。
“从监狱出来后我修不完学业了，打算做点小买卖，可等着我的却是处处碰壁。伯父你也懂，这阶级压死人啊，钱都在贵族们手里握着，在那儿我一个中国人无依无靠想翻身比登天还难。”林振华的嘴开始抽动，低下了头，似乎有些哽噎。
“那为什么不和家里联系啊！一家老小可都盼着你呢。”
“我自己脑子一热把前途毁了，没有见你们的脸。“
“你……你这傻孩子！“
“所以你就变成现在这样了，趋炎附势，还把有钱的洋人们当作太上皇，跟他们套近乎而后谋得利益对吗。”
“没错，我承认。可识时务者为俊杰。”
“俊杰个屁！我问你，你到租界来的这几年，是不是和法国人一道祸害不少咱中国的企业。“
“也是被迫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老爷子突然拿起了烟斗，猛的一吸，仰起头将一股巨大的气团自口中喷薄而出。
“好，那我问你，为何刚才你要为林家船厂会被法国人插手而担心，按你们的理论，中外合作难道不是好处一箩筐吗？“
“没啥……“林振华说，”只是我不能再欠林家更多了。“
屋顶吊灯下方早已聚集了一片烟气，像是静止的水流，倒映出了一缕缕丝绸般的光柱。
门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管家没有敲门便冲了进来，喘着粗气，看见满地的银子被吓了一跳。
“老爷，这是……“
“我这没事，倒是你这火急火燎的。“
管家跑到老爷子身边，俯下身用手挡着在老爷子耳根旁嘀咕道：“老爷，不好啦，大海他……被jǐng chá抓起来啦。“
老爷子一愣，歪过头小声对周管家说：“在哪？“
“就在饭店大门口。”
“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为了暂且不把老爷也卷进去，小的并未上前询问，只是被抓起来的不止大海兄弟一人。”
“多少人？”
“六个”
“伯父？发生什么事了吗。”
“呃……厂里那些琐碎的事儿，无需在意。“接着又回过头对管家轻声说，”你下去随便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暂时还离不开这里。“
“是，老爷，小的这就去探探。“
“务必要不露声色。“
“嗯，明白了。“
“有人说咱家船厂造的蒸汽机出毛病了，笑话！简直是鸡蛋里挑骨头。“
老爷子一脸不服气。
“这无理取闹的人多的是，不知道啥时候就蹦出来个。“
“振华啊，这个……帮孩子忙的事儿……既然你不想要船厂股份，那我就在这箱银子的基础上再往上加，加多少你来定如何？“
“不必了。”林振华挥了挥手，“这忙啊我帮，这银子啊，我也不要。“
“不是……这……“
“就当是赎罪吧，万能的主啊……“林振华仰天长叹。
老爷子说什么也料不到这一点，一再请求林振华收下银子，但一次又一次被拒绝。
“好多年没被家里人骂过了，伯父今儿我还真得谢谢您，让我感觉对面坐着的是我爹。没错，我是变得视财如命趋炎附势了，我也助纣为虐害了不少咱中国的企业，但是我还没坏到透心烂，伯父这忙啊，我帮了。“
不久，屋子里又恢复了平静，huǒ yào味从门缝里溜走。虽说林振华最后的反应在老爷子眼里看来是“不合情理”的，可事实就是如此，不过这事儿终究求成了，老爷子也算松了口气。
林振华摘下了自己脖子上的挂坠，交给了老爷子。挂坠的中间是个亮晶晶的珍珠，周围一圈金属明显是镀了银的，外围一圈均匀分布着很多突起，使得挂坠看上去像个太阳。
“振华，这是？”
“我在法国的一个朋友送我的，临bà gōng前。你把这个交给他就稳妥了。听说他接了他爹的光，现在正营着一家私立学校，在巴黎。”
“有这等好事！”老爷子放下了烟斗。
”弟弟mèi mèi们到那可以享福喽。“林振华耸了耸肩。
“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你，振华。”
“客气了。“
”哦对了。“说着林振华拿起了那张股份转让字据，摆出了要撕掉的样子，说道：”您不介意吧。“
征得了老爷子的同意后林振华撕下了纸的下半部分，掏出了一支钢笔，写下了几句话，接着用身边的餐刀在拇指划破了个小口，在纸上重重地摁了下去。
“喏，伯父，有了这个就更保险了。”
“振华……”
”伯父，您吃饱了吗？我有点累了，想早点回家。“
”家……“
”对，请伯父带我到我爹的墓前，应该是在盘山吧。然后再带我到林家一趟，我有些话想说。“
老爷子傻眼了，不敢相信这是从林振华嘴里说出来的话，握着挂坠和纸条，呆呆地看着林振华。
”快十年了，今天这层窗户纸捅破了，心里舒坦多了啊。“林振华长舒了口气，站起身来便要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