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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 阮思澄一反常态, 早早地就爬上了床,打算睡了。她睡前还在脸上敷了500块一片的面膜, 把包装袋内侧黏的精华全都抠出来抹在脖子上, 不浪费。

她想明天气色好点儿。脸上可别起皮浮粉,丑。

创业狗们工资不高, 可是他们压力大呀!

嘿咻, 呼呼了。

…………

周日,阮思澄化了个清纯甜美的妆, 与平日里不大一样。橘色系眼妆,橙红色唇妆, 身上穿着一条裙子,巨贵,一次都没舍得拿出来过,头发轻轻扎成花苞,虽已29岁,却像25、26。

9点40就站在楼下。

每有辆车停在附近,她就过去,从玻璃窗看自己的明亮样子。她一直笑, 那是恋爱当中女孩幸福的笑。她自己都觉得好看,一看再看,不断确认自己此刻无比雀跃。这可能是她这一生最最美丽的样子了, 她得记住。

想想觉得不可思议, 邵君理竟喜欢自己, 毕竟他是那么耀眼,不论外在还是内在。可再想想呢,邵君理他喜欢码工,最好创业,还得长得赏心悦目、身材正点,跟他本人理想一致、理念重合,那也确实没别人了。每个集合人都不少,凑在一起就剩她了。

9点50,熟悉的车停在身前。车干干净净,昨晚洗过。

阮思澄一拉开车门就开始笑。她弯下腰,挑起眼睛,看主驾上的邵君理,露出珠贝似的牙齿,不住地笑。

邵君理虽没有露出电视剧里霸道总裁常常有的“惊艳”眼神,两道目光却是十分明显地在阮思澄的身上多停了几秒钟,唇角一弯:“上来。”

“嗯!”

阮思澄提着礼物,钻进车子,又把纸袋放在脚下。

邵君理问:“要去哪儿?没有想法我就安排了。”

阮思澄说:“上午先是……云京自然博物馆!”

“嗯?”

“有个特别展览。”阮思澄道,“我要看大恐龙!”

邵君理笑:“喜欢大恐龙?”

“对,‘侏罗纪’系列的电影我都看过。”

“哦?最喜欢哪一部的故事情节?”

“我没有太注意剧情……”阮思澄瞪着眼睛,结结巴巴,“我基本上只看恐龙够不够大……”

邵君理挺好笑似的,两边嘴角弧度未收,轻轻一拨右转向灯,看看盲点,手掌按在方向盘上轻松一抹,开进宽阔的主路。

车子平滑地向行。

到第一个十字路口,阮思澄见红灯还有60秒钟,逗邵君理的心起来,探过身子,猫儿似的,在对方的脸上嗅嗅。隔着大约两三厘米,嗅他耳朵以及侧颈,发出“窸窸”的吸气声。

“……干什么。”

“闻闻味道,”阮思澄说,“confirm是真的投资爸爸,不是别人冒充来的。今天可是很重要的,绝对不能跟错人了。”

邵君理又被逗笑了:“别闹。”

他性子淡,一般情况下,所谓“笑”就只是稍微撩撩唇角,极少露齿,此刻倒是笑的厉害,阮思澄都看的呆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两个人便十指相扣,撂在中央的杯架上,等红灯变绿。

10点30,他们到达云京市自然博物馆。

邵君理把门票买了——有扬清的员工证件居然可以享受5折,让阮思澄再次觉得“最佳雇主”的头衔是有道理的。

一进大门,便能看到一具巨大和完整的恐龙化石,肋骨足有好几米长。它被摆在宽阔的天井当中,双脚立在一楼地上,头却是在四楼附近。

在它两边,是阮思澄十分喜欢的霸王龙完整化石。

阮思澄嗷嗷直叫,从提包里掏出单反,交给一个颈上挂着...高端相机乍看上去十分专业的老爷爷,请对方为他们拍照。

和邵君理一起出来,她终于能带单反了。以前,不管是上学时还是工作后,每一回与女性友人出门旅游阮思澄都累死累活背着单反,但却总是在掏出的一瞬间被朋友怒斥:“拿走拿走!带它干吗?!拒绝单反!拒绝高清!我们要用美颜相机和美图秀秀!”

阮思澄把邵君理给扯到“霸王龙”的旁边,两人轻轻挨在一起,阮思澄说:“邵总,比心!”

“……嗯?”

“就这样,一条胳膊跨过头顶,一起比出一个心形,拍照好看。”

“不可能。”邵君理道,“想都不要想。”

“来呀,来么……”阮思澄把脸颊半偏,盯进对方狭长的眼。

几秒以后,似乎被吵到受不了,邵君理的胳膊一抬。阮思澄的心里一喜,觉得自己戏弄成功。

然而,邵君理却回望着她,骨节分明的手伸过去,用修长的拇指、食指把阮思澄的嘴掐住,让她好像一只鸭子,道:“闭嘴。”

阮思澄:“…………”她嘴巴被对方掐着,眼睛瞪的圆溜溜的。

只听两米外的地方,单反发出“咔”地一响,摄影爷爷竟然是把这一幕给拍下来了……

自然博物馆的一楼整个都是恐龙展厅。各类化石有大有小,有完整的,有部分的,详细介绍这片大陆亿万年前都有哪些恐龙在世,而它们,就是脚下这片土地曾经的霸主。某小展厅还播出了两部片子,一个是讲恐龙历史,另一个是讲考古工作,博物馆还专门开辟出来一个有玻璃窗的实验室,让游客们可以看到工作人员处理化石。

二楼三楼还有四楼展示其他动物化石。化石按照进化顺序、动物门纲十分清晰地排列着,有无脊椎动物、鱼类、鸟类、爬行动物和哺乳动物。三楼东侧还有一具很完整的蓝鲸骨架,超大。

阮思澄在当中乱逛,时不时叫邵君理看,比如,“看,蛇蛇!”而邵君理十分宠溺,永远当真跟着她看,声音低沉还带着磁:“嗯,蛇蛇。”两人说出两种味道。

看着生物逐渐进化,阮思澄还挺感动的。生物一代一代变异以及淘汰,才变成了此时此刻这个样子,而他们呢,也正站在一个拐点。凯文·凯利曾经提出一个惊人的看法,即,技术是第七种生命形式,是除动物、植物、细菌、真菌、病毒等等之外的第七种生命形式,十分有趣。而阮思澄同样觉得,说不定有那么一天,ai真能变为一个生命种类,他们这些工程师便是ai的“父亲母亲”。

五楼东侧,是一个昆虫、蝴蝶等等标本的陈列厅,而西侧则是一个等身比例仿真动物的陈列厅!九州大地曾有过的或仍存在的各种动物,比如东北虎、华南虎、大熊猫、梅花鹿、藏羚羊、金丝猴、丹顶鹤,都按等比,由“骨”“皮”“毛”制作而成,栩栩如生,配合大片花草树木和其他“动物”,被安置在一个一个玻璃柜内。

“唔……”阮思澄在玻璃柜前,一项一项地看过去。

到“金丝猴”的柜子前,邵君理却忽然之间把她的手给扒下来,道:“我看真得治治你这老往玻璃上按指纹的臭毛病。否则以后,卧室、书房、客厅、办公室,天天都得擦上几遍。”

“……嗷呜。”

邵君理的两手一收,大掌攥着阮思澄的,固定在她小腹前面,把阮思澄搂在怀里:“好好儿看,贴得再近也进不去,有什么用。”

“……”

看完“金丝猴”,邵君理却并不放手,依然把人搂在怀里,还握着她的手,身子一转,带着女孩也向右转,而后又用自己胸膛推着对方,慢悠悠地走到下一个展览柜。他两腿长,怕踢到对方,微微岔开,却并不会显得别扭。

这样走过几个模型陈列柜后,阮思澄听一...直在她旁边的一个女生对另一个女生说:“好甜呀。”

“……”阮思澄的脸有些红。

而另一个女生回答:“男帅女美,才觉得甜。”

等两拨人离得远了,阮思澄用胳膊怼怼身后的人,道:“人说咱们‘好甜呀’。”

邵君理并没有说话,从背后,在阮思澄的黑发顶上吻了一吻。

云京自然博物馆的最后一层是植物区和矿石区。在矿石区,各色陨石、矿石、宝石被陈列在玻璃柜里,赤橙黄绿青蓝紫,特别好看,有地球上最重的一块石陨石,第几重的铁陨石,还有各种红宝石、绿宝石、蓝宝石黄宝石、紫水晶、方解石、托帕石、电气石……每一块都十分养眼。

矿石区最里面正在举行一场珍贵宝石展览。

他们二人一一看过。阮思澄也再次发现邵君理他什么都懂,不管是对动物植物还是对陨石矿石都能讲出一二三四,终于信他过目不忘。

怎么有人文理两边都可以到“天才”级别呢。

在一大串粉钻项链的柜子前,阮思澄又没有注意,趴了上去:“这好美啊。”淡雅、高贵。

邵君理则淡淡一瞥,道:“粉钻。所有钻石中的王者。全世界每10万克拉的钻石里,只有不到1克拉的彩色钻石,而粉钻更稀有少见,基本产自澳大利亚的阿盖尔,每年大约产50克拉。不过,这50克拉里,超过50分的非常少,艳彩粉更屈指可数。”

阮思澄问:“艳彩粉是什么东西?”

“gia的彩钻分级标准,一共九个等级,从fait pink、very lik、lik开始,到fancy deep pink,fancy vivid pink,艳彩粉是最高等级,很少,不带杂色的更加少,一般都有蓝啊绿的。”

“哦哦,长见识了,真tm好看。”

“阿盖尔粉红钻每年举行招标,就是拍卖,喜欢可以过去看看。”

“求不要讲奇怪的话。”

“真喜欢就买一小把。”

“……请不要用‘把’这个字当粉钻单位。”

阮思澄都想要晕了。“博物馆有珍贵宝石,那我们也买上几颗”,这绝不是正常人的大脑思维!

邵君理则不置可否,伸手打开阮思澄包,又从里面翻腾出来一瓶袖珍的矿泉水,拧开了。

“……??!!”阮思澄问,“什么时候扔进去的?”

“在停车场。”邵君理惯常用怼来回答问题,“你这眼神有点够戗。”

“……”她就觉得包变沉了!

邵君理又笑,扬起脖子喝了一口。今天只是日常约会,他少见地没打领带,衬衣扣子解开一颗,露出一点肌肤颜色。此时喉结上下一动,矿泉水顺着喉管下去,特别性感,让阮思澄舔舔嘴唇,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出来大概中午一点,太阳正好,金色的光铺满院落。

云京自然博物馆院子正中间有个花坛,花坛上面零零落落坐着游客,而花坛的中心是个三层花架,里面种着各类玫瑰,姹紫嫣红。

看着看着,阮思澄也有点想晒晒太阳了——她都已经许久没有很悠闲地放松过了。

“邵总,”她说,“咱也坐坐?”

“行。”

阮思澄到正门外面买了一份《云京日报》,拿出中间一沓广告,挺狗腿地铺在砖上,叫邵君理坐在上面,自己轻轻倚在旁边。

“唔……”她把手中剩的报纸一张一张举起来看,“嚯,澎湃科技又出事了。被指只推自家产品,缺乏客观。”

“嗯。”邵君理十指交叉,放在腿上,眯起眼睛看风景和过路行人,“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当年它的竞争...对手放弃中国,人们几乎全都认为,澎湃的好日子来了,从此再也不用愁了。然而事后复盘来看,也正是从那时开始,它失去了竞争压力和进取心。”

“哎。”澎湃毕竟是老东家,阮思澄也希望它好。

阮思澄把《云京日报》一页一页拿到眼前。她看报纸的方法是全展开,两手掐着左右页边,把上半身整个遮住,懒得叠了拆、拆了叠。

看了几页,她突然间意识到了——邵君理被她挡着了。

“邵总,”她转头问,“是不是挡着了?”

邵君理的目光一动,道:“你可以再挡一点。”

“???”什么玩意儿?

“过来一点,把两个人全都遮上。”

接着,不等身边姑娘反应过来,邵君理便伸手接了报纸一边,往自己的方向一扯,叫那报纸正正好好挡住两人。

“???”阮思澄还定定地看投资爸爸。

干吗???

邵君理的唇角微撩,倾身过去,在报纸的遮挡之下,在游客看不到之处,轻轻吻吻她的眉心。不仅吻,还啜,发生一声奇怪的音。

“……”阮思澄垂下眼睛,一动不动,让对方吻。她觉得痒痒的,眉心痒,眼睛也痒,一路到了自己双腿。

他们二人面对建筑,两手举起报纸挡着,出来的人无法看到,同时,因身后有一些花枝,后面的人也注意不到。

几秒以后,两人分开,阮思澄把报纸收起,打死也不想再看了。

也就在她刚叠好时,一高大的中年男人端着单反走了过来:“二位,下午好。那个,我是一个自由摄影师,刚才拍了二位的剪影,想要个授权。不会进行商业用途,只是单纯自己珍藏。如果参赛或者参展会先征得二位同意。”

阮思澄说:“我们看看。”

“行。”

高大男人调出照片,阮思澄只看了一眼,就呆住了。

因为太阳是在身后,他们两人偷偷亲吻的影子被投映到了报纸上面!而且尺寸还不算小!

是剪影,看不清楚面目五官,然而,女孩子的侧颜精致,长而密的睫毛垂着,鼻尖小巧,有饱满的嘴唇、精致的下巴和纤长的脖子,梳着一个花苞头,而她对面那个男人,正珍惜地吻她眉心,二人身后,有一枝一枝的玫瑰花。

任谁都能看的出来,他们俩用报纸遮挡,亲吻,kiss,却叫正午灿烂阳光在报纸上留下影子。

“好漂亮……”阮思澄问,“可以发给我们俩吗?”

“当然可以。”

“嗯,我的邮箱是……”

捡到宝了。

这第一次真正约会,居然留下这样一张能参赛的漂亮照片。

…………

大约坐到一点十五,两人打算去吃饭了。

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阮思澄的手机响了!!!

她看了看,发现居然是某医院助理医生。

“阮总,”杨医生说,“就说一声,‘思恒急诊’的患者中,可能产生一例死亡。不过,家属不遵医嘱,与医院和思恒无关。”

“嗯?”阮思澄的身体坐直。

“另外,对于这种死亡事件,记录上面要怎么写?”他有点儿拿不大准。思恒医疗按时统计使用情况,其中包括治疗方式还有患者后续回访。杨医生还比较年轻,对于涉及“死亡”的数据,觉得还是问一问好。

“具体说说。”

“是这样。”杨医生解释道,“今天有个脑梗死的女性患者,55岁。凌晨开始两只眼睛看不到了,但却根本意识不到看不见了,直到中午才被发现,被女儿给送到急诊。这时患者右腿已经不能走了,右手也是不能动了。她的女儿知道‘思恒’...,而且好像十分信任,希望使用ai机器再给她妈看看片子。”

“然后呢?”

“结果一样,是脑梗死,对药物的选择也一致。她本来要直接溶栓,再转院到大医院去——她先去的云京一院、p大一院,都没床位,太着急了才来‘仁爱’。结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的弟弟,也就是患者儿子,一过来、一商量,俩人决定不治疗了!!!”

阮思澄:“……啊???”

“怎么劝都没有用处!!!”

阮思澄则安静听着。

“那个患者入院以后,脑梗面积又扩大了。这样解释吧,如果不去动脉血栓,其他血管流量加大会导致更严重的梗塞,人说不定就完蛋了。”

“……”

“两个孩子都快30岁,爸爸去了很多年了,妈妈拉扯大的,呵呵,”杨医生还比较年轻,控制不好自己情绪,“估计觉得不好复原,可能留下偏瘫等等,就算溶栓,他们妈妈也难自理,需要子女轮番照顾,不愿意吧。这种事也见得多了。”

阮思澄挺不能接受:“怎么这样?”

“而且,患者看着是本地人。两个孩子正在婚龄,要是爸妈全都没了遗产可以一半一半,这种事……也见得多了。”就算只有一套房子,卖了,也能拿出一两千万。要知道,云京本地的老房子,起价就是一两千万。

“……”

“否则,也没别的解释。”

“杨医生……”阮思澄说,“对,如实地写在report上,不要担心思恒医疗。”

“知道了。哎,没办法。”

放下手机,阮思澄也不太平静。她坐了坐,才说:“走吧,去吃午饭。”

邵君理并没有起身,凝眸看看,问:“真的要去吃午饭吗。”

“……”阮思澄又纠结半晌,忽然蹲下,撒娇哀求,“邵总,给我两个小时,先去‘仁爱’看看行吗?”

“发生什么了。”

阮思澄把经过讲了,说:“邵总,我想过去看看情况,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家属回心转意。这样,一来,可以治病救人。二来,可以抹掉‘死亡’记录。虽说患者不听医嘱,与思恒并没有关系,可是……毕竟沾上死亡二字,万一有人到网络上歪曲事实不好处理,毕竟数据都在医院以及咱们思恒医疗,没有东西证明清白。而且,刚才杨医生说,患者女儿知道思恒,那说不定劝劝有用……溶栓讲究越快越好,每个小时都是生命。”

邵君理说:“走吧。”

“对不起……”

“没有什么可道歉的。”

“嗯。”

这头一个“死亡”记录,让阮思澄感到荒诞。

她并非是医院医生,也不接触患者、家属,虽然知道人情冷暖但却没有亲眼见过。

一个55岁母亲的儿子和女儿,竟会因为不愿天天伺候老人、还有因为可以继续大笔遗产,眼睁睁地看着妈妈脑梗死亡。

人能自私到什么程度呢。

…………

路上,邵君理给阮思澄买了一大份麦当劳吃。阮思澄不大忍心让邵君理忍饥挨饿,也打开了另个包装,只要遇到红灯黄灯就喂男人吃上几口。直到一个汉堡吃完阮思澄才终于想起,邵君理他明明可以一手开车一手吃饭!

路上有点堵车。下午两点,两个人才终于到了仁爱医院。

阮思澄曾亲自对接这家医院的急诊室,认识杨医生,也认识其他医生,并没受到任何刁难便掌握了更多信息。

与杨医生讲的一样。患者女儿本来想治,然而儿子一顿骚操作,他们决定不治疗了。患者脑梗愈发严重,智力宛如三岁孩童。

几个医生都挺愤怒,对阮思澄说:“根本不是要命...的病!就是可能有后遗症,要人伺候!看看,现在子女都多坏吧!”“这代孩子太自私了!实实在在指望不上!”

阮思澄并没有搭腔,就只是问:“能到病房看看患者吗?”

杨医生说:“行。”

“儿子女儿也都在吗?”

“在的。”

“好。”

由于要跟医生说话,阮思澄并没有同意邵君理也跟在身边,让他一边等着去了。而从办公室再到病房,因为跟着两个医生,阮思澄也不好耽搁,再次没叫邵君理来,自己一个人进病房会家属了。

出乎意料,脑梗患者一儿一女气质卓然,是知识分子,与预计的粗鄙样子截然不同。

患者55岁,十分漂亮,此时正靠着床头坐,依然不知自己瞎了。

阮思澄在来的路上已经查过,很多失明的患者都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失明了,因为大脑会自动地构建影像,补上缺口,因此,虽然他们走不好路,摸不到东西,也还是不认为自己已经失明了。

而她的智力,也是如同医生说的,绝不超过三岁孩童。

只听她的子女在问:“冷霜是谁?”

患者立即乖乖地道:“是我女儿~~~”

他们又问:“冷冰是谁?”

患者又是乖乖地道:“是我儿子~~~”

“那马晓西呢?”

“是我多年的好朋友~~~”

阮思澄都觉得不忍,亲子女却还咯咯笑:“看看咱妈,傻乎乎的,多好!”

“……”阮思澄请医生回去,自己单独走进病房。

她是真的看不下去——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一双儿女不给治病,还对老人取笑逗弄!

女儿最先察觉有人,“唰”地一下站起身子。

“你们好你们好!”阮思澄的笑容真诚,“我是思恒的ceo,我们的ai思恒急诊刚给阿姨看过脑梗。”

“我知道。”那个女儿点头,接茬,“阮思澄,对不对?”

“是。”阮思澄再次开口,“是这样。杨医生说,阿姨不治……可能死亡。我是希望思恒急诊所有用户都能痊愈,大家健康平安,一个人都不想放弃。”

“……抱歉。”虽阮思澄说的十分冠冕堂皇,但冷霜、冷冰也猜到了,自己母亲若是死亡肯定影响数据报告。

阮思澄又试着逼问:“那个,我能知道理由吗?”知道对方这样选择的理由,可能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了。

“也没什么,”对方回答,“就是不太想治疗了。”

“为什么呢。溶栓不难,妈妈可能康复的呀!也许不会有后遗症,根本不用别人陪床!”

对方二人沉默不语。

幸好,阮思澄没别的特点,就是特别能泡、能磨,她在这个问题上面车轱辘般转了整整15分钟,最后,女儿冷霜终于开口,破罐破摔一样,又急又快地甩出八个字:“我们不想让她康复。”

阮思澄:“……哈?”

“实说了吧。”冷霜宛如虚脱一般,坐在母亲的床沿上,垂下眸子,看着地板,半晌才又缓缓开口,声音仿佛老了十岁,“我母亲是癌症晚期,胆囊癌。”说完,她还拿出手机,打开一张报告单,上面写着患者名字。

阮思澄:“!!!”她也知道,胆囊癌的恶性程度甚至超过“癌中之王”的胰腺癌,进展快、病程短,并且没有早中期症状,从确诊到最后死亡平均生存期不到半年。

说到这里,冷霜似乎意识到了,虽然母亲已经如同三岁孩童,也不应该当着她面说这些话,起身:“到门口说吧。”

“好。”

阮思澄也察觉到了,事情不对。

等两人在门口站定,冷霜再次面露...痛苦:“脑梗,也是因为癌症晚期的凝血体质。在并发了脑梗以后,肿瘤医院希望转院,说他们无法治疗脑梗……然后,因为云京一院、p大一院没有床位,我们去了云京二院、p大二院,照实说了‘癌症晚期’,神经内科不太想收……可能是怕出事故吧,或者是占死亡指标?我就着急,想着先治这个脑梗,所以……在看病时,并没有跟这医院的杨医生说妈妈还有癌症的事,想着,先把住院办了,住进来了,再讲。现在还没完全办好,等下要再跑趟一楼……我们两个还在商量下一步要到哪儿去。”

阮思澄觉得有点懂,有不太懂:“所以……”

冷霜苦笑:“我们妈妈一生好强,最近常常以泪洗面,总问:为什么呢、为什么呢,她怎么会得这种病……自从确诊胆囊癌后,再也没有高兴过了。”

“……”

“她一天更比一天绝望,一天更比一天压抑,她还想过跳楼自杀,可是不敢,真的不敢。她在并发脑梗以前整个腹部已经很痛,肿瘤医院的大夫说……大概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儿了。”说到这里,冷霜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她用手擦,越越擦越多,眼睛好像漏了口子,后面连着一个湖泊,“我们不想妈妈这样一点一点走向死亡,一天比一天恐惧,一天比一天痛苦,挣扎、放弃、翻滚、呻-吟,看着象征自己身体的指标一项项崩溃。我们妈妈一生要强,她不会想那样子的。我们两个非常确定,她应该想笑着死去,而不是经历绝望、放弃、苟延残喘。”

“冷霜……”

“这一天来,她很开心,因为脑梗,傻乎乎的,什么事都不晓得了,一直笑一直笑,我们很久没见到了。我们想,如果一直泵杜冷丁,别觉得疼,妈妈就能保持轻松。”

“……”

“我们对她了解最多……她绝对想这样死去,不知不觉,无忧无虑。之前有回失去意识,强拉回来,她醒来后却说希望昏迷期间直接死了……我们不能为了自己,为了跟她再说说话,强把她的脑梗治好,强把她给拉回现实。”

冷霜用手捂捂眼睛,想把眼泪都挡回去,然而,眼泪顺着她的两只胳膊滚下,到了手肘,又落到地上,把地砖给洇湿一片。冷霜最后终于放弃,拿开手掌,用令人心惊的眼神看着阮思澄,说:“所以,哥哥和我不想治了。就让妈妈她……不知道自己行将就木,不知道自己即将告别人世,不知道自己就要抛下子女,也不知道自己爸妈会白发人送黑发人,就这样,天真无邪,如孩童般地去了吧……”

冷霜言毕,嚎啕大哭。

阮思澄又能说什么?她觉得胸腹沉甸甸的,似乎可以实体化的沉痛坠在她的心尖,为她增加许多重量,她几乎能看到它漆黑的颜色。

她手搂住冷霜安慰,直到抽泣声音渐停。

冷霜回屋先洗了脸,擦了泪痕,又跟哥哥一起“逗人”。

他们两个一遍遍问:“冷霜是谁?”“冷冰是谁?”“马晓西呢?”

患者总是立即抢答:“是我女儿~~~”“是我儿子~~~”“是我多年的好朋友~~~”接着,在听到了夸奖以后,露出开心的笑容来。

冷霜冷冰希望妈妈可以这样活得久些,拿出一些熬好的蔬菜汤、鲜榨的水果汁,一边喂还一边鼓励,真的和哄孩子一样:“喝……再喝……对,来来来,多喝一口……再喝一口……好了这是最后一口,啊……张嘴……真乖!”

而后,他们俩又絮絮叨叨,为她讲述一些身边人的故事,比如她的爸爸妈妈怎么胡闹,她的哥哥姐姐怎么讨厌,她的一个好友女儿离婚,另外一个好友儿子出轨……他们妈妈看着也能听懂不少这样的事,好像只有遥远记忆,并不清楚当下状况。

阮思澄的两只眼睛也全湿了。

再看已经没有意义,阮思澄把...房门带上,抹抹眼泪,走出病区。

在这样的一个时候,她想要与他在一起。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人生苦短、耽误不得,要把每时、每分、每秒全都送给心爱的人,制造出来许许多多的美好回忆,任何时候只少不多的美好回忆。她不想在将来某天暗自悔恨:陪他不够多,回忆不够多。

她觉得来仁爱医院一趟对了。

这个非常重要的日子不是单单只有甜蜜,她还亲眼看到了,一个女人,几乎就要忘记了她自己的父母、她自己的丈夫还有她自己的子女。于是,她更加想用力、拼命爱身边人。

走出病区,没看到人。

她拨出了熟悉的号,声音有些呜咽地道:“邵君理,你在哪儿?”

邵君理也觉得不对:“从洗手间刚刚出来,马上到了,怎么了?”

“邵君理。”阮思澄抬头,看到自己爱的男人长腿刚刚迈过墙角,手指掐着移动电话,到她面前,缓缓站定。

“邵君理,”阮思澄把电话拿开,伸手搂住对方的腰,仿佛用了毕生力气,“邵君理,我们现在在一起吧,立刻,马上,riow,我不想等晚餐说了,一秒钟都不能拖了。”

“嗯。”邵君理把他的姑娘紧紧压在自己怀里,一刻不想再放开了。

阮思澄用鼻尖蹭蹭他的胸膛,叫:“男朋友。”

“嗯,女朋友。”

在无人的病区外面,阮思澄从邵君理的宽阔怀抱钻了出来,伸手揽住对方颈子,强迫对方低头,接着一踮两只脚尖,送上自己两片唇瓣。

邵君理一愣,随后吻住了她的唇。

————

春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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