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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边的夜空露出一线鱼肚白,渐渐霞光万斛,朝阳喷彩,千里熔金,红日冉冉升起,霞光尽染轻舒漫卷的云朵。

那万道霞光透过窗楞的空隙照在婉君入云阁内,宛如为熟睡中的人儿披上一层金纱。

昨夜匆忙,花梨木罗汉床并未拉上床幔,但见张时敏的脚搭在宁良胸膛,宁良的腿压着莴嫩娘的脸。

张时敏张着大嘴打了个哈欠,想着昨夜得意心中甚是舒畅,抬手拉了拉宁良,开始招呼寻羽进来伺候洗漱。

二人舍不得打扰熟睡中的莴嫩娘,轻手轻脚的下了床榻。

寻羽、杉羽各自端着一盆洗脸水进来,本能的往里瞅了一眼半爬出锦被的莴嫩娘,但这一瞧却是惊得惶失次,将铜盆砸在地上,水哗啦啦的撒了一地,口中大呼道“啊!鬼啊,有鬼啊!”

耳房里的宁良与张时敏又疾步进了主屋,顺着杉羽、寻羽的手指往罗汉床上瞧去。

“啊!鬼啊!”瞬间,宁良趴在窗子上对外面大呼道。

“啊!啪!鬼啊!”张时敏慌乱中,将脚下的红木凳子打翻在地道。

床榻上的莴嫩娘只觉得眸前一片模糊,一侧的肢体与面部仿若麻木,双眼向一侧凝视,流着口水,口角歪着,面容扭曲得连说话也说不清,胳膊要抬不抬,手如鸡爪似的抽搐着,哪里还有半分南直隶第一美人的风姿绰约。

宁良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盯着罗汉床上头发凌乱的丑八怪,瞧着那熟悉的衣裳,结舌道“莴嫩娘,你是莴嫩娘?”

张时敏也定神瞅着床榻上的丑八怪,但只要一想到方才同床共枕的,是这不人不鬼的丑女,心中便忍不住作呕。

二人哪里还有半分昨日的风度,均是迅速离开此是非之地。

于此同时,厨房里也是一片狼藉。

肥硕的厨娘肚子上的肉一颤一颤,敲着门框,急呼道“昨夜放这大案上,那两头新宰的肥猪呢?”

另一身材肥圆的厨娘一屁股坐在地上,无奈道“完了,完了,耽误了官人们的早膳,这可是要挨打的!”

旁侧满脸油腻的胖丫鬟翻着橱柜,惊叹道“别说那些了,有也做不了什么,连油盐酱醋都没了,啊!我最爱偷嘴的燕窝、鱼翅也没了!”

刚刚起身要打道回府的众恩客,这才发觉马厩中竟连马带车的失踪了。

这还得了,顷刻间,连连闹了起来,最终在茅厕的粪坑里,寻到众人马车的标识。

云霞光已是被搞得焦头烂额,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丢失了财物,云霞光本欲要报官,但想着自己的财物本就来路不明,更是不正。

且又担心官府贼没找到,反将婉君入云阁中的秘密查出来,毕竟这贼人竟是这般如水过无痕似的将财物搬空,连一个脚印都未曾留下,也着实神通广大了些。

怒火中烧的云霞光,当下严刑拷问几个长得贼眉鼠眼疑似盗窃的龟奴。紧接着这会儿又听说莴嫩娘出事了,只觉得祸不单行。

不禁后怕起来,暗道:这棵摇钱树若是倒了,他云霞光丢的可就不仅仅是眼前的金银珠宝,甚至连未来的财路也坍塌了,备不住这辈子真要穷困潦倒了,真是大大的不妙啊!

立时,云霞光找寻羽、杉羽要了些私房钱,高价替莴嫩娘请来杭州府最好的名医治病。

但根据名医所言莴嫩娘患了极重的风邪,这辈子就算花上万金,哪怕是调理得再好,也不可能登台献艺了。

云霞光得知莴嫩娘再也不能为自己捞金,也不愿阁内再沾染了晦气,便令众龟奴将屋中所有金银珠宝,乃至全部家当通通扣下,以及莴嫩娘身上名贵的纱衣也褪下。

但龟奴来报,莴嫩娘房中同样失窃,不仅金银首饰一应全无,就连往常达官贵人送的那数百匹名贵的绫罗绸缎,也均都一起丢失了

云霞光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无力之感阵阵袭来。

其余的女校书则是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待到了晌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杉羽,悠哉游哉的品茗,猛地发现阁楼外围着黑压压的人群,且还在指指点点。

禁不住好奇的杉羽也挤了进去,这才瞧见密密麻麻的黑蚂蚁聚集在墙上,竟还形成了文字,豁然聚成“婴灵索财”四个大黑字,周围还零星散布着数个蚂蚁聚成孩童大小的脚印。

杉羽不由得瞪圆了双眸,想着今日一早阁中发生的怪事,又联想到往日姐妹们堕胎之事,豆大的冷汗直冒,当下便将此事原原本本的禀告给云霞光。

身为掌事的云霞光比任何人都清楚阁中的风水布局,极恐东窗事发,不禁头晕目眩,右眼皮一跳一跳的,瘫坐在地上,呆愣许久,深思熟虑阁中的人与事。

不过半日光景,莴嫩娘便被发卖出去,毕竟穷山沟里多得紧,娶不上媳妇儿的山里汉,莴嫩娘就算患了风邪也是个女人,总能生娃不是。

寻羽亲自将人送到后门,冷笑道“呵呵!俗话说相由心生,麻面无须不可交,罗锅腰藏杀人刀,但当寻羽那日见了莴大家谈笑风生的教众姊妹堕胎,才真正懂得什么叫做蛇蝎美人,莴大家可曾听说过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嘛?今日便是吧!”

莴嫩娘含恨的瞧着这一切,死死盯着婉君入云阁的后门,心中说不出的新仇旧恨夹杂在一起,对苍天的不公恨入骨髓,但奈何口角歪着,连话也道不清,顿时,喉中一股腥甜,吐了一口血,昏死过去。

贡院路上,程坐着谢迁赶得稳稳的马车回锦鲤楼,刚巧从车窗瞧见这一幕,心中不禁有些五味杂陈,攥紧了小肉手。

暗道:美貌,确实是一种令男人着迷,且为之疯狂的资本,但倘若当女子只剩下美貌这唯一资本之时,迟早会有因色衰而爱迟之时。

自古便有红颜薄命之说,太仰仗其美貌为所欲为,目中无人的美人结局大都不会善终。

这世间从不缺少美人,没有最美,只有更美。遂靠美貌获得的东西,往往都是不长久的,是以不能太去仰仗这般的资本。

当其毫无利用价值时,妄、阴鸷的行径,会让其觉得世态炎凉。那些因利而聚的人,也定会将人性最丑陋的一面,演绎得淋漓尽致。

唯有以心交心才能在人生低谷最困苦时,相互扶持的走下去,但前提是那人值得如此。

金陵城,程府,后宅凉亭。

阳光下秋风瑟瑟,花园里曾植满的紫薇树已枯萎,摆满了一盆盆蝴蝶兰,远远瞧着花瓣便好似蝴蝶的翅膀,仿若一只只粉蝶在绿意葱笼中上下翩飞着。伴着风清香徐徐,那香气不如麝香浓烈,却是清润芬芳。

鸟语花香中,头戴巾布的疏榛手持着瓢,给蝴蝶兰仔细浇水。

羽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握着汝窑三才盖碗,若有所思的品茗,时不时的转身瞧着疏榛。几次欲言又止后,羽终于忍不住道“阿娘,女儿与谢的婚事”

疏榛迅速扫了一眼旁侧,发现无人后,当下冷冷一笑,道“还说这些做什么,原本羽不就是瞧不上谢吗?”

更是惋惜自己疏漏的羽脸色一沉,思索道“可今时不同往日,谢如今可是浙江乡试的亚元啊!待来年开春得个进士出身也是手到擒来呢!

女儿思前想后觉得谢迁虽是中了解元,但凭心说女儿确实高攀不起,人家前途可期的解元郎,哪能看上我羽这来路不正的程家义女,唯有谢家义子谢,同女儿才般配些。”

疏榛停下手中的水瓢,摇头道“晚了,这时想明白只能徒增自己的痛苦,若不是羽拖着婚期,早已是亚元的嫡妻了。”

羽急得直跺脚,道“阿娘,身为嫡长子的程,不是没去退亲吗?婚姻自古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会不会谢家不认程楷这个晚辈,之后再将婚书退回来?”

疏榛低下头的眸中,闪过一道算计,道“还在犯傻不是,算着日子,程楷这时都到了杭州府呢!

再说程楷可是新出炉的举人,程这程府嫡长子,如今不过是被嫡母李莹压得不能走科举这条路的软骨头,羽觉得举人程楷与弃子程,哪个说话更有份量!”

羽灰暗的眸色中,隐含着一道希望之光,点头道“女儿明白。”

见多识广的疏榛,哪能错过羽心中的不服气,无奈的叹了口气,道“自从李莹得知谢与凌蝶那档子事,就连羽早晚的请安都免了吧,知道为何免了吗?”

羽瘪瘪嘴,嘟囔道“这还用想,懒得瞧见女儿了呗,又不是亲生的!”

疏榛眉毛一挑,冷笑道“还算有点自知之明,自那日李莹给阿娘的‘补汤’也停了,这又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羽再无利用价值,阿娘也无需随着羽陪嫁过去,咱们母女今生今世都脱离不出她李莹的掌控,日后再也对她李莹够不成威胁,遂才懒得再虚与委蛇了!”

疏榛指着园中的蝴蝶兰,再道“羽应领教过了那雍容华贵的李莹,是多么的佛口蛇心。待日后羽顶多配个富裕的纨绔子弟,给她李莹的亲子程堂,做铺路的垫脚石,就如这蝴蝶兰一般是个玩意儿!”

羽甚是不服气,压低声音怒吼,道“可女儿是程克勤的亲生女儿呐,怎甘心任李莹摆布啊!”

疏榛上前一步,摇头道“你我母女也非全然再无翻身余地。”

顿了顿,面带微笑继续道“还记得阿娘在河中捡程时,她那项上戴着的平安如意锁吗?”

羽刚刚提起来的希望瞬间破灭,敷衍道“记得,那个破白石头啊!”

疏榛凑了过去,道“听阿娘说完,捡时那枚平安如意锁的确是散发着淡淡的荧光,握在手中仿若如一汪清泉,给人灵魂一种无形的充盈之感,只不过年头长些,走水了才成了‘白石头’,近日阿娘尽心侍奉在李莹身边,偶然一个机缘下得知,那枚平安如意锁竟是荣家之物。”

羽皱眉问道“什么意思阿娘?”

疏榛蹲坐在池前,低声道“当朝贵妃万氏并非万家嫡女,其嫡母与生母也并非一人,万贵妃的生母姓荣,那枚平安如意锁则是万贵妃的生母,留给万贵妃的遗物!”

羽也顺势蹲下,问道“女儿曾听说荣家多年前很是显赫,那又为何会为妾?”

疏榛拿出篮子里的鱼食,一面喂着锦鲤,一面缓缓道“这有什么的,男子大都这样,在其妻族兴旺发达之时百般疼宠,但只要娘家稍微有点变故,当下便会贬妻为妾,世间男子又有几个‘不识时务’的,大多薄情寡义罢了。”

羽还是不明所以,问道“那咱们母女二人,翻身的契机又是什么?”

疏榛将声音放得更低了,道“阿娘本以为羽出嫁后,自己是必死无疑了,羽也仅能依靠嫡母李莹,但如今此枚平安如意锁可是万贵妃生母留下的遗物,是荣家代代相传的信物”

听了这话,羽赶紧用手捂着想要惊呼的嘴,捏着嗓音道“阿娘的意思是说,您在开着稀疏白莲的句容河上,捡起小木盆里的程,竟是万贵妃的亲女,那不就是公主吗!”

疏榛神色坚定,道“**不离十!”

羽望着水中的锦鲤,面露愤愤的连连摇头,不可置信道“不,不!那程已是拥有绝世美貌,又得到解元公谢迁的爱慕,出身怎可还这般贵重,老天竟是这般不公”

疏榛双手张开,紧紧按住羽摇晃的头,道“羽冷静点儿,待李莹处理好这边的退婚后,便会进燕京城,咱们定要跟去,再寻个机会进宫”

片刻后,羽喜笑颜开,大笑道“哈哈!这般女儿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份尊贵的公主了!”

但想到自己终究是冒牌的假货,不安道“不不行,这可是欺君的死罪,被发现是会砍头的!”

疏榛侧过的脸上,眉梢眼角闪过一道算计,劝道“想要拥有尊贵的身份,过有盼头的幸福生活,咱们母女只能这般,否则将永远被李莹踩在脚下。羽记住,有舍才有得,不舍当下,难得未来!”

羽还是害怕,嘀咕道“可圣宠无度万贵妃的亲娃儿,怎会无缘无故的丢失呢?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立时,老泪纵横的疏榛,含泪道“咱们普通的官宦人家都是规矩森严,庶子、庶女不能生在嫡子、嫡女前,更何况为天下表率的皇家人。

天顺六年时当今圣人还是太子,作为曾经赏赐万贞儿给太子的人,孙太后最先察觉到二人关系的暧昧转变,为了阻遏这场不伦之恋,孙太后将万贞儿调离了东宫,但区区宫墙,哪里能阻隔开,爱得无以复加的太子殿下。

是以二人时常深夜偷偷私会,此事自是瞒不住后宫中最尊贵、权利最大的孙太后,本欲要除去万贞儿,但又顾忌到太子的感受,遂将万贞儿暗中遣送至南直隶金陵城。

同年,孙太后病重无力掌管宫中琐事,太子趁机将远在金陵的万贞儿,再次调回东宫,如今算来日子刚好同阿娘捡程的日子对上!”

羽将之前所知,汇总在一起,思索道“女儿记得天顺六年九月孝恭孙太后病重仙逝,同年七月万贵妃在金陵城产子也就是说,是孙太后派人看着万贵妃,后来发现端倪便将自己的亲孙女给丢弃的?虎毒还不食子呢,这孙太后也太”

疏榛微笑着不以为然,道“皇家又哪会有亲情,手足、骨肉相残的史例比比皆是,但如今不同,万贵妃年纪大了,且又大病伤到身子,再也不能产子。日后阿娘的羽,便是其唯一的血脉。”

羽自幼跟在程月仙身边,学得自是不少,憧憬道“女儿听说万贵妃在宫中地位甚高,圣人先后立的皇后娘娘,也对其谦逊三分,巨细的后宫之事,也全交于万贵妃决计。倘若事成,女儿便是这天底下最受宠爱、最尊贵的女子,是皇家的金枝玉叶!”

疏榛坚定的点头,道“当然,当年阿娘捡起瘦弱得跟猫仔儿似的程时,也算是救了其一命,倘若没有阿娘在,那程早就喂了河里的锦鲤呢,这是她报答阿娘的机会,更是咱们母女脱离李莹的唯一希望!”

羽不禁喜不胜收,会心一笑道“阿娘对女儿实在是太好了,处处为我布局打算,待羽成了公主,定不会忘记阿娘的救命之恩呢!”

疏榛抚着羽的青丝,道“阿娘自是信得过羽,我的女儿自幼便孝顺,从出生就圆圆,胖胖的,一看就是有福气的娃儿,”

待羽与疏榛离开许久,藏身假山瀑布后,面纱下的程水仙,狰狞一笑,顿时计上心头,口中念念有词道“公主,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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