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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伯德…”大年抚须的枯掌稍稍顿了顿,叹声道:“老拙可就实打实讲了呐?”

大年此话一出梁秀心中大概也拿捏出个分寸,颔首道:“但说无妨,此些决策也非你所为。”

一旁的姽婳本欲轻步离去,歌伎出生的姽婳知何事当听何事不当听。

“知你所想,听着即可。”梁秀随口道。

姽婳那点心思哪里瞒得过梁秀,但是事到如今一介歌伎都已无权再过问才是,加之从大年与梁秀的谈话中也隐约可知此事已发展至非世子可左右,如此说来大年接下来所讲可算梁王府秘事,江南梁王府的秘事岂是她一介草民可知的?纵使姽婳心中颇有好奇十恶不赦的康贤会得如何个下场,却也不敢有半点去听的想法。

事发至此姽婳哪还会觉得这一切是围绕着一个歌伎所生,她在这场庙堂纷争中不过是个引子,不过是盘中一枚棋子,当中事系早已与她毫无干系,所为何事何人,皆看梁王府如何走棋。

见姽婳左右为难,赵雪见柔声道:“姽婳姑娘,与我收拾药材吧。”

姽婳点了点头,赶忙上前俯身与赵雪见一齐收拾着煮药的器具及零散的药材,心中对赵雪见更是钦佩有加,能在偌大王府中得世子青睐者,果非常人。

“府中几位先生对处死康伯德异议颇大,当中以陈先生言辞最为坚决。”大年沉声道。

梁秀不假思索道:“师父定是让老梁莫杀康贤。”

“是呐。”大年叹道,“也不知陈先生究竟如何想,丧子后的康伯德早已走火入魔,哪还会对江南有大作为?当下康贤对王府的怨恨只深不浅,留着怕是会生祸乱的呐!”

大年所言亦是府中多数人所想,康贤在庙堂摸爬滚打半辈子混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参政知事,所留基业自然是数不胜数,可不就等着康愈去继其位传康家庙脉?如今独苗一支已无,纵使家财万贯权掌天下又能如何,再过十年半载人躺木棺皆是空无。

此事在苏州大搅风浪使得人心惶惶,梁王府却始终无动于衷,以康贤的城府哪会嗅不到半点梁王府的手笔?恐怕如今康贤心中最为痛恨的就是梁王府了,加之已**年末,各地王侯将相暗流涌动,为了不生祸乱,府中众人力求就此斩杀康贤实乃顺应之想。

“非也。”梁秀笑着摇了摇头,“如果猜得未错,小师傅亦同吧?”

大年点了点头,枯掌捋着胡须一脸茫然,大年不过一介武夫,哪会懂得庙堂的玄乎。

梁秀无声地笑笑,“这些日我也仔细想了想,我且问你,若就此除却康贤,何人得补参政知事一职?”

“这…”大年哑了声,要说人选偌大个江南人才辈出自然不少,但可高就正二品官位者哪里是只言片语即可定下的。

“师父呕心沥血多年才造就此番三足鼎立之势,就此斩了康贤往后所牵连会有多大?”梁秀接着道,“且不说事后康晁派可否再与其他二派持衡,就参政知事一职,孔徐二人不得争个头破血流?”

“公子所言极是呐!”大年连连点头。

“当然,孔徐皆非愚人,若再往下推演,我相信这二人还是会老老实实地将参政知事让给晁昌。”梁秀淡然一笑,“毕竟大家都怕死嘛。”

“这…”大年皱眉不解,刚顺着世子所讲略懂其中,可还未缕清又生变化。

梁秀道:“老梁或师父,都不会让谁一家独大。”

“啧,那这么一说不是可杀康伯德呐?”大年问道。

梁秀摇了摇头,“哪会这般简单,康贤一倒台晁昌哪还斗得过孔徐,这参政知事虽说亦算晁昌一派,实则定已是无用傀儡,至于是哪家就不得而知了。”

大年眉头紧皱细细思索世子所言,一旁的姽婳亦尽收耳中,懂或不懂都不可能心生疑问,能在此处听得梁王府秘事已是大忌,哪还敢出言过问。

“也不一定就这般简单明了,或许师父想得更长远些。”说罢梁秀起身拍了拍衣襟,出了江夏第,看方向是朝端书院走。

若说梁秀心中对此决策毫无不悦自然是不可能,世子当初前往端书院和师父陈挫商议与康贤相斗一事时,陈挫就觉得以梁秀的城府定是斗不过在仕途摸爬打滚多年的参政知事,认为世子使出浑身解数怕都难以让康贤伤筋动骨,那时梁秀心中就有几分不服气,如今更是实实在在将康贤扳倒了,最终所得决策却是此般,这么说来不还是不认可世子已可独当一面?

当然,归根就底心中不悦也就仅是心中,世子当然不能像常人家的孩童那般耍泼胡来,随陈挫学识多年知事明理当为首,也知此决策是眼下最佳之选,不会无理取闹。

……

梁秀一路行至端书院,与以往一样入了院就朝池中的鹞喊句“王八鸟”,鹞通灵性,一听得这三字就会将头从荷叶下探出,估计也就是听不懂当中含义,否则定是不会理会这位毫无礼数的世子。

目光放于池中几息就可行至屋门,在门外深深一揖,轻唤一声“师父”。

一旁打扫落叶的婢女朝世子作躬,轻声说道:“先生已睡下,知世子殿下会前来拜访,特让奴婢在此等候。”

“师父可有何嘱咐?”梁秀淡然一笑,自己心里所想还是被师父全然摸透。

“先生言‘世子若心有不服则即刻离去,若心有不甘则进屋书永字三百’。”婢女道。

“可还有他言?”

婢女眉间一挑,接着道:“先生言‘若世子反问,只得进屋书永字三百’。’”

果然还是半分半毫都逃不出师父的手掌,本意是想询问若毫无心气师父当会如何,可师父早已断定他怀有心气,再无他言。想到此处梁秀不禁咧嘴哑哑一笑,也不再问,轻手轻脚入屋静心书字,若换作幼时此刻心中或许会怨言连篇,当然,手还是在老老实实地书字,那副憋屈样可是绝无仅有。

约莫半个时辰后梁秀才写足三百“永”字,笔杆缓放至桌面才沉沉吐出一口气。

再去回想康贤一事时已不带分毫不悦气意,与在梅园中一样将此事从头至尾一五一十忆起,但这次所忆非己优,而是己过,一遍又一遍地去思考,去反思自己在此中处事的不足之处,而非似前些日那般急于想师父认可自己办成此事的本事。足足想了有一个时辰,因一阵寒风袭骨才得以回过神来,两手轻轻一搂襟袖打了个寒颤,扭头看窗,这才瞧见窗纸破了个洞,淡然一笑也不再往深处想,闲来无事俯下头细细观察自己今日所书的三百“永”字。

陈挫能让世子对其如此毕恭毕敬自然实有满身过人本事,就说这每次书完将字递给师父一看,其便可知晓世子的一想一念,接下来多数就会严词责骂,世子也只得乖乖低头认罚,被全盘说破心里所想哪还敢有半点怨念,被师父察觉只会更加生气。

很多次事后世子会去反思当中蹊跷,是否因自己带着怨念所书字迹不同的问题?改,往后书字皆是沉心静气专心致志,可一递到师父手中照样将自己看得一清二楚,再反思再改,但还是一样一眼即破,多次反思多次改错后依然毫无作用,师父随意一看还是能全数看透。因此事,梁秀不少拿自己所书的字足一拜访府中诸多满腹经纶之士,请教是否看出有何异样,当然这事没问过南延王梁沼与大年二人,因为完全没必要。可所得要么是阿谀奉承地夸世子殿下年纪轻轻就写得一手好字,要么就是两眉紧皱一脸愁闷地说“在下眼力尚浅未曾看出世子殿下在字中所含玄妙”之类毫无意义的话,最后世子不得不前往摆兵舍请教小师傅李桢,可所得也就一句“秀儿勤学苦练书法多年,终成峻秀”,此番梁秀才算彻底泄了气,或许师父实有他人不知之本事,索性也就不再多想,反正往后该被责骂的还是得一句不少地全数听进耳中。

虽说陈挫对世子从未曾有言夸,但这么多年来也有过几次只是点点头不予斥骂,虽只是点头,可每当这时世子心里就会乐开了花,足足能乐上个好几日,不敢想往后陈挫若是夸上一次,世子会是如何个模样。

今日与往常一样,细细一笔一画地看了半晌愣是看不出这三百“永”字有何区别,愈看心中愈是疑惑不解,愈是疑惑不解愈是想从中揪出个所以然,可奈何怎看这字就是长得一模一样,无奈只得瘪嘴愤愤喷出一口气,抬眼一看时,师父不知何时已坐在桌前落笔如云烟。

梁秀赶忙站起身,袖口随意一挥抽出手掌,朝陈挫毕恭毕敬地行礼,唤道:“师父。”

“递来。”陈挫随口道,手中笔走龙蛇,铁画银钩。

梁秀一手捏着薄纸一手从架上将貂皮大裘取下,走至陈挫身旁为其披上后才缓缓将薄纸放于桌角,然后静静站在身后看着陈挫奋笔疾书。

整个端书院中能让世子得以解闷的事寥寥无几,替鹞洗壳是其一,这静观师父挥笔也是其一。梁秀自幼就深知师父陈挫是府中一等一的忙人,世子看书时师父在挥笔,世子念书时师父在挥笔,世子书写时师父还在挥笔,好似有着无穷无尽的书信要回,又像在赶着些什么一般,总之世子懂事以来,师父大多数时候都在挥笔。

每当世子学罢就会前去告知于陈挫,可很多时候陈挫都只是随口应一声便将世子晾在一边,待将手头书信写罢才去理会,世子也只得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陈挫奋笔疾书,虽日日瞧得见这再平常不过的画面,可每当一观都会使得世子眼前一亮,对世间有人得以将书法行以至此心中拍案叫绝。

那种感觉又非三言两语可说得出,好比此时,只见陈挫一笔挥出,墨洒纸浸刹那间,观之若脱缰骏马腾空而来绝尘而去,又如蛟龙飞天流转腾挪,来自空无又归虚框,张扬跋扈丝毫不受束缚,好似神仙般的纵逸,来去无踪。

梁秀心中不禁再次惊呼起那句每看师父挥笔一次就会惊呼一次的句子,也是几十年来年来李桢唯一对陈挫的夸言——

“朴实无华而兼纳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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