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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就是文白文子素？”
“正是草民。”
莫无常已然是个人精，他的师父自然该非同凡尘。眼前的年轻人看样子比莫无常还要小几岁，行如骐骥信步，站如玉山矗立，眉目俊美，仪态大方，这些都在楚王意料之内，可这神情之间的泰然与自如，还是让他惊异了一番。
“有人荐先生与朕，不知先生愿谋何职？”
文白淡然一笑，“既然是莫无常力荐草民于陛下，那草民自然该在礼部任职。”
“你……”楚王起身，瞥了眼两侧，“你们下去吧。”又走下几步，“先生与无常出身一处？”
“正如陛下所想。”
“如此，先生能出世任职，实是朕幸，可规矩就像那层层的宫门，越在里面便越受拘束，朕并无特权授先生如此高官。”
“草民明白，陛下有清明天下之志，定然不会擅动皇帝特权。然草民今日面圣，是因两位尚书大人举荐。”文白拿出两份书文递了上去。
“举孝廉？你竟是居阳文氏之后？”
“草民不才，关大人、董大人都是世交，看在家父薄面上称我一声名士。”
“即使如此，先生毕竟白衣，先从起居郎任起可好？”
“陛下爱重，臣领命。”
“周公公，此事告知吏部关楠。”
“是。”周公公扫了眼文白，就退下了。
“先生答应的如此干脆，想必已是思谋已久了。先生今日还是先生，可自明日起便是朕的臣属了。”
“臣明白，是臣属，也是知己。”
“哦？朕与先生只见过这一面，便能看出是知己吗？”
“倾盖如故，陛下与臣是一类人，只不过陛下谋己，臣谋事。”
“看来你对朕很了解。”
“只是知道些前因。陛下对臣也很了解的。”
“朕如何了解你？你又知道哪些前因？”
“既然陛下闲暇，臣就说与陛下听。”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楚王看着文白，眼中怀疑并着些畏惧。
“与陛下有关的旧事。”
“与朕有关？”
“三十年前，为修陈楚盟好，楚国先帝娶陈国公主若妍，封为宣妃。两人恩爱无他，不久便生下一子，因眸若点墨，起名为玄。可惜宣妃几年后因楚国莫氏的一场政变牵连而遭楚王冷落，被新宠丽妃害死，其子玄也为丽妃所养。”
“是所利用。”楚王熊玄的手微微有些颤，“先生既然知道的如此清楚，可否告诉朕当年莫氏为何政变？”
“陛下，有些事情其实是结果重于原因的。”
“是，朕知道。”楚王抬头轻叹，“朕只想听听故事，先生坐吧。”
“谢陛下。”文白端坐在一侧。
楚王站在阶下，望着殿门那一小片天。暑往寒来，殿前的景色却不会有多大变化，只有天色稍稍不同罢了。
“世人总是以自己的意愿去揣度他人，相互猜忌，心有嫌隙，又碍于诸多规矩不敢问出口。可即使是问了说了，又能如何，害怕欺瞒利用，反而成就了欺瞒利用。当年之事，无非如此。先帝有兄弟四个，先帝登基后赐死了五弟瑞王，圈禁了皇长子越王，惠王寄情山水，玩乐有功，从郡王晋为亲王。先帝虽已圈禁越王却仍旧忌惮，只是越王不争不抢也不好说什么，直到宣妃娘娘进宫。”
“为何？朕的母亲与当年之事有何关系？”楚王的言语里听不到一丝感情。
“陛下，应该还记得李氏一族吧。李氏当时权倾朝野，有位女儿进宫封为欣妃，常伴先帝，育有一儿一女，荣宠一时。可宣妃娘娘进宫后，宠妃的名号便易了主，而且……”文白顿了顿。
楚王没看他，“先生但讲无妨。”
“而且，宣妃娘娘入宫不满一年便诞下皇子，后宫之内流言纷纷，常有人传，皇子并非先帝亲子。这原本只是后宫妃嫔的闲碎，本不是什么大事，但君臣之间，难免心有嫌隙，正当时李氏在前朝也是事事不顺，于是便有传言道，陈树若妍李树枯。没成想，世代忠贞的李氏因几句童谣和后宫妃嫔的谣言便被陛下灭门了。侥幸逃脱的李氏子孙李中又纠合军中莫氏起事反叛，要保越王上位。先帝虽是性情中人，但值春秋鼎盛，对此事早有察觉。”
“是早有察觉，还是本就心有忌惮？”
“臣不敢揣测。”
“先生方才说道军中的莫氏，是柏举莫氏吗？”
“正是。”
“只是女人之间的些许怨妒，竟成了前朝君臣相杀的引子。既是李氏叛逆，那又为何算在了莫氏头上，竟叫莫氏也遭灭门？”
“因为丽妃娘娘。”
“丽妃？”
“详情难以知晓，大概应是与莫氏的长女有关。”
“还有先生也不清楚的事？”
“臣非神非仙，自然难尽知天下之事。不过，臣知道陛下心中所想。”
“可先生还没回答为何朕了解你。”
文白露出他一贯的笑容，“陛下想扫清宇内，一统**，臣也希望四海归一。”
楚王剑眉微挑，眼里冷峻了几分，“先生此话何以见得？”
“若非心系天下，胸有四海，陛下何苦派使者前去齐国求亲，连齐防梁呢？”
“朕并未派人去齐国。”
“陛下难道不是如此想的吗？”
“那先生可愿为朕出谋划策？”
“臣愿为陛下谋，更愿为陛下战。”
“如此看来，先生还真是知己。”
韶山，楚家。
楚正从书架上拿下来十几卷古书，“末儿，这些你拿回去看。”
自那日这两人彻谈一番之后，楚正仿佛是明了了，又像是释怀了，他自己也不清楚，起初的忌惮无非源自不了解，如今知道了些，也就觉得没什么介意的。灵人有诸般变化，就算自己介意又能怎样呢。再者，这数月交往下来，末儿良善，文白温雅，相比之下世上鬼蜮人心岂不是更骇人？
“先生，莫不是还再生气，借此报复我？”文末瞅见成山的竹简，真真是泫然欲泣。
“我在你心中便是那样小气之人吗？”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可这书多了些吧，先生你，啊不对，明直。明直，你能不能……”
“又没说让你这几天就看完，回去慢慢看，有不懂的再问我就可以了。”
文末没搭话。
“怎么，就这几卷书你就不高兴了？”
“我得回玉门山一趟，少则几天，多则一月。”
“好，我知道了，你去吧。”楚正头也没抬。
“可我觉得……”
“觉得做堂主不合你心意？”楚正走到窗边看着院子。窗外院子里有几块菜地，溪水离院子不远，但还是要人去挑的。
“记得我小时候寄居在伯父家，每日都要帮婶母下山担水浇菜园，几趟下来就算是寒冬腊月也能出一身的汗，所以我最不喜欢挑水，可若是不干，家里便没了吃食。我也曾与伯父说过想干些自己喜欢的事，伯父告诉我，若是不做些自己原本不愿做的事，便做不成自己想做的事，世事如此，无论是山野还是朝堂。”
“那后来呢？”
“什么后来，讲的道理你不管，倒是听起故事来了。”
“明直无非想说，人该是有担当，不能因个人私愿而任意行事，我又怎会不知，只是好奇如今名满天下的楚明直，当年有什么自己喜欢的事。”
楚正像是叹了一口气，他看着窗外菜园，仿佛是在看着自己的过往，“喜欢的事？只不过是这样说罢了。那年父亲因直言上谏被楚王问罪，我寄居在伯父家，除了能干些杂活儿外，一无是处。若不是父亲辞官退居在这山下，偶有些世交老友来访博了些虚名，我怎么会有如今的贤士之名。”
“有才华自是会扬名，不是吗？”文末也趴在窗边。
“年少轻狂即风雅，我那时也是如此想的。”楚正笑了笑，伸手点了点文末的额头，“你虽是敏慧，但还不谙世事。”
“你跟哥哥好像，总是爱笑我稚气未退，不谙世事。”
“璞玉未琢，正是好年华。”
“我还有一事，不知能不能问。”
“我还未婚娶是因为与我有婚约的那位女子还未及笄，还有什么别的不能问的吗？”
文末忍不住抿嘴笑了一下，“我想问为什么明知有诸多不便，明直还是愿意教我诗书？”
“你没有问兄长，还是他没有告诉你，还是你想不到也不愿问他人？”
“哥哥告诉我了，可我还是想问问。”文末见楚正示意，便继续说，“他说你是聪明人，聪明人自然会有聪明的办法做到利人利己，而且他明白你的心意自然也会帮着你。”
“你这样说倒教我糊涂了。”
“怎么了？”
“你我投缘，家父又十分喜爱你，顺着心意，我就应下来了，你以为呢？”
“我？哥哥若不说我只觉得换了先生值得高兴。如此，是兄长妄自揣度了，我代兄长向先生赔礼了。”
“何必如此，”楚正扶住文末，脸上看不出气躁之意，“你兄长说的也对，我是细算了一番。人心难测，你可还喜欢？”
“喜欢？不知道。可是如此总有人……”
“人生于世便少不得遭人议论，说我沽名誉也好，攀名士也罢，若活在他人嘴里岂不是要累死。吃茶吧。”
二娘把烹的茶放好，趁楚正不注意紧着给文末使眼色，文末暗暗点头。
见二娘走了，文末才道，“明直啊，我并非是不愿回去做堂主，堂主之事我早已放下，只是那日我听二娘说你要去云游一番？”
“是啊，我本打算过几日告诉你，没想到让你从二娘嘴里打探出来了。”
“什么打探？是二娘听闻我这么大了还未出门见过世面，才告诉我的。原本想着能跟着你出去见见世间百态，可谁成想过几天就要回去了。”文末一脸的丧气，嘴上可挂油瓶。
“你……从未出门？不是，你……”楚正满面疑惑，一时竟想不出什么该怎么问了。
“灵人居于各山之上，从不可擅自下山，哥哥公务忙，我只有搬家那次才到过市井，还赶上生病什么都没见识到。”
“灵人灵术高绝，为何都要居于山上？”
“正因灵人的灵术高绝，才被世人所不容。灵人生来就会灵术，可有的修行之人修行数十年也不成，人心善妒，灵人若不藏匿山林，怕是早就消亡了。”文白由门外而进，声音清朗，带着股醋味，“不请自来，打扰你师徒二人了。”
“子素何时到的，请入座用茶。”楚正让座倒茶。
行过礼，文末坐在一旁看着哥哥的脸色，不再言语，楚正见了好笑，忍了几番还是笑出了声，“子素，失礼了。方才末儿与我闲聊时还伶牙俐齿问得我几近无言，而你一来竟如此乖巧。”
文白转头看看末儿，也笑了，他在门口听见二人说外出云游的事，知晓了末儿的心思，自然也知晓末儿默不作声的缘由，“我早晚忙于生计，对末儿算不上严加管教，楚兄，见笑了。可不知方才你二人闲聊些什么？”
“是我，是我听说先生要去云游，心生羡慕，可又要回堂里做事……”
楚正抢一步道，“不如这样，末儿你自去堂中办事，等你回来，你我同去，可好？”
文末欣喜，急急看向哥哥，可不待她张口，文白却道，“楚兄是要考我？”
“不敢当。”两人相视莞尔。
“也罢，你是末儿契主，说出来也无碍。我确已在楚国朝中任职，要助楚王立一番千秋伟业。楚兄贤德，自然是该招揽的人才，可灵人亦是人，我也是徇私情的。”文白边说边看着末儿。
“哥哥，你同意了？我能跟明直一起去？”
“只要楚兄真的肯带你去就好。”
文末身子后挪了挪，打量着这两个人，由喜变怨，“就知道你们又在戏耍我。”
“怎么会。”两个男人竟是异口同声，相视又是苦笑。
“我只不过怕楚兄受不了你罢了，哪里说不让你去了？”
“子素这真的假的把末儿说怕了，我既已教了末儿这几月也该是还受得这脾性的，等末儿回来，我再去云游也不迟。不过，这几卷书还是要看的。”楚正指着那几套竹简。
文白瞥了眼那成山的竹简，坏笑道，“看来吾妹也是学富五车之人了？”
“比不上哥哥，绣口一张半个天下。”
“承让。”文白净是坏笑。
“吾妹？”楚正愣了又愣，“末儿竟是个女孩儿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