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浚河流到狮子津的地界,河面已经宽得望不见边,所有人都在等待一条黄黑相交的界线,越过了它,便从无边的河进入了更无边的海。

“东子,入海之前先靠一次岸。”

戚左使站在船头,极目远眺。

那一边黄、一边黑的界线还没有显现,所以这看似无边的水域并非真的无边,无论多么像海,河还是河,只要不懈向一边航行去,无边就会变成有边,人类的文明世界就会在尽头向你招手。

“左岸还是右岸?”

“左岸。”

戚芝莱转过身、不再凝望那河面,她掀开帘子,对着船舱里喊道:

“要靠岸了,该收的都收一收!”

……

左狮子津的码头上,几个戴斗笠披蓑衣的驻军懒懒散散地跳上一艘中等大小的乌帆沙船,两男两女四个衣着朴实的良民拘谨地站在一旁。那船上有两小一大三面帆,看来是还打算入海。

当兵的掀开布帘子,要进船舱查看。一个满脸堆笑的少年郎将他挤了出来。

那少年着一件紫地铜钱纹直领深衣,满脸恭顺,有失膏粱子弟的跋扈。

“军爷,小的这船是要去市洲的,运些灰山产的石炭,挣点路费罢了……”

不对,这感觉不对。葛岚看着眼前的少年,觉得他演技拙劣。

说到底,这一行五个人里就没有哪个像商人的,两个眉宇间写着刚硬的女人更是走到哪里都叫人侧目。

“公事公办,少那么多废话!”带头的驻军厌烦地皱起眉毛,挤开挡路的少年,钻进船舱里。

“是,是,您办您的……”被挤开的小公子连忙点头。

舱门只容一人通行,剩下三个驻军排队似的一个接一个走进去。

“爷,您辛苦。”少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袋儿,塞到最后一个驻军手上。

那人生着浓密的络腮胡,却还是遮不住笑意,一边打着哈哈。

“庞头,到饭点啦!”他用手背拍拍少年的上臂,另一只手撩开门帘,冲着里面喊道,“这小子挺本分的,里头没甚毛病吧——”

声音在船舱里跋涉了一会儿。

“黑不溜秋的,你这运的什么?”船舱里传来问话。

“石炭!跟您说过的!”少年把手蜷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冲舱房应道。

不多时,进去的驻军都一个个从舱门出来,最先进去那个最后出来,看他神情冷漠,比另几个多出些官威,大约那声“庞头”就是叫的他。

“这船打算停多久?”他问道。

“几个时辰,我们采买些食物淡水而已,”少年答道,“刚也跟您说过了,这船是要出海里的。”

“行吧,上岸之后安分一点,狮子津最不缺的就是镣铐。”

驻军摘下斗笠、抱在胸前,招呼弟兄们走了。从少年身旁经过时,他用手中的斗笠拍了拍少年的背,像在宽心、又像在告诫。

“走了。”

他又招呼一声,左脚踏上码头、用力一蹬,身体和另一只脚也从船上跃起来,稳稳地站到码头的木板上。

沙船因为这一蹬而沉了一下,向远离码头的方向缓慢移动去,直到绑在系船柱上的绳子绷紧。

……

芝麻饼、芝麻饼、芝麻饼……葛岚在心中默念着。

阶下囚没有资格就物资采购提出自己的偏好,他只能暗自祈愿,祈愿上岸的三人中,有谁拥有与自己相同的品味。

要是蔡昭也跟他们一起去就好了。

十多天的相处中,葛岚自信摸清了船上每个人的脾性——戚芝莱外冷内热,看着是领导、实则操着老妈子的心;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看着那张永远紧绷的脸,葛岚总会想到它下一秒就被笑意冲破的样子。

船上的另一个女人则要表里如一得多,那一对低垂的眼睑没有藏起任何东西,毋庸置疑的轻蔑从其下略多的眼白中如实传达出。葛岚讨厌那双眼睛。

然后是东子和蔡昭。他们一个是最典型的男人、一个是最典型的男孩儿,就是你提到这两个词时最先在脑海中勾勒出的那样;不要多想,不要揣测他们的故事,想象一个大臂粗壮、挠着头傻笑的男人,想象一个肩膀单薄、挠着头傻笑的男孩儿……很多时候,二者并没有太多差别。

但东子笑得要更傻一些,蔡昭则多少有些灵性。两人都常来与葛岚搭话,但总是后者更能撬开他的话匣子。

不过,若是叫第四个人来看,葛岚才是其中笑得最傻的那个。

“葛岚,市洲有什么好玩儿的吗?”

自我陶醉中,少年郎清澈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另三人上岸采买物资,留下他监管囚徒。

葛岚转过头,他的双脚连着锁链、锁链则套在一根通到船顶的柱子上。

此时蔡昭正趴在舷窗上,灰白的天空与无聊的少年,这真是葛岚在这趟旅途中看得最多的一幅场景。

“这个嘛……”

葛岚本是盘腿坐在船板上、与窗边的蔡昭背对,眼下起了兴致,腿也懒得伸开了,便双拳撑地,将整个身子都转向蔡昭的方向。

“市洲有四界十岛廿八国、芳草美人万厢车,看你对哪方面感兴趣了——”

蔡昭转过身、靠着窗户,问道:“四界十岛廿八国……都是些什么地方?”

“四界是四处边界,十岛是十个大岛,廿八国是其上的二十八个邦国……”葛岚顿了一下,咧嘴笑笑,“这样说你肯定不满意——”

“可要是我一个一个念名字给你听……”

“那就只说你的家乡吧,你说的青……”

“青阙。”葛岚应道。

“对,青阙。”

“青阙是四界之一,与安塞同为市洲、塞西之界,并非是岛屿,而是用城墙和边军分隔出的陆上领地。”

“青阙和安塞没有太多差别,因为毗邻塞西的缘故,伴以乐器和吟唱的叙事诗在两地极为盛行;很多年轻人会学习塞西诸邦的语言、仿制那边的乐器,这被认为是极其风雅的活动,也最招姑娘喜欢。”

蔡昭端着手、大拇指塞在嘴里,那神情不知算不算专注——但无论如何,葛岚讲得很专注。

他半唱半念地示范起来,用指骨敲打着地板伴奏。

“开戎!裁缝!刀剑无穷!”

“针穿铁甲,线缝黄钟!”

“老爷!”

“他说,”

“您不瞎不聋;”

“夫人!”

“他说,”

“您衣不遮胸;”

“开戎!裁缝!刀剑无穷!”

“针穿硕鼠,线缝蠹虫!”

“陛下!”

“他说,”

“我两手空空;”

“陛下!”

“他说,”

“我两手空空……”

葛岚的嗓音沉闷而不浑厚、干哑而无磁性,说是民谣歌手却又偏偏不会即兴走调,只像是一副笔笔都写对了位置、却笔笔都着墨干涩的廉价字画。

但蔡昭还是为他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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