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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三天两夜,戚左使的船依旧没有跟上来。茫茫海上一孤舟,就算是海盗船也好,来人啊,有人就有办法。

那一夜迟来的大雨在蔡环的长船上积了不少水,她一边为防沉船而将雨水泼出去、一边为防断水而不舍得将雨水泼出去——最后的结果是分别在船头和船尾的隔板以内存满,毕竟再贪心也不能泡在水里划船。

那一夜的大雨消耗掉了方圆百里内所有的云彩,接下来的三天都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蔡环将外衣脱下来盖住宝贵的淡水,手臂与后颈都被晒成熟透似的红色。

东子后背的箭已经拔出来、创口用海水清理过,蔡环在自己衣襟的下摆寻到一块较干净的地方、撕下来为他包扎——这只是处理外伤的法子,她知道,但她也做不了别的。

她还知道,东子还没有死,但也不远了,若是再……再寻不到人烟,自己的死期也不会比他远多少。

这是一片蓝色的荒漠,虽是沉稳和蔼、令人安心的蓝色,对人类这样的陆上生物来说,却依旧是不可深入的荒漠。

日光畅通无碍地照在海面上,这会儿风很小,波浪一会儿蓝、一会儿白,时不时有芒星似的光点闪烁;明明是一片寂静,但寂静好像也是一种声响,阴魂不散地黏附在耳畔——某种、像是精神在蒸发的声音。

这时,船桨正划到右边,好像绊到了什么东西。蔡环在船沿上翘起桨,收近一点——

原来是一窝石莼。

她伸出手,将翠玉带似的石莼抓起。可以垫垫肚子了,她想。

嘶——

突然,针刺似的疼痛从手背传来,不算太剧烈,但异样的感觉很快蔓延开……

……

“醒啦?”

光线柔和的竹屋内,药草和熏香的味道钻进庄左的鼻孔里。

“这是哪?你又是……谁?”庄左从榻上撑起身子、想要坐起来,浑身的骨架在他发力的一瞬散掉似的一软,最后一个“谁”字,他咬紧了牙才从嗓子里挤出来。

“你不记得老身?”

眼前是一位身着白衣的年轻妇人,纵使她的声音沉稳持重,这副外表却无论如何也配不上“老身”二字。

“……呣,也难怪。”妇人自言自语着,语罢又自嘲地摇头笑笑。

她走到庄左的榻侧,并腿坐下,神情哀伤地望向他,“严阖那小子,是对你起了杀心啊。”说着她伸手扶庄左重新躺下,后者没有反抗。不知为何,妇人的语调与动作,都令庄左感到莫名的安心——好像他这个失职的龙桥护持官、这个身长七尺的青壮男儿,在这位妇人的面前,便还可像富人家的二少爷似地再赖赖床、不用管凡尘琐事。

“前……前辈,”她看样子只比庄左大个五六岁,若是已育,孩子该是十岁出头的年纪,做他的长姐或是嫂嫂才正合适。

“您刚说严阖,我只记得从他义子看守的山庄离开,是您从严阖手中将晚辈救下的吗?”

“救?”她无奈地摇摇头,“老身的确是救了你,不过不是从严阖的手上,而是从阎王的手上。”

她站起来,从床头的案台上取来一面铜镜,举到庄左面前。

“我……”

庄左不可思议地捧起自己的脸,那镜中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须发尽白,只是双目中闪烁着与外表不符的精气。他的触觉已经不灵敏,手指摸在脸上,那一道道岁月的沟壑好像并没有镜中那样深。

“或许老身该跟你说一声抱歉,没有征得你同意……”她无奈又好像有些戏谑地笑笑,此时此刻,这笑激起了庄左的敌意。

“你对我做了什么?!”他又惊又怒地喊道,一手拂掉妇人端在他面前的铜镜。可这一副从坟墓里拉出来的苍老骨架禁不住如此大动作,便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别急,”妇人伸手在庄左的额头上轻点一下,枯干的喉咙里好像灌进了琼浆玉露,咳嗽顿时消停。

那一只手冰冰凉凉,比起妇人的面相还要显年轻。圆润的食指尖从庄左的额头拖到眉心,在此处移开,露出她凑近的脸,“老身暂且用你六十年阳寿换了你现在这条命。好了,现在征求你的意见也不晚,换,还是不换?”

她字正腔圆地在庄左耳边说出最后的选项,像在照顾耳背的老人似的。真是可笑,就在刚才,这个耄耋之年的老东西还在纠结叫她“前辈”是否合乎礼数。

“你说换不换,可事实上,不过是叫我在速死和等死之间做抉择,不是吗?”庄左想要冷笑,可哼出的气从喉头一过,就又变成了咳嗽。

这次妇人没有安抚他,而是弯下腰将被他拂到地上的铜镜捡起来,放回台子上。“不过是少个百十来岁的阳寿,谁说就是等死了?”她轻佻地扬扬下巴,两弯淡眉随之一抬,嘴边勾起点玩味的笑。

“再说,拿寿数换性命并非是老身胡诌,”她偏过头,与庄左对视,“这是实打实的买卖,只是他人既不知道阎王的价码、也不知道如何做成这买卖。”

缚命术。听罢妇人的解释,庄左的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名字。在寸崖道坛学法的时候,他也认识几个修行此术的三一道派中人,其中最厉害的手段也不过是些摄魂读心之类不正派的伎俩;可要说玩弄命数的本事……学贯六门的国师是一个。

至少那一声“前辈”没有叫错,庄左稍稍坐起来一点,问道:“你说和阎王做买卖,可马上就能收的性命凭白多活过春秋几度,阎王他老人家亏不亏?”

“阎王有阎王的道理,老身有老身的本事,你就说,换是不换。”妇人懒得再解释,她能读懂眼前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老头”——他那一条命,还有许多事要做。

“换!”

庄左决绝地答道,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咳嗽。

……

嘶——

蔡环倒抽一口气,猛然从床上坐起。四周是普通渔家小屋的装潢,朝阳的床边晾晒着两排鱼干。

小屋的门开着,不远处就是有浪花拍打的海滩,时不时能看见渔夫渔妇从门前经过——他们在忙自己的事,所以没有注意到屋内已经醒来的获救女子。

她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力气,嘴里有种金属似的味道;舌尖在牙龈和下唇间的缝隙里抵到几粒小米,看来好心的渔家还给她喂了些稀粥。

她的记忆停留在缠在桨上的那一窝石莼……还有手背的刺痛!她抬起右手,果然,相隔不远的两个黑红色小疤点在右手背靠外的一侧——海蛇?她推测道。

顺着抬起的右手,蔡环才注意到床上躺了另一个人。目光由上及下,两人的头部持平,另一人的脚却比她远出一尺还多。

原来东子他这么高的吗?有时候人与人过于熟悉了,美或丑、高或矮,明明是一目了然的特征也变得模糊——直到某个特定的契机、某个打破日常的情境,才惊觉——原来这就是他。

蔡环看着这个躺在身边、壮得占去大半张床的汉子,从自己衣服上撕出的布条还缠在他的伤口上。共事多年,这便能算是两人间最亲密的一次了吧。因为没有人能看到,所以蔡环自嘲地笑了出来,她用手遮住脸,不一会儿,眼泪也跟着流出来。

在旁人看来,如果说戚左使是铁、那她身边的蔡环就是冰,冰不一定更硬、但一定更冷。蔡环从小就这样冷,从她知道父母、乃至整个村子都在掩盖的秘密时,她就这样冷了。

而从小就养成的习性是很难在成年后根除的,或者说她根本没想过要改变。戚左使、庄师兄、大国师,他们是谋变革的人。与这样的人为伍,仇敌是定然多于伙伴的。所以这样的冰冷也无需改变,因为从小到大,像这样被敌人包围的生活都没有改变过。

但她的身边又从来不止有敌人,小时候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弟弟,现在……

她害怕极了,她害怕东子就这么死去,更害怕在他心中、那个目送他离开的,是个面无表情的蔡环。她明明有感情、她明明会哭。她现在就在哭。

可是,并没有人看见,正因为没有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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