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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葛岚发现自己正身处竹筐中。他脚上的铁镣已经解开,手中不知何时起握着一把小刀。

从编织竹筐的竹篾间小小的空隙中,葛岚看到筐外的光影变化着,那是一条条青灰细长、不像是活人的裸露小腿。

头部能感受到固定住的筐盖,葛岚想起戚芝莱打晕他前所说的话——

“你不用管这些,好好睡一觉吧。”

原来如此。

如果说最开始葛岚还对戚芝莱的不信任感到失落、对她的暴力感到愤怒,那么现在,他只对这位铁娘子的深思熟虑感到惭愧。

对她来说,葛岚是个既需要防范、又需要保护的复杂对象,那么,在遭遇不知是何目的、是何派别的敌袭时,如何处理他才是最保险的呢?

为了防范他,便不得不让他失去行动能力,既不能通敌、也不能趁乱逃跑;为了保护他,就要将他藏起来,且不管是己方胜了还是敌方胜了,他都有办法存活。

若是戚芝莱他们胜了,一切妥当之后来放出葛岚即可;若是敌方胜了,伪装成货物既不会太快被发现、还能乘上海盗的船、不至于随商船一同葬身海底。

而这把小刀,则是为了让我能自救。

葛岚感受到一种不以言表的温柔,尤其当他想到戚芝莱那副冷淡地说出“不信”时的脸庞,更觉得心中哽咽。

他觉出了,戚芝莱看似考虑万全的处置方案里有多余的一步——若是她己身败亡,那不管是作为人证还是嫌疑犯,葛岚是死是活,于她,都无干利益;甚至出于谨慎,那时候葛岚死了更好。

可她还是在昏迷的葛岚手中放上这把小刀。正在海盗牢笼中绝望无助的戚芝莱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点温柔,会救她一命。

……

海盗的主舰在太阳一升一落后于一座小岛靠岸。这方有经年不散的迷雾,往来于前咸海上的商船从不敢往东偏离一点,偶有像昨晚那样天气突变的状况,迷雾西渐,老老实实走在航线上的船只也只得遭殃——因为这样的迷雾不止意味着视线受阻,也预示着海盗的到来。

但番东的海盗好像天生有在迷雾中航行的能力,他们的国度就隐匿在百番以东这经年的迷雾中。因为从未有市洲或是轩陈的船只驶入过这片迷雾且平安归来,所以人们关于海盗故土的猜测可说是一个赛一个离奇。

在所有这些传言中,最广为流传的莫过于“雾海龟岛”之说。相传古时番东的海域中生活着一种露背成岛的巨龟,龟群中最大的一只名叫“虹吞”,为了保护龟群,虹吞在砺石岬嗑掉自己的十颗牙齿,化作十长人守卫海界,前咸海深不见底的海水也只能漫到他们的膝盖;它又吸空涸渊的海水,喷吐出万顷迷雾藏匿龟群,不让他人寻见。千百年以降,十长人的后代已退化至不过七八尺高,那笼罩在百番以东的弥天大雾却从未有飘散的迹象……

除此之外,也有说番东无陆岛、那儿的人永世都生活在船上之类缺乏想象力的传言。但无论是龟背还是海船,迷雾之外的人们都相信百番之东再无陆地或岛屿,番东海盗们的老巢就和他们的行踪一样、是漂泊不定的。

关于这一切,身处其中的葛岚都无从求证。浓得不可视物的雾气笼罩在小岛的周围——也许这的确是一只巨龟的背甲,但谁又知道呢。葛岚没有空绕岛一圈去寻龟的头尾,四周的浓雾也屏去了一切的参照物,所以这岛是否在移动也无从知晓。

也许是真的吧,也许是假的吧。葛岚从小就听着这些传说,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真的来到其中。且他还是一位那么浪漫、那么追求冒险的诗人,要说对这片迷雾中的国度不感兴趣,是绝无可能的。

只是时不我待,海盗船靠岸后,肤色青灰、高耸嶙峋的海盗陆陆续续钻进货舱,将劫掠来的货物一筐筐搬上岸。

葛岚在这之前就用手里的小刀割开了筐顶固定的绳扣,现在想想,也许等海盗们将他随货物搬上岸之后,再从筐里出来才更方便——但那样也可能会在被搬起来时就暴露。葛岚摇摇头,相信自己所做的决定是正确的。

他灵巧地翻上舷窗,先向后望了一眼——海盗们登陆的板子搭在另一头,灯火微弱,黑暗中该望不见这边的情形。

货舱中,搬运赃物的海盗们说着葛岚听不懂的语言;但人类的情感总是相似的,从他们的语气中,葛岚能听出重重的埋怨。

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情报,多听便也无益。葛岚挂在窗沿上的手一松,扑通一声落进水里。货舱中扛着竹筐的海盗左右望望,并未发现异样,便只当是海中又哪条鱼受了惊吓、摆尾潜进水底。

在夜里,岛上的气温要比海中低不少。葛岚拖着湿漉漉的身子走上岸,缩起脖子,双手不停地搓着手臂,妄图回复一点体温。

他躲到一棵雾枣树后,脱掉上衣拧干,擦擦身体又再拧干,然后重新穿上——也许不穿湿衣更不易感上风寒,但穿了多少能防防不知蛰伏在何处的蛇虫鼠蚁。

透过雾枣的枝杈,葛岚看见火光明亮处,海盗们搬完货物,又从船上牵出一串俘虏。这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突然,两张熟悉的面孔从队伍的末尾露出来——

戚芝莱和蔡昭!

葛岚有些庆幸——至少他们还活着。从在海盗的船舱中醒来,葛岚便知道国教众人在与海盗的战斗中败北了,但他始终抱有一丝希望,他的直觉告诉他戚芝莱这样的人不会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去——虽然葛岚的直觉并不常应验,就像他也觉得大国师和那日的黑衣人不会就那么葬身龙桥——但这次他感觉对了,戚芝莱没有死。

但从姿态看来,戚芝莱虽未死,却也伤得不轻。她一条手臂搭在蔡昭肩上,一条腿拖在身后,两人因为走得太慢而一次次被连着前面队伍的铁链拽得踉跄。

俘虏的队伍到蔡昭和挂在他肩上的戚芝莱就结束了,后头是两个押送的海盗。蔡环和东子呢?死了或者逃了,葛岚的直觉还是让他倾向于相信后者——或许有这样的直觉只是因为他太善良。

等到最后一个海盗也下了船,取走栈桥上的火把,葛岚才悄悄从树后溜出来,小心翼翼地跟在队伍后面。海盗们好像很兴奋,他们大声议论着葛岚听不懂的话语,时常伴有粗野的笑声,那声音在树丛中回荡着,寒夜与浓雾也显得不那么瘆人了。

他们最终在一处高高的篝火前停下。那方是一片径长八丈许的空地,满地都是干燥的砂石,熊熊燃烧的火焰为他们驱走寒气、水气以及蛇虫野兽。

篝火边,早有五六人备好晚宴,他们亲切地招呼着归来的海盗,其中最高大的一个与他人不同,一条兜裆布外,裸露的皮肤上纹满青色的图腾,远远看去好像是穿了件衣服。

海盗们将手中的货物就地堆放,俘虏则由一人引路一人押,牵进一旁的黑铁牢笼中。剩余的人并不等待同伴,虎狼般拥向篝火底的炭堆旁,抽出一串串烤得焦黄的鱼肉和薯类。

葛岚在这样的粗野中看出些原始的欢愉,有那么一瞬间,他也想脱下衣服,加入这群野蛮人的狂欢。

他太容易与人共情,便不禁想到,也许对番东迷雾中的居民来说,咸海上的异族人就像林中的野兽一样,都是杀之可食的猎物。那么此刻欢庆的他们,与满载而归的猎人又有什么差别呢?

那我便不做讨伐海盗的义士,那我便做反扑猎人的野兽。葛岚在心中告诉自己道。生死无关对错,生死只是生死。

葛岚紧一紧手中的小刀,想着如何用它抹掉一个又一个海盗的脖子,就像寻仇的大象踏平猎人的村子……他突然意识到这个目标并不实际。

他拍拍脸,将自己从妄想中拉回现实。为什么会想到把海盗都杀掉呢?难道最可行且高效的方法不是现在就回头,张开海盗船的风帆,趁着夜色驶出迷雾、回到市洲吗?

不,不对,我还有什么事要做。葛岚搜寻着自己的记忆,寒冷和紧张让他的脑袋有些不清楚。但那种心脏被什么东西握住的感觉始终持续着。

对,对!他想起自己在竹筐中醒来、想起手中的小刀、想起那张冷淡地说出“不信”的脸……

穿破那缭绕的寒雾,葛岚眼前的景象变得清晰起来——狂欢的海盗背后、高高的篝火背后、那在火光下依旧黑得深沉的铁栅背后,是一双因虚弱而只能半睁着、因坚毅而依旧半睁着的眼眸。

传说中番东的雾气也有催人神迷的功用。在葛岚逐渐清晰的脑中,往日的记忆一点点显影——市洲有不少挂着“番东”噱头的附会之物,真真假假,番东迷情烟是其一;若再说点别的,葛岚这头额发中分、扎高马尾的怪异发式也是其一。

而眼前的海盗不过是披头散发,哪有什么发式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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