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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里颔山道,中间十里是歇亭镇,前后各有三百多里山路。若是晚上不歇,纵使是骑这跑不快的驴儿,一个对时也该到了。

但两人是到日中才出发,又在路上歇了一夜,所以临第二天天黑时,他们还望不见歇亭东口的牌坊。

“还有多远才到你那镇子?早知道这么慢,我就是往南多走点路,也该渡项水回去。”

庄左在寸崖为大国师跑些明里暗里的腿儿时,足迹踏遍了帝国境内几乎所有地方,唯独没有到过颔项以东的蓟湖两路。直到几个月前受国师之托前去龙桥赴任护持官,他才头一回领略过这颔项天险。

记忆中,颔山连绵、项水宽阔,比起蜿蜒的颔山道,项水虽宽,横渡却也不过一两个时辰。

至于说为什么古时候往来于夷夏的行商乃至军队都要去挤那颔山道,庄左在渡河时听艄公说,那时候是有天女的保佑护着,项水西渡则济、东渡则沉;与之相比,颔山道虽说跋涉起来也不易,但好歹没这么邪门儿。

但这一切都是传说,庄左还从未听说过有谁东渡项水沉了的。项水一线,多的是渡人谋生的船家,看样子也不像是近年才有。

艄公还与他说了许多中原军队在颔项天险铩羽的故事,好像非要说服庄左,让他相信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是有一位天女守护夷地安泰。

就当他有吧,反正天下一统前的史书经文都被始皇帝烧了个干净,任人们怎么编排。庄左老早就知道夷地之人崇古,但凡与中原人论,三句必不离先世如何百拒夏地铁骑于颔项之外。

庄左虽是国教中人,却对天神地祇之事毫不置信,尤其是天一道众最爱挂在嘴边的那二十七位祖师。为什么古人开颔山道而不渡项水?难道就不能是因为那时候造不出好船吗?

说到底,这不过是能不能和好不好的问题——过颔山要马、过项水要船,靠北走颔山近、靠南渡项水近。绝对、绝对不会是因为什么东渡则沉、西渡则济。

你看,这颔山道里行人稀稀,可不就是因为渡项水才更方便吗?

……

林木渐疏、石道渐宽,再有几十里就是歇亭东口了。但趴在驴脖子上的陈裁冰有意不回答国师的问题,装出小声的呼噜。

她想亲眼看看寸崖大国师凭空变出房子的本事——只要自己又像昨天一样睡着,国师冕下便会怜惜她,只好变出挡风防蛇虫的墙和保暖的床单被套,再施上一个安眠的法咒……

虽然镇子和二哥的事的确很急,但裁冰就是忍不住要亲眼看看这神奇的法术——看到了我马上就不装睡,马上告诉国师再走几个时辰就到歇亭!

“嘿!嘿!”

裁冰正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忽然,脸颊上感受到几下轻轻的拍打。

“陈家丫头,醒醒!”

国师的声音有些急切,裁冰只好抬起头来,假装刚醒似的揉揉眼睛。

眼前仍是那条坑坑洼洼的青石板路,两旁是渐疏的林木,昭示着人烟将近。并没有任何异样。

国师的手从后方伸出来,指指前路,又指指右边幽深的密林——

“该走哪条路?”他问道。

“什么哪条路,这里只有一条路啊。”裁冰觉得自己被捉弄了——难道是他识破了我的把戏,这才想这种歪招让我自己从装睡中醒过来。

庄左也被她搞懵了,眼前明明是倒“卜”字的两条路,宽度相当,也看不出主次。

他揉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

“说什么胡话呢,你别真是这里坏掉了吧,满脑子妄想。”他用手指敲敲陈裁冰的小脑袋,又想到她说的黑骑兵、白纱女什么的,顿时觉得合理许多。

“你才是妄想,这就是只有一条!”裁冰气急败坏的说道。

庄左有些头疼,早知道就不该想那没用的、在这儿学什么荣实的做派,带上这个说胡话的妮子。

他不耐地问道:“别闹了,到底走哪条?”

裁冰气得哼一声,抬手前指,“没有哪条,就这条。”

胯下的灰皮驴子突然叫一声,惊起一片雀儿。

两人不再说话,入夜后的颔山道上,只有驴蹄敲着石板的声音。

……

几个时辰之后,约莫是三更天,歇亭东街口的牌坊在两人的视线尽头露出它脱了漆的斗拱。

一道寒意穿透裁冰的背脊。那日之后,她夜夜辗转反侧,脑子里都是那骑马的白纱女侧立在牌坊下的景象,在她身后,是雕像般矗立的黑骑兵,手中高举的兵刃闪着寒光,一双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沉默,好像沉默才是他们的语言。

终于,终于到了这一刻。在县城里,裁冰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重回镇子、救回二哥、救回家人,但真真正正到了这一刻,她却害怕得抖个不停。

驴儿在离牌坊三十步外的地方停住了,借上坡路遮挡,此处正好看不见镇子的状况。抬头只能望见牌坊的上半,以及某些修得高的烟囱。

忽然,两只手从后面握住裁冰颤抖的肩膀。这样的时刻,荣实不会再揶揄小姑娘胡思乱想,而会沉下心来认真对待,呵护、保护、给予支持。他会这样做,庄左很清楚。

“不怕,有本国师在。”

他凑近陈裁冰的耳边,轻声说道。

“你……你不说我胡思乱想啦……”裁冰依旧有些害怕,此时还多了点不好意思,小小声地说道。

“走吧,让你看看寸崖大国师的本事。”庄左含着笑意应道。

裁冰感觉好多了,她直起腰,扭扭肩,将国师安慰的手抖下来,赌气地说道:“也不知道这个国师是不是徒有虚名。”

接着,她一夹驴肚子,这回,驴儿懂了似的向前跑开。

“好!就让你瞧瞧。”身后的假国师爽声应道。

驴儿撒开蹄子,在这两人穿过牌坊,在镇子的中心处慢下来。

裁冰从短暂的勇气中脱离,怀着鬼魂般贴来的恐惧,缓慢地环顾四周。

汪——汪——!突然,前方一阵狗吠。

“叫什么叫!明儿午饭就把你剁来吃了。”

狗叫处,一扇房门突然打开,主人家愤怒地丢出一只木屐,正砸到狗狗的头上,那畜生呜咽两声,不再叫了。

除却这一声狗吠的惊吓,裁冰环顾完四周,未发现一点异常——或者说全都是异常——她明明看见黑骑兵屠光了镇上所有的生灵,可眼前有看门的狗、有暴躁的主人,有早起的鸡、有圈里哼哼着的肥猪,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屋内传出浅浅的鼾声。

到底是怎么回事?

裁冰扭过身,求助地望向大国师,期盼着后者口中能有令她安心的答案。

然而并没有。庄左只觉得一切都正常极了,也更相信是身前这个正青春的小姑娘因为某些原因搞混了幻想和现实,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她完完整整地送回父母的身边。

裁冰读懂了他的表情,心中不免感到绝望,脸上的表情也从希冀转为无助。

“真的!请您相信我,我亲眼看见周身缠绕着黑雾的骑兵从山里冲下来,领头的是一个骑白马披白纱的女子,被他们砍到的人都消失了……整个镇子的人都消失了……”她握住国师的双臂,焦急无助的泪水润湿了眼珠,握住大臂的手越滑越下,最后握也握不住,撑到驴背上。

庄左感到无奈,如果是真正的国师,这个时候会怎么做呢?

“我们先去你家看看吧,说不定有什么线索。”他压住心中的不信,轻言细语地提议道。

这时胯下的驴儿又嘶叫两声,趴窝的狗抬起头来对着它呲牙,却不敢再吠了。

“你家在哪儿?”庄左问道。

陈裁冰无力地抬手,往坝子的西口一指,又无力地垂下。

庄左拍拍驴屁股,拉拉缰绳调整方向,陈裁冰低着头坐在前面,一言不发。

颔山道在镇子西口又再度收紧。想不到深山之中,还有这样一座安静祥和的小镇。庄左并不能够对陈裁冰的无助和疑惧感同身受,倒是颇惊奇颔山之中能有此等规模的镇子。

灰皮驴子慢慢悠悠地晃到西十里、西二十里……人家已经越来越稀,骑在前面的陈裁冰依旧毫无动作。

“到了吗?”庄左关切地问道。

陈裁冰摇摇头,还是不说话。

也许她一时接受不了一切都是她自己的幻想,庄左不再开口,留时间让她自己消化。

驴儿继续驮着两人走着,不知道是不是困了,左摇右摆得厉害。过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终于来到西八十里。

陈家的门前,十里长的长旌蔫蔫儿地垂着。房门紧闭,屋内漆黑,老男人的鼾声透过窗户,也变得柔和。

一直垂着头的陈裁冰终于抬起头,侧过脸,望向这户人家。

庄左心领神会地牵牵缰绳,驴儿扬两下头,四只蹄子停下来,又甩甩脑袋。

庄左翻下驴,然后将陈裁冰也抱下来。这户人家背后是马尾松的林子,随微风飘来丝丝清香。

裁冰在原地踌躇着,这就是她的家,这就是有父亲母亲、还有二哥的家,门前的旗子、茅草上压着石头的屋顶、新换的窗户纸……一切看上去都那样寻常——除了这个陈裁冰脑子里多出的幻想。

“都到家门了,不请我进去坐坐?”庄左低下头,开玩笑地说道。

陈裁冰看他一眼,趿着步子来到门前,迟迟不肯敲下。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状况,好不容易求到寸崖大国师相助,到头来只是多个人嘲讽自己而已。

“您好!有人在吗?”

庄左见她迟迟不动,便走上前去,代之敲几下门,高声问道。

这么大半夜打扰人家好像不太礼貌,可我是给你们送女儿回来啊。这样想,庄左也就不觉得害臊了。

不多时,门后想起门闩抽动的声音,一张清秀的少年面庞从门缝里探出来。

“谁……”

少年虚着惺忪的睡眼,开口才要问,余光瞥见陌生人身后的陈裁冰,马上打住了。

“你个小祖宗,怎么偏要挑半夜回来?没给书院先生添麻烦吧?”他的表情柔和了许多,说完打个哈欠。

裁冰呆呆地立在原地,她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二哥了,可如今这么轻易就见了,却也不感到劫后重逢的喜悦,只觉得后背发凉。

“这位是……”门后的少年这才关注到庄左,疑惑地问道。

一切都清楚了,就是这妮子不想念书,才编些胡话想要回家里。庄左轻笑一下……小顽童。

“是先生托我送裁冰回来的,她身体有些不舒服,不过不是药能医好的。”——要逃个十天半月的课才能医好,后半句没有出口。

少年心领神会,笑着伸出手,想要揉揉裁冰的脑袋。

裁冰却猛地一蹲,避开他的手去。

“不对!这不是我二哥。”

她怕极了,带着哭腔说道,一边推着国师走开去。

庄左着实有些懵了,难道这妮子不是因为想逃课才编的谎?如果、如果在这里的是真正的国师,他会怎么办?

是他的话,大概早就看穿了吧。

庄左抱起陈裁冰,一瞬身移到驴儿旁,将她放上去。

“令妹还是先交给我,他日再来拜访。”

庄左冲门前的少年一拱手,翻身上驴,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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