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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颔山道出来后,一见人烟,庄左即翻下那匹灰皮驴子,忙向各人家求马去。

过了颔项,识得国师面貌的人就少了,所以庄左也不再怕被谁认出来,只管见人就问哪儿有马儿卖。

骑这驴子是当真叫他心焦,那四只蹄子高兴了还能嘚啵嘚啵小跑上几步,但更多时候、走得还没人快。虽说国师平安的消息不日就能传回九寸崖,但若是他这人到得太晚了,其间难免又要生出变数。

庄左满村满店寻马匹的时候,陈裁冰就坐在那驴儿上,哼着胡编乱造的小调,垂在驴肚子上的两条腿随之摆动着。

大国师说他已经看穿了颔山道中的障眼法,也对黑骑兵的来历有些揣测,只是他实在不通阴阳之术,所以要去邻近城镇的天道寺寻一位友人。

大国师还说他能感知到,歇亭镇的人们都还活着,只是与现世隔了一层好比是纱幕的阻隔,前日在镇中所见安乐祥和、一切如常的景象便是……便是怎么怎么……根据记忆还是印记还是什么……搭建出的投影?幻境?

裁冰不太清楚国师讲的那些个原理推断,她只需要听见那句“你们镇上的人还活着”便心满意足了——大家都活着,爹娘、大哥大嫂、还有……二哥,他们没有被那白纱女杀死!一想到这里,裁冰的小鼻子不觉酸起来。

从亲眼见那侧骑白马的女鬼抹了王轮儿的喉咙、亲眼见二哥将自己推开,那挨了一刀的身子还未及倒地便化作飞灰飘散;从看见那黑骑兵遍布无人的街巷、横刀立马向自己一指;从她没命地奔出颔山道,告遍县城都无人置信……

在家门口看到二哥的那一瞬,她真的要疯了,眼睛明明告诉她那就是二哥,灵魂深处却只感到一阵陌生、一阵直刺背脊的寒意……

若不是大国师在那一刻相信了她,裁冰怀疑自己会真的投降、说服自己那一切都不过是妄想,眼前这宁静祥和的歇亭镇、眼前这嗔怪着迎她回家的二哥,才是现实。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振作起来,跟着国师再有几日骑程,他那对阴阳魂鬼之事了若指掌的友人便能助他们解出答案。

想到这里,裁冰揉揉眼睛、又抹抹鼻子,脸上便只剩下笑了。

大国师还在远处逢人便问哪儿有马卖,裁冰望着他,竟觉得有几分亲切,好像那不是堂堂神州天下的大国师,而只是镇上那个不谙世故但极好说话的私塾先生。

颔山道外人家不多,不多时,国师便摇着脑袋、双手摊开,失落地踱了回来。

裁冰在驴上坐直了,远远冲他问道:“没马?”

“没,看来还得辛苦它几十里。”庄左撇嘴看向那驴,走近来翻身骑上。

天正蒙蒙亮,早起的农夫农妇应付过莫名其妙的旅人,各自扛着锄头往地里去。庄左打个哈欠,懒洋洋地一牵缰绳,驱驴儿继续往前去。

……

时候一直到下午,灰皮驴子的速度慢下来,陈裁冰的肚子也开始咕咕咕叫个不停。庄左自己不饿,但这声响听得他心烦,便只好拉拉缰绳停下,将驴儿牵到一片有草的野地拴上。

元贞伯国的诸顺城郭就在前方,远远地已经能望见城墙的轮廓。

诸顺城依水泽而建,泽在城中,城在泽上。元贞伯爱鸟,数不尽的白鹭起起落落于诸顺城上,或栖于草、或栖于树,十里之外不见其形,只见白练翻飞、披挂林间。

到了城里,买马买吃买住不都一并解决了。可陈裁冰那小小身板儿,肚子响起来却没个完,庄左实在是受不住了,只好先停停,从褡裢里翻出一个干馍、一袋清水,递给饿坏了的小丫头。

正好也让那驴子自己填填肚子,这样慢悠悠地摇着还不如自己用脚走呢。趁此机会大家都恢复点气力,在入夜之前一口气赶进城里。

身旁,陈裁冰拿了馍和水袋,有气无力地趿着步子走到一刻树前,靠着它坐下,兴致缺缺地将干馍塞进嘴里,两排白牙咬住,拿馍的手跟有深仇大恨似的死命一拽。

唔!

那馍太硬了,牙要被扯掉似的疼。

一旁站着的庄左看到这幕,忍不住笑了出来。陈裁冰敏感地转头一盯,庄左忙抬手遮住嘴巴,可那一对弯弯的桃花眼还是盖不住笑意。

裁冰的小眉头拧作一团,腮帮子鼓得像金鱼,恶狠狠地盯着他。

庄左看她这模样反而更想笑了,眼看一只手都遮不住笑意,他只好背过身去,望着那太阳深吸一口气,妄图压住笑意。

噗哈哈——

不行,真的不行,脑子里不断重复着小丫头被干馍磕到牙的蠢样,且因为背过身看不到她的缘故,那画面在脑中越想越蠢,还有嘟嘴的样子……不行了,他笑得腰痛,只好扶着旁边的一棵小树,勉强稳住。

好久没有这样开怀地笑过了,庄左腰弯得酸了,便一手撑着腰,一手扶住树,挺直了腰板,脑袋顺势朝天仰去。

胸中的什么地方好像突然被打通了,庄左感到呼吸无比顺畅,一切沉疴和郁结在这一瞬都消散。

他张大嘴巴,吸进一口山间野地的清冽空气。

噗——

腰上猛地被什么东西狠狠捅一下,登时岔了气。

庄左佝偻着回过身,原是陈裁冰手里握着一截木棍,理直气壮地立在他身后。

“谁……谁叫你笑话我。”

陈裁冰一见国师阴沉的脸,忙丢了手中的木棍,三步作两步往后慌张地退去,一双手在身后探着,最后抵到她先前靠那树干上。

这妮子下手还真狠。庄左揉着腰杆儿,慢慢直起身来,脸上表情渐凶狠,想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不知轻重的丫头。

他一步步逼近,右手伸到脑后,将那木簪取下,金光一闪,三寸长的簪子化作三尺长的细剑。

若是换个时候,裁冰该对这神奇戏法两眼冒光、吵着要多看几回,只是现在,她完全看不透眼前这位寸崖大国师的心思。

“国……大国师大人……国师大殿下……”陈裁冰话到嘴边,本想更恭敬些,那张笨嘴却怎么也说不对称呼,更语无伦次起来。

“国师冕下。”庄左实在觉得有趣,他将手中剑一挥、提在身侧,提醒道。

陈裁冰害怕得又贴紧了些,小心翼翼地沿着树干往旁挪去。

“是、是,国师冕下……”她颤声道,戏文话本中那些法力高强的大人物就是这般喜怒无常、说变就变。陈裁冰当真被吓住了,一心只想那个跟私塾先生似的、亲和还有点不谙世故的国师快些回来。

“跑?”

庄左注意到她贴着树干的小动作,一抖手中的圆茅长签,在空中画了一道幌牛符——符字一成,顶端的一划即如绳头般一拧,牵起整道符都化作游蛇般的长绳往陈裁冰盘去。

裁冰害怕极了,一蹬树干才要逃开,那金光长绳便灵巧地绕上她的去路,尾端则缠上树干,一收紧,将陈裁冰结结实实地绑到树上。

“救……”裁冰才要叫,庄左抬手又是一道缄口符。只见他越逼越近,陈裁冰叫不出、动不得,两汪泪在眼眶里打转。

庄左意识到自己做得有些过了,怎么他还跟个孩子一般见识,一连使了两道招呼大敌的符术……

他有些难为情地偏过头,手中的圆茅剑一闪光,化作小小木簪、插回脑后。

绑住陈裁冰的绳子一松,还未落地,便化作金色的光尘散去。

庄左走近些、弯下腰,面色柔和下来,带点歉意、却还是嘴硬——

“知道错……”

一句话还没说完,陈裁冰那比石头还硬的脑门儿便顶撞到庄左的鼻梁上。他捂住脸向后连退出几步,鼻血不住地流出来。

陈裁冰的眼里噙着泪,目光却是毫不屈服地直直盯向他。四目相对,她娇小的身躯一颤,即刻定住、毫不示弱,像是守卫领地的小兽。

庄左也盯着她,鼻血已经淌过下巴,一滴滴落到地上。他好像也变小到与眼前的小姑娘一般年纪,弓腰对峙着。

两人横向转着圈,谁也不靠近谁……

哈哈哈!

对峙被庄左的一声大笑打破,他仰起头,任鼻血改道流到颊上、颌上,糊得满脸都是。

爽快!爽快!

我庄左苦大仇深了半辈子,今天被这小姑娘一额头撞通畅了——

严阖的狗屁野心、荣实的狗屁事业、狗屁龙桥的狗屁阴谋、狗屁高人的狗屁命数,关我庄左什么事!我已经为寸崖报了十年的恩、我已经为荣实搭上一条命,我都是古稀之年的老头子了,还要去完成什么狗屁使命!

庄左像醉酒了似的仰天笑着,最后一下仰倒在草地上,口水呛进喉咙,连咳嗽个不停。

咳罢咳舒服了,他大口喘着气,风声、虫鸣声,重新灌进耳朵里。被拴住的驴子吃完一圈,厚厚的驴唇正凑到庄左头边。

啊、啊!

那笨驴将庄左散在草地上的头发也当作青草,一并嚼进嘴里去。

不远处,裁冰看着瘫倒在地、惨叫着的大国师,在原地踌躇片刻,终还是小跑着凑了过去,捋捋驴儿的鬃毛,轻轻启开它的嘴巴,脸上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国师的头发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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