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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顺天道寺的后院里,只有入口处两个护持兵把守,其余地方,都归那各色的飞禽走兽。

尾羽黑绿油亮的公鸡恢复了精神,昂首挺胸立在鸡窝顶环顾俯察;两只三花猫在廊柱间追逐打闹,大的一只跑跑停停、有意在放水;最惹眼的是葡萄架下三头成年的绿孔雀,那尾巴虽未展开,拖在身后亦如同曳曳霓裳、优雅华贵。

在寸崖时庄左便听闻这这位老先生在寮舍里养龟养鱼养葵花凤头鹦鹉,来这诸顺城的天道寺,倒是给他腾出空间来了。

天道寺中,前堂、前院、前厅是公所,后院和厢房罩房则是护持官和护持兵的住所,大些的天道寺还会在后院的东西两侧再设别院,围绕别院的则是招待宾客的客房。

诸顺城的天道寺小,所以从南前堂到北后罩、从东厢房到西厢房就是全部了。诸顺天道寺的护持官一人住东厢房,长长的后罩房和另一侧的西厢房都留给护持兵住。

“国师若是不嫌弃,我叫小子们把西厢房腾出来……”

院中,护持官一展臂,那葵花凤头鹦鹉便腾身起飞,落到一旁的竹藤鸟架上。

“不嫌弃!不嫌弃!”鹦鹉一落脚便学舌道,真跟懂人话似的——也不知是它不嫌弃那鸟架,还是叫国师不要嫌弃那西厢房。

庄左挠挠脸,说道:“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急着回九寸崖,替这妮子了结了她镇子的怪事,便要动身。”

“那……”护持官想到不能与学贯六门的大国师彻夜畅谈,语气顿时失落不少,“这小姑娘的镇子,发生了什么怪事?”

庄左思索片刻,随后凑近问道:“你可听闻过,阴兵借道?”

护持官神色一凝,却不言语。

于是庄左接着问:“我常听夷地的人吹嘘他们那颔项天险阻了多少中原铁蹄,这当中可有什么……黑骑兵、白纱女?”

“白纱女!白纱女!”鹦鹉吵闹道。

护持官咬咬他那干瘪的嘴唇,偏过头回想着什么,忽灵光一闪地转回来,正面着国师,说道:“您在此稍候,我去去就来。”

“去去就来!去去就来!”鹦鹉学舌道。老护持官转身往东厢房去。

……

老护持官说是稍候,可庄左与陈裁冰脚都站麻了,他都还没从东厢房里出来。

庄左只听见那东厢房中传出翻箱倒柜的声响,时不时还附带两声被灰尘呛到的咳嗽。

“冕下不妨去那边坐坐。”

这时候,守门的一个护持兵走近来,恭敬地提议道。

“坐!坐!”凤头鹦鹉替国师答道。

“去!”护持兵冲它隔空扇一巴掌,随即苦笑着向国师赔罪,那笑容好像在说:这鹦鹉惹人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庄左笑着摇摇头,示意无妨,随即牵着陈裁冰往园中石凳坐下。

他在原地站那么久、站得腿都麻了,倒不是没看见那园中有石桌石凳,只是怕那其中养猫养鸟的、草木又恁深,不得蚊虫多、气味重。不过这一坐下,扑鼻而来的却是清幽的花香,牲畜的气味倒一点闻不到。

望着背身回到门边的护持兵,裁冰拉拉国师的衣袖,伸长了脖子凑到他耳边,轻声问道:“这些花衣服的兵哥,头上戴的那是鹦鹉吗?”

一直以来,裁冰都将国教护持头戴的鸟首兜鍪的原型认作是威武的老鹰,只是今天见了老人那葵花冠的凤头鹦鹉,才觉得那兜鍪前的鸟喙大得不像鹰、才觉得那兜鍪顶的一根翎羽立得也不像鹰——

那又大又钩的喙、那又高又直的冠,裁冰看一眼门口的护持兵,又看一眼藤架上的凤头鹦鹉,实在觉得一模一样。

“你不用偷偷摸摸地讲,那就是鹦鹉。”

庄左将头往另一边闪开,裁冰那悄悄话吹得他耳朵痒。

“你别哄我,”裁冰凑过去,小眉头一拧,问道,“当兵哪有戴鹦鹉的?”

裁冰在镇上看过听过不少戏文话本,轩陈王师的鹰盔、武绥直统的虎盔、帝国御林军的飞鱼盔,没有哪一个不是威武的猛兽瑞兽,这学人说话的小小鹦鹉,如何配得上堂堂国教的护持兵士。

庄左不急着回答,而是浅笑着站起来,走到那凤头鹦鹉的藤架前,伸出手指挠挠它的下巴。

“天道晦涩,”他开口道。这是国教中人最爱挂在嘴边的四个字。

“天道!天道!”凤头鹦鹉学舌道。

“裁山河的二十七祖师尚不敢妄称天道,我天一道众行走世间,又安敢以天道代言人自居。”

“不自居!不自居!”鹦鹉还会自己挑字组词,真像在回答似的。

庄左中意地撸撸它的脖子,继续说道:“不光是国教护持的鹦鹉兜鍪,还有我这大国师的展翅金鹦鹉宝冠,还有寸崖道坛的金枝叠鹦鹉座……天一道众把鹦鹉作为自己的象征,既是敬畏、也是澄明——”

“——我们只是学天说话,我们不是天、也不说谎。”

“不是天!不说谎!”鹦鹉喊口号似的学道。

庄左满意地敲敲他的喙,那鹦鹉不太感冒,将头缩进脖子里想要避开。

裁冰看着这一人一鸟一唱一和,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不管这么说,这鹦鹉跟狮虎老鹰比起来,就是输了气势。

裁冰看向那守门的两位国教护持,想到他们像这凤头鹦鹉般学舌的样子,忍不住要笑出来。

这时候,老护持官从他的东厢房迈出来,手里拿着一卷泛黄的古书,兴致勃勃地小跑过来,就要把那古书往国师眼前送。

庄左有些错愕地后仰一点躲开,从护持官手中接下那古书,在手上摊开——

“……始皇帝烧过一次书,在那之前的史籍都断了传承。都说破旧要立新,可始皇帝烧了他前朝的书,却也没叫他朝里的文官留下本朝的书。这断代一直到高皇帝即位后才续上,断的那一段发生了什么,本是不传于世的。”

护持官不等国师翻看,便自顾自讲起来——

“但东方的夷地直到景帝时才归顺,所以夷地的书卷躲过了始皇帝那一劫,还有少许传世……”

“……夷地终归是夷地,不谙文墨尚且不谈,就是少许流传下的,也多是神鬼志怪的荒唐话和歌功颂德的狗屁话。我们天一道讲二十七祖师裁山河,其中也有人防氏女化颔山项水这一段,可夷地的传说还要丰富得多,不光给人防氏女化了凡身,还讲她为报樵夫赠鱼之恩,另立下“刀马不过颔项”的护佑……”

护持官啰啰嗦嗦说个没完,庄左对夷地的传说早就有所耳闻,“刀马不过颔项”他更是听不少燕人吹嘘过,哪用得着这老话痨多讲。

“什么又是神鬼志怪的荒唐话了!颔山项水本就是天女化来守护东隅百姓的。”谁知是陈裁冰听到这里憋不住了,扯着她那小嗓门儿辩称道。

歇亭镇年年过赠鱼节、年年送天女,裁冰当然不容许外人这般贬损族人的传统。

夷地归化已过去千年,况且就算是归顺之前,夷地也并非比他夏地蛮荒。只是中原之人从来以天下之中自恃,这般毁谤也传承了千年。

“小友莫要介怀,方才是老夫失言了。”不过这老护持官倒是讲道理,想起国师说这妮子是颔阴县城来的,立刻知道自己说了无礼的话,忙侧向她赔罪道。

紧接着他便回过头,继续与国师说:“您手中这卷是恩济朝的乐府令编纂的燕地歌集,全篇三百二十一首,倒比燕地本土流传下来的齐全得多。”

护持官特意改口说“燕”——归化之后受中原影响,原本就叫“夷”的夷人也觉得夷字不好了。

庄左也察出护持官有意要弥补刚才的失礼,便伸手揉揉裁冰的脑袋,劝解她不要介怀。

裁冰不再开口,只是抬眼看向那护持官老爷爷的眼神里多了些倔强。

老护持官和蔼地笑笑、点点头,继续说道:“颔项以东的土地上,最早是东隅、然后是古蓟、最后是古燕,其中古燕是东隅之地最强盛的时代,这全篇三百二十一首民歌中,有二百五十七首都是关于古燕国的……”

“……而这关于古燕国的二百五十七首中,又有一百七十三首是关于古燕国的倒数第九位君王——歌谣中称他为‘苍王’、‘龙祸’、‘天鹰将星’,真名反而不传……”

“龙祸?”庄左唯独对这个称号感兴趣。

“古燕在景帝时归顺,这倒数第九位君王……”护持官一语未尽。

“……是始皇帝那时候的。”庄左抢过话说道。

他食指卷起一缕鬓发,略加思索道:“始皇帝便是祖龙,这‘龙祸’,难道……”

“没错,”护持官肯定道,“这位燕王,便是祖龙之祸。”

“燕王!燕王!”凤头鹦鹉呐喊道。

护持官脸上一沉,捏住那鸟儿的嘴,一松开,它便不再聒噪了。

“歌集里记那苍王击退始皇帝的军队,退的便是黑衫玄甲军、便是银钗帝女、便是在那颔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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