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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很快推进到了一九七六年。一九七六年,公历闰年,农历也是闰年,公历三百六十六日,阴历更长,总共三百八十八天。一九七六年的确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唐山大地震,造成二十四万多人死亡;吉林陨石雨,陨石如雨铺天盖地,其中个头非常大的有三颗。最大的那颗重达一千七百七十千克,世界最大。与此相对应,中国的三位伟人相继去世,联合国均降半旗致哀。

说起这一次陨石雨,陈忠民记忆犹新。那是一九七六年三月八日,适逢陈忠民在生产队的麦场里没有睡觉,当时陈忠民面冲东方遥望天空,他清楚地看见天空像是有一条火龙飞过,呼啸着冲进了地面,一霎时大地亮如白昼。后听说东北下了陨石雨,天文学家研究得出这些陨石的年龄比地球还要古老,我们的地球大约在四十五亿年前诞生,而这些陨石却在四十七亿年前就形成了,一直游荡在火星和木星之间。大约八百万年前,这颗小行星被撞碎,在太空中游荡了八百万年后,才冲进了地球。

这次陨石雨,是世界上目前为止最大的一次,共收集到的陨石标本有一百三十八块,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如此规模宏大的陨石雨,竟然没有造成一人一畜的伤亡,确实是一个奇迹。联系到这一年发生的其他事情,陈忠民认定一九七六年真的是一个神秘的节点。古人云天道轮回,果然不虚。

面对着天灾**种种异常,陈恒茂陷入了极度的不安之中,他有一种世界末日的感觉,难道老天爷真的不让我们这一茬人活了?我活不活都无所谓了,可是这一群娃咋办。

能活到今天,陈恒茂已经知足了,村里能活过七十的没有几个,自己已经接近这个数了,看自己的身体,超过七十应该没有问题。记得小时候淌尚书河陷入漩涡水漫过了头顶,最后借力一根小树枝跃出水面才脱了险;还有两次给人家打短工出力过度大咳血已经向爹妈交代了后事,谁知又活了过来;民国年间那次大旱,村里死了那么多人,自己竟然活了下来;后来又闹瘟疫,人死的也不少,自己竟然扛过来了;打仗、闹土匪、自然灾害、与群狼搏斗,自己现在还活着也没有缺胳膊少腿;前几年走在路上卷进了拖拉机底下竟然只蹭破了一点皮,想一想真是奇迹。有时候生和死之间隔着一层牛皮纸,有时候隔的是一层卫生纸。所以呀,能活着就是一种幸福。

一九七六年冬天太冷了,从来没有这么冷过,可以想见,一九七七年的春天必将比过去的所有春天都要温暖。

天太冷,孩子们一回家也不出去玩了,去年冬天叫他们回家都叫不回来呢。现在他们只想围坐在热炕上打扑克说闲话。可是一家人要吃饭,到时候了,陈恒茂的老伴赵玉霞和大女儿秀芹下炕去冰冷的灶房里做饭。缸里的水面已经结冰,她们必须用力地敲开,然后用瓢连着冰块舀到锅里,生火的麦秸有些返潮,她们找了一张废纸夹在里面必须保证一次点着,火柴也缺,她们必须保证高效率的使用这一根根火柴棒。她们始终挽着袖子,露出的胳膊和手冻得通红。她们就仿佛铁打的,冬天不知道冷,夏天不知道热,这还不够,她们还要把现有的食材做得够一家人吃,把很不入口的材料做出滋味来,陈忠民都不知道怎么办,可是每一次母亲和姐姐都能化腐朽为神奇让他胃口大开。陈忠民惊奇于妈妈和姐姐做饭的艺术,那真是不可思议的创造。

是啊,生活在不断地制造难题,但她们总是能一次次地成功化解,这个世界没有办法打败她们,他们通过无限的创造和智慧,闯过了一道道鬼门关。

孩子们坐在热炕上打打闹闹享受着短暂的温热,陈恒茂看着他们高兴自己也很高兴。孩子们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陈恒茂坐在卧室地面上的椅子上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一声不吭,但心里是温暖的。

冬天相对比较闲,他有了难得的机会来吃力地思考这个复杂的世界了。

解放几十年了,天下太平再没有过战乱,*****真真正正建立了一个朗朗乾坤清平世界,陈恒茂从心里满意这个结果。旧社会的颠沛流离和逃命生活让他受尽了折磨,一个连命都保不住的社会怎么也不能说它好吧。还是新社会好啊。

算一算到今天,高平已经解放二十七年了。二十七年,高平的经济政治地貌文化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经过伟大的改造,民国时代的污泥浊水三教九流彻底在高平消失了,可怕的瘟疫,土匪的打劫在高平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的陈家村民风纯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唯有一样不尽人意的,那就是陈家村人仍然为吃饭熬煎。什么时候能经常吃上白馍肥肉仍然是陈恒茂一家人的最高生活追求。如果吃的问题解决了,那这个社会好得就没法说了。

还有一样,国家把土地收完了,这也彻底断绝了陈恒茂发家致富的梦想。发家致富是陈恒茂毕生的追求,地收了致富就无门了,但发家致富这个念头仍然在他心里熊熊地燃烧着,他盼望着国家的政策能给他留一条缝。

只要没死,发家致富总是有盼头,可是有那么一天吗?土地是公家的你凭什么致富,除了土地,陈恒茂不知道还有什么致富的门路。可是现在的劳动确实不是在为自己劳动,这让他有些纠结。

陈家村七十多户人家分成了两个生产小队。

陈家村的城堡是一个正规的长方形,南北长东西短,根据居住位置的不同,人们习惯把这两个小队叫做南队和北队。南队人的家庭成分多为中农和富农,房屋多为青砖黑瓦的高门大户;北队人的居所多是土坯打造的茅屋寒舍,家庭成分多为中农和贫雇农。陈恒茂属于北队。

旧社会时,陈恒茂他们多数情况下受雇于南队的地主富农给他们拉长工打短工。你给我干活,我给你工钱,这都是事先商量好的;干活的没有偷懒,工钱也没有克扣,讲的都是仁义诚信,谁也没有意识到这里面还有这么一层不平等的关系。

解放后虽然讲你是这个阶级他是哪个阶级,但陈家村的雇农和富农并没有把对方看成敌人,反而由于旧社会的雇主关系,他们相处地比别的地方平和了许多。平时批斗地主富农时就按程序严肃认真的批斗,批斗会一结束他们仍然是称兄道弟,该怎么来往就怎么来往,到了陈忠民这一代人,不平等的阶级观念虽然分明了一些,但平时玩乐仍然不分彼此。

什么是生活什么是政治,陈家村人分得很清楚。虽然讲阶级观念,北队的人并不认为自己的贫穷就是南队的地主富农造成的。人家是怎么致富的?不管你怎么讲剥削阶级和被剥削阶级,老人们总是认为不是那么回事,人家要么聪明,要么能吃苦,富农地主基本上是诚实劳动合法经营的结果,至于个别人发的不义之财那是特例不能说明基本问题。

解放后分地的时候,南队人用了心思占了唯有的几亩水田也是他们日子好过的一个重要原因,那几亩地一年两料旱涝保收,同时还有一个油坊收入也不菲,北队提鞋也撵不上,人家就是有心眼,人家就是有门路,自己受穷也是活该,不是人家造成的。陈忠民的爷爷是赌棍,陈恒茂认为自己家不行完全是老父亲抽大烟赌博造成的。人只要本本分分,日子坏不到哪里去。要是祖上出一个败家子,那就要倒大霉,几辈子就别想翻过身来。

“哎,穷根扎到了苦海里,这都是命。”陈忠民的妈妈赵玉霞总是这么说。

多少年的辛劳,换来的仍然是家徒四壁,这让人十分的丧气。现在,陈恒茂睡觉的炕上只铺了一张竹篾席子,连一个粗布单子都没有更谈不上褥子了,衣服都是补丁摞补丁,点的仍然是煤油灯。就是煤油灯,要是陈忠民晚上要看书家里也是供不起的。

看着现在想起小时候的风光,陈恒茂禁不住长吁短叹:“唉,亏先人哩!把日子过成光景咧。”陈恒茂不知道是骂自己还是骂自己的爹。

陈恒茂的当年指的是解放前。解放前,陈恒茂家曾经也是高门大户,后来他的父亲吃喝抽赌,没有几年光景,家里的财产便被踢踏光了。三院庄子、二百亩地、三杆快抢和五大罐烟土被陈恒茂的父亲变卖的很彻底。

适逢解放,因为这个原因,陈恒茂家被定为了雇农。但陈恒茂宁肯被定为富农地主也不愿意做贫农雇农,日子过得风光活得才算有价值,其他一切都是虚的。贫下中农现在政治上翻身了,但陈恒茂觉得这个贫雇农的成分够丢人的,这只能说明自己没本事。

为了养家糊口,陈恒茂从八岁起就拉长工打短工,就是他的老婆也是在路上捡来的河南妹子。

当年河南天灾**,河南来秦逃荒要饭的络绎不绝,其中的一家人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饿得能找着南找不着北,陈恒茂见他们恓惶,毫不犹豫的把自己口袋里的干馍拿出来让他们吃了个精光自己却饿的前心贴着后背。

这没什么,能救一家子人陈恒茂觉得很舒服。孩子的父亲见陈恒茂厚道,就要了陈恒茂的家庭地址挥了挥手让自己的三女子跟着陈恒茂走了,说将来有条件了带上外孙回河南认认门就行了。

陈恒茂做梦一般得了个媳妇,高兴地不知所措,要不,陈恒茂只剩下打光棍的命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再艰难,也必须要有一个接续香火的人,那怕这个孩子是瞎子是瘸子,但只要是亲生的就成,那样不至于失去生存的最后意义。陈恒茂知足了。

陈恒茂的老婆嫁到陈家村的时候,没有人会相信这个面色蜡黄的弱女子会生下一男半女,他们站在旁边冷眼旁观知道陈恒茂已经饥不择食,他们对这个河南人有着明显的歧视,他们叫赵玉霞“河南蛋”。

后来,赵玉霞有了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而且个个长得如同人中龙凤聪明伶俐。村里的妇女感到不可思议再无议论,只是感叹河南人生命力就是顽强,你就是把他们放到盐碱滩上他们也能生根发芽。陈恒义说孩子长得好是因为陈恒茂和赵玉霞两家距离远有利于优生优育,这是科学道理。这话正因为是陈恒义说的,村里人就信了,他们决定今后给儿女说媒尽量说离家远一点的。过去姨表结婚的很多,同村的也有,他们说这是亲上加亲,以后再不敢了,这样做是害娃哩。

孩子是生出来了,伟大的母亲赵玉霞昂起了头,可是孩子们要吃饭,这么多张嘴,对粮食的需求量是巨大的,其他的孩子还好对付,陈忠民的嘴却比较刁,但陈忠民学习好,赵玉霞于是就偏心于陈忠民。赵玉霞喜欢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你看,当官的都是读书人。当官的人家才是人上人,书中自有黄金屋,她不断勉励陈忠民好好读书跳出这个穷坑。其他的孩子学习差一些,赵玉霞说这是天生的命,有智的吃智无智的你就是出力的,关键是家里穷供不起这么多学生,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孩子们当然理解。

孩子多,而且正是长身体的年龄,他们的饭量大得惊人,陈恒茂一年四季奔波忙碌,家里的粮食还是不够一家人吃的。现在把所有的粗粮算上,到年关至少还差一个月的粮食。这可愁坏了陈恒茂。思来想去,陈恒茂认为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他必须再次北上铜官去背粮。

大雪封山,陈恒茂望着北方蹙紧了眉头又咬了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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