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胥筠把太后的寿宴筹办得风光一片,到底是户部的一把手,银子周使很有一套。

不过我私下盘算,托司徒鄞的福,他自己出的那份也为数不少。

席间见到他,风度如旧。我们点头致好,没有多说什么,一来大恩难谢,二来众目睽睽,我也不想给他惹上什么莫须有的麻烦。

我送太后的寿礼是一罐野王蜂蜜,看似礼轻,比不得那许多珍玩珠宝,但这一罐蜂蜜实则难采的很,是我托人出宫找了师父千求万求,师父才肯舍了来。太后近日身子不爽,野王蜂蜜补气血医百病,希望能有些许疗效。

宴后几日,各国贡品陆续觐上。只是岱国——除了两盆香梅,定好的二十万两白银迟迟未到。

几日后岱国使臣慌张来见,言贡银在褚国境内不翼而飞。

迢儿絮叨着事情的最新进展“不知是在哪里丢的,二十万两银子呐,还是皇贡,地方官儿绝对倒霉了!”

我赏着梅花,想着岱国的说辞——不翼而飞。

这可有趣,凡事有因有果,有迹可循,怎么可能不翼而飞呢?这莫非就是岱王的“心思”,自己心疼银子,便想上演一出移花接木?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件事会和哥哥扯上关系。

短短三日,风云突变,皇上下旨诏曰“镇远大将军钟辰护送皇贡不力,更有中饱私囊自立为王之嫌,即日革去将军之职,解除兵权,下牢待审。”

陈公公读完诏书,我一片怔然地倒在迢儿身上。

当天傍晚,太后吐血,太医验出太后服用的野蜂蜜中含有烈毒。数不清的精甲侍卫将眷瑷殿里外包围,不允任何人进出。

突发的一切像安排好的阴谋,排山倒海般扑来。这样精准的时机,若说不是人为布局,未免自欺欺人。

空旷的大殿里,我努力回想司徒鄞说“一定解决我们之间的隔阂”时的神情,可无论回想几遍,除了眷眷深情,再无其他。

如果这真是他的棋,那么野蜂蜜中的毒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他会拿自己生身母亲的性命作赌?

如果他真的有什么计划,如何会不事先与我说明,而让我在这里平白着急?

他那日问我可想出宫,是想让我出宫游玩,还是扳倒哥哥之后,要将我这罪臣的妹妹逐出宫门?

我闭上眼,竭力捕捉司徒鄞流露的痕迹,然而每次想到的都是他的笑。

狡猾的、可爱的、苦涩的、温柔的……再真不过的笑容。

整整三日过去,殿外重兵围守,铁戈凛寒,殿内人心惶惑,悄无声息。

司徒鄞再没露面,连带现今哥哥如何,太后如何,贡银又如何,即使迢儿再耳通八方,坚守严密的眷瑷殿亦透不进一条消息。

原来,从云端一瞬跌落泥途的滋味是这样。

那人送的凤钗犹在鬓间,臂上疤痕犹未消褪,那些哄我吃药发汗、待我体贴入微的过往犹在眼前,一切还未烟销云散,怎么就面目全非了?

司徒鄞,是真是假,是局是情,你总要给我一句话……

枯坐了一日后,我豁然起身,抹干颊上泪痕,疾走到屏隔后的书案前,将一应物件扫落在地,向外高喊“快,拿地图来!”

“小姐,什么地图?”迢儿带着哭音,大抵见我赤脚散带的样子,以为我神志不清了。

“哭什么!”我皱眉,“褚国的地形图,还有中原大地图,都拿来。”既然想不明白,多想也无益,总要做些眼前的事,好过坐以待毙。

“是。”应声的是秋水,这个时候反而属她最镇定。很快,她取来两幅羊皮卷纸,又端来两柄烛台。

迢儿反应过来,怔怔蹲下去拾捡拂落的茶具碎片。

我拉起她,语气急躁道“不用管那些了,来,帮我展开。”

秋水和迢儿将图轴展开,中原各国差互错落的山川现在眼前。

在中土,褚国虽称霸一方,却并非一枝独秀。褚居边北,四周错落着几个人丁稀疏的小国,靠着终年给褚国进贡免受战火屠戮。位居西南的未国同样如此,有着足以与褚国抗衡的国力与兵力,哥哥驻关,防的便是未国。

未国蠢蠢欲动这么多年,却始终不敢进犯,也是出于对长路跋涉和粮草运给困难的考虑。这样一来,原本并不强大的岱国夹杂在两国之中,便成为极其重要的一枚棋子,也奠定了中土三国鼎立之势。

岱国向我们进贡,褚国为它护佑,这便是盟国间的互利双得。一旦进贡的皇银莫名失窃,岱国很可能转投未国,这就等于给未国搭了一条通行无阻之路,褚国便岌岌危矣。

理清了这些,再想司徒鄞的话,不由好笑自己的天真——他怎么可能轻易解下哥哥的兵权,西南那样一片虎狼眈踞的形势,倘若大将军不在,他的稳固江山还要不要了?

那么他说的话,是在骗我了?

眼眶又要发酸,我连忙摇头赶走无谓的念头,当务之急,是找到贡银。

不管是未国还是岱国动的手脚,甚至是褚国中有人动了心思,银子总归是在褚国境内丢失的,这条线索理不清,哥哥的嫌疑便洗不清。

将大地图扔在地上,又把褚国地图展开,就着荧荧灯火,我仔细审视上面每一条曲折路线。

凝默良久,我放弃地转向身边的人求助“你们谁知道,岱国送来的皇贡经由哪条路线送进宫里?”

众人面面相觑。

是了,我是急糊涂了,这等机密大事,他们常年在宫里的人怎能知晓?

秋水见状,出去把所有丫鬟太监聚到跟前,压低声音问“娘娘问话,有谁知道岱国皇贡运送路线是哪条,知道的说出来,有你的好处。”

小许,一个小太监瑟缩地站出来,手臂当举未举僵持胸前,好不窘迫。

我霍然看向他“你知道?”

“回娘娘,奴、奴才娘舅家有位亲戚是走镖的,有一次无意听得别人说起,酒后又说给奴才听。所、所以……”

意识到自己的神态吓着了他,我轻叹一声,缓和了面色“可以确定吗?”

“应、应当没错……”

“好,你说来——识字么?”

小太监腼腆道“些许识得一些。”

“那你过来,在地图上画下。”我将朱红的狼毫向前一递,恍觉手腕轻轻发抖。

小太监傻愣愣地站着,不知接笔。迢儿此时也定下神,揉揉通红的眼,轻道“让你画你就画呀。”

他这才拘谨接笔,走到烛火前,先是仔细地看了看地图,而后小心翼翼画下一条蜿蜒的红线。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小路子。”说话间小路子画毕,轻轻放下笔。

我看着那道红线,“路公公,烦劳详细解释一下。”

“啊……”小路子又惶恐起来,先是眨眼,又是抿唇,显得不知从何说起。

我不催促。

无人催促,整个大殿噤若寒蝉。

良久,小路子抬起袖筒抹了抹汗,手指一处道“这里是边关瑶城,就是、就是……”

我接口“是钟将军镇守之处。”

“是——瑶城正北是阳明谷,此处地势狭窄,道路崎岖,素有天险之称;过了谷便有官道了,直通腹地荩眬;之后出荩眬入拓衿……”

“拓衿?”迢儿插口“那不就是洛城的邻城?”

“是的,贡品会从拓衿直运到洛城,这是最便利的路线了。”

我沉吟,“若是这么重要的路线,知道的人绝不会很多。”

小路子猛摇头,“不多不多,绝不会多,奴才的亲戚也是偶然听闻,奴才、奴才也是偶然才……”

“路公公不必多疑。”我安抚他,表情再次凝重。

宛如人身血脉的红线映在眼里,汩汩跳动。

迢儿轻轻的怯声中透着焦虑“小姐,我们现下很被动,得想法子见皇上一面。否则,即使知道了路线图,又有什么用?”

我却摇头,指尖落在阳明谷。“岱国的贡品中有一半是军队的粮饷,这是众所周知的。所以每年当贡银传进国境之时,哥哥便直接扣下一半,好处是既节省了国库下拨的时间,又防止中间有贪官中饱私囊。而后哥哥会亲自护送贡品,过地势险要的阳明谷,在官道交接后,便返还瑶城。”

“也就是说……”迢儿眼里放光。

秋水紧接着道“只要查过交接时银子的记录,便知道将军有没有私扣贡品。”

“而将军是万万不会的!”迢儿激动得拍了下手。

我冷笑“这么简单的事,一目了然,既然拖到如今这地步,谁还会在意钟辰是否真的有罪?”

迢儿脸色又白了,“小姐……什么意思?”

我摇头。

我不知其中有何隐情,只知这样一顶不干不净的帽子,除了他,没人扣得下来。

司徒鄞,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外面突然传来叩拜的声音,随即,殿堂大门訚然打开。

一团凉风涌灌进来……

翌日,我身着百蝶穿凤裙,头戴八宝簪珠钗,跪在朝堂之上,群臣之前。

跪在我身旁的是久违的哥哥,身上还是未来得及解下的战袍。他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锐如刀锋。尽管此刻我们兄妹二人狼狈如厮,但也只在此刻,我真切地感到兄长就在身边的安心。

司徒鄞神情陌然地坐在龙椅之上。陈公公宣读圣旨时,我一直注视他,他却从始至终没看我一眼。

“……罪臣钟辰监守自盗,即日起革除将军之职,解除兵权,押入天牢等候发落。娴妃钟氏包庇兄长,有失德行,即日废除妃位,逐出宫门。”

宣到这里,哥哥一动膝盖,是长身而起的架势。

我死死按住他,对他摇头。

哥哥眼里似有泪光,隐忍看我半晌,终是颓然跌于地上。

我面无表情地抬头,司徒鄞的嘴角不经意勾起,露出谋算之中的笑意。

那一日我记得,是八月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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