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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朝,众人都来恭贺易欢父子,往日寂静的丞相府,一时间人声鼎沸。

天上打了几个响雷,乌云蔽日,却一直不见落雨。闷热的气息,混杂着往来的酒气,仿佛压得人喘不过气,丞相府的喧嚣一直到了入夜才渐渐消停。

易欢的脸上泛着酒醉的红晕,小厮扶着他跌跌撞撞地返回房间。奴婢们在门外偷偷说,少爷今日大喜,从未见他喝这么多的酒,可见是真高兴了。

易欢独自坐在凳子上,掌中握着一方锦盒。

烛火轻摇,在他身上蒙了一层微光,他仿佛入定了一般,剑眉星目,睫羽如扇。

那年,颜夕与他一同随鹿知先生求学。颜夕初生牛犊不怕虎,只身一人骑马去探清原的迷雾森林。他骑马去寻他。寻见时,颜夕已经被这林中的瘴气迷晕。他受了不少的伤,林中枯枝树藤颇多,发带刮断了,他披头散发地躺在鲜艳的花丛中,仿佛花中精灵,一眼惊鸿,美得让他心魂颤抖。那一刻,他便猜出,南山王府变故,不得不朝潜夕替。

易欢打开锦盒,里面是那条断了的发带——他将这枚发带藏起来,连同他的情思,一同收藏起来。

从小,他是在父亲谆谆教导下成长,身为相府之子,凡事必须规行矩步,做众人之表率。儒学礼教,将他束缚成世人眼中的翩翩君子,也是自己一直都无法喜欢的模样。那人恣情潇洒的性子,如同甘霖一般吸引着他的灵魂。

他想,颜夕那般热烈的性格,若是她愿意……

想念及此,他鼓起勇气夺门而出。

身后书童还在喊,“少爷,这么晚了您去哪里?”

“随他去吧,不撞一次南墙,他是不会死心的。”丞相大人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长长地叹息道。

此时此刻,颜夕正与李慕宸在书房议事,热茶烫了三次嘴,凉茶喝了两三杯,这一宿仿佛都心不在焉。素秋通报,颜夕神色一动,若有所思地匆匆去了。

漆黑无声的花园,繁花正茂,浓浓的郁金香,映着小桥流水的粼粼水光,幽静得仿佛那日的迷雾森林。

“易兄,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易欢的面容隐没在黑夜中,一时竟然不知如何开口。

颜夕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心中咯愣一下,立时佯作欣喜,“今天事务繁忙,未及恭贺易兄大喜,如今易兄不仅是天子门生,更是陛下的乘龙快婿……”

“夕儿……”

他缓缓的一声唤,换来她长久的一片沉默。

他叫她的真名。

原来他一早就知道她的女儿身。

“送你。”他递来一个锦盒。

颜夕犹豫着伸手接过,打开,里面是一枚玉佩,压着一条断了的发带。

玉佩,她记得。前世,她万般珍惜地收藏着,最后在易欢死的那日,一同埋进了他的陵墓里。易欢告诉过她,这是母亲的遗物,是赠送给未来儿媳妇的当家信物。

颜夕一遍一遍地抚摸着玉佩,还是递回了给他,“玉佩太过贵重,还是还你吧,这发带……我便收回了。”

易欢的满腔热血,被这寥寥数语,浇了个透心凉。

接过玉佩,太过沉重,他踉跄了一步,颜夕反射性地将他手臂握住。

只一句“小心。”一瞬,手便松开了。

“夕儿……”

手臂上被她握过的地方,仿佛还在颤抖,一个激灵,他幡然清醒过来,颜夕父兄失丧,南城艰辛,她一人独自支撑偌大的王府,家国天下之前,他却还在给她增添烦恼。

“易欢,玉瑶公主很好,你以后会喜欢她的。”

易欢摇了摇头,发红的眼底,映着无言的悲悯,他伸手摸了摸颜夕的脸,哽咽道,“让夕儿为难了,是为兄不好。”

夜空中又打了一个响雷,氤氲的水汽笼罩着浓浓的花香,颜夕的身体仿佛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滑坐在石凳上。

易欢走了,她怔怔地望着漆黑的夜。空气中残留他身上的酒气,她扬手,“拿酒来。”

侍婢呈上一壶酒,她接过,一饮而尽,吼道,“再来。”

胶着了一日的雨,终于倾盆而落。

她独坐花园里,周身被浇得湿透,那些她原以为忘了的,再一次清晰地映在脑海里。

前世,丞相嫡子赐婚皇帝幼女,南山郡主冲冠一怒为蓝颜,趁着四王之乱,率兵攻入京都,问鼎帝位。她赐下一纸和离诏书,害得玉瑶公主愤而自尽,驸马易欢恨她入骨,不惜自宫明志。她以为的坚贞不决的爱情,不过是她一个人的固执。

往事重重,只有她一人记得,也只有她一人难过。

素秋拿着纸伞,站在廊下。一旁的李慕宸问,“为何不去给王爷撑伞?”

“这把伞遮不了王爷心里的雨。王爷是南城之主,伤心的时候也不能叫人看见落泪,还是雨天好,即便伤心也只有老天爷知道,。”

“他为何这样伤心,易欢不是他的好兄弟吗?做了驸马,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难道不该为他感到高兴吗?”

素秋瞪他,“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能有多高兴!”

“放肆!”玉瑶虽与他不亲,却终归是他的小姑姑。素秋这样说话,已是十分僭越。

然而,这里是南山王府,哪里瞧得上他一个李家人,素秋将伞放在一边,翻了个白眼,转身便走了。

李慕宸神色迷茫,望着在雨中酗酒的那人,始终不解。

静候了两日,诚王府上传出消息,南拓的刺客闯入王府,将王爷重伤。

李慕宸随皇帝一同前去王府看望诚王,见他闭眼躺在床上,胸口缠了一圈纱布,隐隐透着血迹,唇色惨白,仿佛虚弱不已。

“王爷,陛下来看您了。”一旁的诚王妃小声地提醒。诚王幽幽醒来,缓缓地转过头,见着了皇帝,神色大惊,作势要坐起身来请安。

“你身子不便,免礼,好生躺着。”侍卫搬来了座椅,老皇帝落座后问道,“京都之内,堂堂诚王府,怎么就闹了刺客?”

一旁的诚王妃捻着手帕,低声啜泣,仿佛心有余悸。

“因不日便要出征南疆,儿臣平素便于兵法上有些懈怠,想着临时抱佛脚,在书房内看得晚了些。待熄灯回房之际,花园两旁埋伏了几个死士,手持长刀,不要命地冲了出来,当时儿臣身边只有引路的小厮,当场便死于非命。儿臣徒手与贼人打斗了一番,不慎被他们伤到。幸好侍卫们及时赶到,儿臣才得保住一命。”

皇帝的脸色愈发凝重,按捺着怒气,问身侧的管家,“招出什么没有?”

“启禀陛下,贼人皆已引毒自尽,无从盘问。属下们仔细盘查了他们的衣物遗骸,发觉他们身着异族服饰,腰背上都有一个暗花纹身。”

隆安沉思不语,管家见此,便大着胆子说道,“王爷一接受调令,出发南疆,便遭遇刺客,恐怕不是巧合。”

“这帮贼人,以为我受了伤就不敢出征南疆了吗?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一定会去战场上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一阵虚咳,强撑着坐起的诚王又摔回了床上,一旁的诚王妃忙上前服侍,只见王爷胸前的伤口裂开,又涌出了一片殷红的血迹。

满室陷入了慌乱,大夫,小厮,侍女们蜂拥而入……

隆安帝叹气,摇了摇头,“你这副身子骨,还是安心在府里养伤。”

此刻,荣王殿下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双眼通红,“孙儿自请替皇叔南征。”

“你?”隆安帝似是不信。

荣王殿下义愤填膺地说道,“南拓人竟敢在京都行刺当朝王爷,行事这般猖獗,孙儿身为东岚国儿郎,是可忍,孰不可忍。孙儿愿代东岚皇族出征南疆,扬我东岚国威,求皇爷爷应允!”话毕,荣王爷应声叩了一个响头。

耄耋老迈的隆安帝,许久不曾见到这般少年热血的场景,遥想起自己当年,也是这般少年气盛,满腔报国热情。

“好,朕准了。”

荣王爷应声谢恩,身后诚王的床上也不再闹腾,渐渐安静了下来。

返回皇宫的路上,老皇帝这才想起来,荣王年纪轻轻,又是太子遗留的唯一血脉,犹豫间问向身侧的禁军副统领,“天逸,你说,朕是不是太过草率了?宸儿还小,若是有个差池,朕如何对得起元儿的在天之灵。”

“启禀陛下,荣王殿下年纪虽轻,却有一颗赤子之心,太子殿下在天之灵,必感安慰。想当年,南山王爷夺回琼云三城的时候,也是差不多这个年纪,王爷此行不过是监军,想来不会有危险。”

“对了,颜朝!”皇帝犹如醍醐灌顶,“他素擅兵法,身边能人奇士多,南疆又离他的封地近,不如就派他陪着宸儿同行,以防不测。”

圣旨当天就下达至荣王府与南山王府。

临行前,颜夕得了消息,鼎阁里有人出了一万两黄金,买下荣王殿下的人头。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刺客,接了订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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