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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是个有闷热的下雨天。

喀嚓喀嚓……嚓嚓……喀喀……

芬站在娟姐后面,透过偌大的镜子,偷偷观察娟姐帮客人剪头发的手法。

“妳的头皮有红喔,是不是常常熬夜?”芬轻轻抓着女人的头,手上满是黏腻的泡沫。

“头皮红可以看出来常熬夜啊?对啊,我最近比较晚睡。”女人漫不经心看着桌上电视上的综艺节目“龙兄虎弟”,舒服地半阖着眼。

“是因为工作才晚睡吗?”芬随口,眼睛还是盯着娟姐利落的刀法。

娟姐的动作很快,一刀接着一刀仿佛两个刀片间装着弹簧似地刀光连发,真不愧是理发店里的第一快手。发丝落了满地。

“唉,在公司做不完的工作,隔天再做就来不及应付客户了,偏偏家里有孩又不能加班,只好带回家继续做啰。”

“这样不能报加班费好亏哦!”

话匣子一开,女人滔滔不绝地起家庭与工作间的两难。

芬有一搭没一搭接腔,手指熟练地将泡沫控制在一定量,指腹不轻不重地压在女人的头皮上,时而加重力道,时而借着推弄泡沫让手指休息。

头发早就干净了,但把头发洗干净绝对不是重,让客人觉得头皮被认真款待才是“洗头的诚意”。

从附近的商职毕业后,来到这个半家庭式的理发店已经快一年了,好听一她的工作是发型助理,实际上就是大家口中的洗头妹。

一双手每天至少要洗二十几颗头,箇中辛苦外人难以体会,洗车工人还可以戴手套保护双手,但芬的手却赤裸裸浸泡在化学药剂里——不管药性号称多温和,化学药剂就是化学药剂,一天洗下来洗得芬手指上的皮肤又皱又涩,手腕疼痛到回到家都快没力气将插进孔洞的钥匙转开。

要不是怀有梦想,这份工作真难以为继。

“请问还有哪里需要加强的吗?”

芬最喜欢这句对白,意味着“这颗人头”又告一段落。

“没有。”女人很满意芬的洗头,也很满意跟芬的聊天。

“谢谢,那我帮你冲水啰。”芬打开水龙头,将水流顺着自己的手掌再浇在女人的头发上:“请问这样的水温可以吗?”

“可以。”

“谢谢。”

这份工作,谢谢永远不嫌少的。

洗头妹要成为设计师,快则三个月,慢则三年五年。

芬有自知之明,她从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做什么都很普通,不好也不坏,既然成为设计师的过程可快可慢,自己如此普通,这种每天洗头又冲水的日子大概还有一年要熬吧?

原本一间理发店就不可能没有洗头妹的,有人剪,就得有人洗,既然自己是这间店最资浅的员工,这种差事自然落到自己的手上。

只是洗头,一直一直洗头,不停不停的洗头,毕竟非常无聊,就连与客人间的对话都成了工作制式化的一部分后,洗头就像反复不停地拆解同一道因式分解的数学题。

洗头洗得十分熟练后,简直完全不用脑袋也可以将客人款待得服服帖帖,芬忍不住一心二用,想透过镜子偷学前辈的剪发的手法。“多长一双眼”似乎是每个学徒的必经之路。

一天偷学一,打烊后回家还有甜蜜的功课要做。

那功课是一颗又一颗的塑料的人头。芬会一边回忆前辈手上的刀法,一边看着自己的梦想在无法抱怨的假人头上轻快飞舞。

这边修修,那边剪剪,假人头报以淡淡的微笑,仿佛是肯定。

从这一间理发店的洗头妹开始,勤练手艺,努力不懈,总有一天自己也有机会拿起剪刀为某个大明星打理最新潮的发型吧,所有的大设计师不都是这么开始的吗?

“那我帮妳简单吹一下喔!”

芬拿起吹风机,笑笑地按下开关。

一天的工作又告一段落。

今天共计洗了二十六颗头,十七颗女的,九颗男的,连手指甲都麻了。

“记得把铁门拉下来还要再锁一次门啊。”

“厕所的卫生纸快满了,顺便喔。”

“地上就麻烦妳啦。外面的伞桶记得收进来。”

“电灯记得要全部关掉喔掰掰。”

前辈们将昂贵的专用剪刀收进抽屉上锁后,就一个个打着哈欠撑伞回家。

打烊了,但芬的另一个工作才刚开始。

先将收银机上锁,然后将铁门拉下到只能让孩矮身进出的高度。

芬一个人扫着地上的头发,扫完了还得用拖把扫荡一次,桌上瓶瓶罐罐的染烫药水也要仔细分门别类收拾好,用了一整天的厕所也是一个战场。

不过,芬还满享受一个人“掌控全局”的感受。

没有人盯,没有人骂,重是不用再洗头了。

她将广播转到二十四时的歌曲频道,音量调到最大,一边大声唱歌一边将地上的头发稀里呼噜扫进簸箕里。

“等一下宵夜吃什么好呢?还是有认真来减个肥?我看喔,外面下那么大的雨,我还是直接冲回家泡泡面好了?还是等雨一再……”

正当芬胡思乱想的时候,半拉下来的铁门忽然发出急促的碰撞声。

“?”拿着扫帚的芬弯腰,往外一看。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子狼狈地卡在铁门外,一手将铁门用力向上扳,一手撑着地板,试图硬闯进来。

“啊!”芬警戒地抓紧扫帚,大声叫:“你干嘛!”

“……我……”中年男子含糊不清地,但身子已整个钻了进来。

进来时还因太过莽撞,头整个撞得铁门喀啦喀啦作响。

外头下着雨,男子全身淋湿,一进来就弄得地上汤汤水水。

“我什么!”芬吓得不知所措,连手中的扫帚也忘了装腔作势地挥舞:“告诉你,收银机的钥匙被老板娘拿走了!快出去!”

闯进门的中年男子并没有马上站起来,而是弯着腰,半驼着身子。

苍白着脸,全身发汗,右手按着下腹,指缝间依稀有鲜红色的液体渗了出来。

“那是……血吧?”芬看了这一幕,反而镇定下来。

——这个人并无恶意,只是个需要帮助的受伤男人,她瞬间有了这样的认知。

这名看起来至少四十五岁了的中年男子冷淡地环顾四周,这才看清楚了这是什么地方,竟慢条斯理道:“我,想剪个头。”

剪头?

“你应该去医院吧?”芬歪头叉腰。

浑身湿透了的中年男子充耳未闻,径直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

右手始终用力按住受伤的下腹,让人无法看清楚伤势有多严重。

“先生,你这样一直流血是不行的。”芬倒也不怕,大剌剌朝男子走过来:“我帮你叫救护车,在救护车来之前你可以在这里坐一下。”

中年男子闭上眼睛,不想回答。大概也没有力气回答。

此时门口一阵凌乱又急促的叫骂声:

“干!跑哪去!”

“怎么可能跑一跑就不见了。一定是躲起来!”

“干你娘太暗了地上看不到血……干不要靠那么近,你去那边!”

“他挨了一下跑不远!你去那边!你!你!跟我来!”

“找出来两下就给他死,在谁手上跑走谁就帮他挨一下听到了没!干!”

叫骂声此起彼伏,越来越靠近。

中年男子的神色微变,十之八九外面那些叫骂声是冲着他来的。

但他却没有逃跑,也没有要芬将铁门完全拉下,只是继续坐躺在正对梳妆镜的椅子上。或许是预知了五分钟后自己的命运,他只让不安的情绪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随即恢复刚刚的淡漠自适。

滴滴答答。

皮鞋滴着水。

“那我们先洗头。”芬的声音。

闭眼的中年男子眉头微皱,只感觉到一张大毯子披盖在身上,暖暖十分受用。

随即头发被浇上冰冰凉凉的洗发剂,然后是一温水,接着很多很多泡沫在头发上绵密地繁衍起来。头皮瞬间麻了起来,感觉到十根非常柔软的手指慢慢穿梭在泡沫间。

手指的触感非常温柔,按摩的力道适中。

“这样的力道可以吗?”芬如往常般询问。

“可以。”中年男子不由自主回答。

泡沫似乎越来越多,多到快从头发摔到地上时,又被芬技巧性地抹了回去。

外面的叫喊声越来越大声仿佛就快冲到门口,中年男子的身体却慢慢放松。

锵啷啷啷啷……

铁门被用力一把拉起的瞬间,芬手上的巨大泡沫也同一时间抹在中年男子的脸上。芬看向闯进店里的三个男人,继续堆积她手上的泡沫。

“?”她狐疑地看着三个凶神恶煞。

“有没有看到!看到……”一个男人拿着沾有血迹的开山刀,嘴里不清楚。

“现在店里只剩我一个人,所以你们要等比较久喔。”芬自然而然踩住地上的一抹血迹:“要等半个时可以吗?”

三个男人连交换眼神也没有,立刻转身离开,离开时还顺手将铁门拉下一半。

轻轻抹掉覆盖在男子脸上的保命泡沫,芬继续抓着男子的头发,用自己揣摩出来的指压法按摩头皮,不疾不徐,一切都按照日常工作的流程妥善地进行着。

叫喊声远了。

虽然依稀听得到那些气急败坏的叫骂声,但终究不再那么具威胁性的近。

芬走过去,将铁门整个拉下,从里面反锁。

然后开始帮中年男子冲水。

“水温这样可以吗?”

“……嗯。”

“谢谢。”

顺着芬的手流洩在男子头发上的温水,保存着一种不出来的温度。

泡沫清洗干净,擦干了男子的头发,芬拿着吹风机嗡嗡嗡吹了起来。

“不是要剪个头吗?”中年男子慢慢地,温暖了的身子大有精神。

“我的功力还不够,改天我出师了再帮你剪。”芬平静地答。

中年男子缓缓睁开眼睛,原本打算想几句谢谢之类的话时,却从镜子里看见正在帮自己吹头发的女生竟是满脸泪水。

“妳怎么哭了?”中年男子怔住。

“我一直都很害怕啊。”芬尴尬地用袖口草草擦掉眼泪。

也是。

一个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突然撞见一个身受重伤的男人闯进店里要剪头发,紧接着又闯进了三个拿着开山刀的粗鲁流氓问哪里可以砍人,怎么可能不吓坏?

“为什么帮我?”中年男子看着满脸泪痕的芬。

“……我不知道。”

“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中年男子叹气,看着镜子里的大毛毯透着暗褐的血迹。真狼狈啊今天。

芬突然有生气:“那就不要帮好了,你快出去!我还要拖地洗毛毯啦!”

中年男子微微头,这次倒不坚持剪什么狗屁头发了,慢慢起身。

外头充满敌意的声音没了。

中年男子默默拉开铁门,隐没在越来越大的雨里。

广播声中,独自善后的芬拖着地,洗着毛毯……

一个多月后。

接近晚饭时间的黄昏,理发店里只有一个刚放学的中学生在里头剪发。

一把剪刀孤孤单单地在没有特殊要求的男孩头上断着发,其余两名女理发师不是翻着有被翻烂了的独家报道与翡翠杂志,就是在看电视。

一边探头看着电视,芬整理着洗头槽下累积的发丝,以免整个塞住。

这两年连锁便利店多了起来,几乎将传统杂货店从街头上排挤了一大半,放在便利店里的流行杂志一口气多了五、六本,专门介绍日本年轻人最时尚的发型与打扮,相应之下,连锁发型设计店也开始流行,林、乱剪、日式威廉与曼都等美发沙龙店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芬待的这间半家庭理发店是阿姨辗转介绍来的,五个排班的理发师都至少要三十几岁了,有三个已经当了妈妈,大家虽然手艺都不错,可也都懒得学剪年轻人最新流行的发型,比起那些窗明几净的连锁发型店,这间半家庭式理发店的装潢也显得很老气。

这间店如果不彻底转型,迟早也会被淹没,大家都心知肚明,原本的老板娘打算过年后就来个重新装潢,但大概只是嘴巴随便吧,哪来的钱啊?

芬暗暗祈祷,若真的倒店至少也要撑到自己学会剪发吧,要不,现在立刻换到另一间店应征工作,也只能从洗头妹开始做起。

芬整理着药水,眼睛不由自主看向那一排抽屉。

什么时候也会有一个放着设计师专用剪刀、属于自己的抽屉呢?

门推开,风铃串响。

三名当班的理发师自然而然将头转了过来,视线瞬间被两团漆黑给占据。

两个身材魁梧的黑衣人几乎同时走进店里,犹如两尊门神石像。

威武的黑衣人往两边一靠,微微低首,恭敬地让出一条开阔的步道。

一个身材适中、同样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子慢慢走进店里。

这种不言而喻的气势,独属于活在刀光剑影里的黑道分子。

“……”中年男子左顾右盼,像是在寻找什么。

“……”店里的理发师目瞪口呆,唯一现在进行式的剪刀也停格了。

“……”芬拿着染剂,嘴巴张得比任何人都大。

中年男子与芬的视线一对到,轻轻咳嗽,便慢慢走向芬。

“那个……那个那个……你们是不是找错人啦?”老板娘赶紧站了起来,支支吾吾地:“你们是那个……嗯嗯?是不是……”完全不晓得在什么。

视若无睹,听而未闻,中年男子径自坐在椅子上——那一张与一个月前同样位置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对着镜子里大傻眼的芬淡淡道:“剪头发。”

来这里,不剪头发,还有别的事好做吗?

想想也是,芬打起精神,拿起一罐洗发剂走到中年男子身后。

“那我先帮你洗头。”

芬将一张毯子盖在中年男子的身上,从洗发剂里直接抹了一大把在中年男子貌似赌神周润发的油头上,一抓,再抓,那刻意梳理好的赌神头顿时不成型态。

对芬来,洗头就洗头,还真没有第二种洗头的方式,多是有的客人喜欢她用指甲、有的客人喜欢她用指腹罢了,她便按照平常的节奏开始推弄泡沫。只是整间理发店的气氛委实奇怪,那两尊门神一动也不动,守护在中年男子身后,与动手洗头的芬只有一步的距离。

“喂。”芬抓着泡沫:“你是‘流氓’吗?”

“?”中年男子好像楞了一下。

“流氓啊?你跟你那两个朋友都是流氓吗?”

“我们是……黑道。”

“黑道不就是流氓?”芬皱眉。

“也对。我们是流氓。”中年男子似笑非笑地:“太久没有听到别人叫我们流氓,所以有不习惯。”

“有人叫我发型助理,这样讲比较尊重,可是发型助理就是洗头妹啊,直接叫我洗头妹就好了,发型助理听起来太高级了怪怪的。”芬不以为然地:“所以你们流氓就流氓啊。”

“嗯。”中年男子生硬地答道。

“那我旁边这两大只流氓是你的弟吗?”

“是。”

“他们如果不剪头发的话就出去,不然我很难做事耶。”

芬身旁那两个身形魁梧的流氓脸色一变,五官扭曲,却不敢发作。

仔细一听,便可听见这间屋子里同时有五颗心脏瞬间加快了跳动。

“你们出去,去门口……不。”翘着腿,中年男子慢条斯理道:“去巷口随便晃一下,一个时以后再过来接我。”

“可是大哥!”两个跟班异口同声。

中年男子没有再下命令,仅仅用一个淡然的眼神看了镜中的两人,两个跟班立即乖乖低头出店,连回个头都不敢。

刚刚芬与黑道男子之间的对话没有刻意压低音量,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店里的气氛又变得更奇怪了。剪完了,也不洗头了,那个刚刚还有有笑的中学生匆匆付了钱便闪人。整间店就只剩下那一个黑道大哥。

每个理发师都假装忙着看电视看杂志,个个心中惴惴不安,大家很想找理由提早收工回家,免得被黑道大哥名帮剪。

心脏不好的张阿姨第一个发难:“啊!我忘了今天晚上先生加班,我要接孩子去补数学。我真的很糟糕啊我,唉这样怎么当人家妈妈?”随便收拾一下就走了。

只剩下老板娘跟两名当班的理发师,再不走就……

眼皮直跳的王姐紧跟在后:“我家有客人要来,哎呀我怎么到现在才想起来?不行了不行了……我连菜都还没买呢!”将剪刀放进抽屉里上锁,皮包拿了就跑步出去。

一下子走了两个,只剩下老板娘跟娟姐。

老板娘瞪着屁股离开椅子五公分了的娟姐,娟姐无奈也只好将屁股重新黏回椅子上。

黑道的头不是没剪过,怎么今天这颗还带了弟站岗,煞气特别重?

芬洗头的技术没话,仔细,又温柔。

舒服的令这位黑道大哥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还有什么地方要加强的吗?”

“……”

“那我要冲水了。”

“好。”

洗完了头,芬简单吹了一下头发到半干半湿,娟姐便自动就位。

甫睁开眼的黑道男子耸了耸肩,看着镜子里拿着剪刀的娟姐。

娟姐强颜欢笑:“请问要剪什么发型?”

黑道男子转头看着芬,芬正在电视机前看得发笑。

“我要她剪。”

“芬啊?她还没出师,所以就由我……”

“我要她剪。”

黑道男子语气平淡的、字字重复的第二句话里,有种自然成形的威严。

娟姐只得快步走到看电视看得出神的芬旁。

“我?”芬难以置信。

“快去。”娟姐翻白眼。

“我?”芬傻眼,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出师了?”

“从现在开始,你出师了。”咬牙切齿的娟姐将剪刀倒转、递交在芬的掌心:“暂时先用我的剪刀,应该不会太委屈你吧。快,快!”

就这样,完全没做好准备的芬呆呆站在黑道男子后,拿着锋口发出寒芒的剪刀,看着这位不速之客,也看着镜子中有陌生的自己。

托这个黑道男子的福,梦想莫名其妙地实现了。但是……

“先好了,我只剪过塑胶人头的头发。”

“嗯。”

“一共六十六颗。”

“所以你不敢剪我的头?”黑道男子有轻蔑的。

“敢敢敢,不过我怕你不敢给我剪。”芬露出连她自己都没看过的灿烂笑脸,:“先好了,我第一颗剪出的头,一定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就这样,不给黑道男子反悔的机会,芬一刀喀嚓。

颇有纪念价值的第一束断发落在地上。

”喂喂喂,你忘了问我想剪哪一种头。”黑道男子半开玩笑。

“我第一次剪,不要给我出题目啦拜托。”芬咬着下嘴唇,理直气壮地:“我只想剪我会的,嗯嗯就帮你剪我这几天晚上练习的成果吧。”

“那……”黑道男子竭力忍住想笑出来的冲动

喀嚓,喀嚓。

芬以果断的两刀封住了黑道男子的嘴。

然后是快乐的喀嚓喀嚓喀嚓。

慎重起见,每一刀都浅浅的,堪称精雕细琢,每一刀剪下去,芬就站远一步,从另一个角度欣赏这一刀“不可逆的后果”,再构思下一刀该怎么接着上一刀表演。

黑道男子索性闭上眼睛,不知道是假寐还是真睡。

哇!芬的眼睛都开了。

原来娟姐用的专业剪刀这么棒啊,光手感就不一样,剪真发跟剪假发的触感也差很多,一刀下去,发丝断裂的俐落程度也大不相同。真不愧是……真不愧是……她啧啧称奇,手上的刀不禁加快了速度。

芬越剪越兴奋,从远观察的娟姐脸色却越来越沉。

由黑道男子上头毛的变化可以推想,十分钟后这间店将出现一樁血案。

“怎办?”娟姐用气音向老板娘问。

“等一下你帮她补救。”老板娘虚弱的快抓不住桌脚。

“不要。救不回来。”娟姐斩钉截铁地。

那么,意思是要逃跑了吗?

喷了水,将发尾抓了角度,修了修鬓角,终于芬吹掉剪刀上的残发,得意地用刷子拨掉黑道男子脸上的屑屑。

深呼吸,芬拿起大镜子放在他后脑勺旁,嚷着:“大功告成!”

黑道男子这才睁开眼。

镜子里的自己,跟刚刚踏进这里的自己判若两人。

一个时前,自己还是气势惊人的黑道大哥大,不话,一个眼神就能压得对方心脏病发。嘴角微扬,仿佛城府极深的刺探对方斤两。若开口,就是搬动十 个堂口的街头战争。

现在……

经过一百刀的密集摧残,镜子里的自己像极了在西门町把妹的中缀生。

“怎么样?”芬笑道:“一口气年轻三十岁吧!”

老板娘与娟姐登时腿软。惨了惨了,这下连爬出这间店的力气都跑光啦。

黑道男子瞪着镜中似曾相识的陌生人。

“这是我要的感觉。”

他笃定地头,露出满意的微笑。

这一笑,当真吓得老板娘昏死过去,幸好娟姐及时一把扶住。

“太好了,那我帮你冲一冲咯。”

得到赞美的芬,乐不可支地开始帮黑道男子冲水。

温水倾注在她的手上,再顺下男子的发,将难以计数的发屑冲进槽底。

简单抹了洗发剂,再洗第二次的头比较干净。

“干你们这一行的,是不是越凶越好啊?”芬心情大好,开始哈拉。

“大部分的时候,还是和气生财吧。”黑道男子竟也顺口回答。

“是喔,电影都是不是这样演的,都演你们流氓打打杀杀。”

“别杀人了,连打架都很麻烦的。把事情闹大当差的就会进来管,到时候不是抽签凑个人交出去,就是凑一笔钱请管区把事情压下来。”

“哇,这个我知道,就是弟帮大哥背黑锅对不对!”

“……对。”黑道男子的表情有古怪。

“你们当大哥的真的很差劲耶,一人做事一人当啊,干嘛要弟帮你们坐牢啊?当大哥就是要把所有的事都背起来才叫做大哥啊!”芬大剌剌的直捣蜂窝。

“……也不是这样。”黑道男子的表情,像是肚子又挨了一刀。

“当大哥真好,怎么会有人想当弟啊。”

“唉。”黑道男子叹气:“每一个大哥,都是从弟当起啊……”

“是喔?”

“每一个弟都帮大哥背过黑锅。没背过黑锅的,要上位还真难呢。”

“上位?”

“就是当大哥啊。”

就这样,芬与黑道男子藉着一堆黏腻的泡沫聊了起来。

不知道是少了一根筋,还是根本不觉得这男子很可怕,这差距二十五岁的两人聊得还挺起劲,好像是记者访问黑道明星的快问快答。

“对了,那天晚上你最后自己去医院了啊?”

“没,我猜那些王八蛋也派了人在附近的医院急诊室堵我,我干脆直接打电话找认识的医生,去他家弄一弄搞定。”

“这么酷!”

“一般般。”黑道男子轻描淡写地:“要不是那一刀刺得有深,我自己走回家抹消毒水睡个女人就好了!隔天醒来……”

一出口黑道男子便发现失言,幸好芬看起来不以为意,或是根本漏听。

“那天你被砍,是被自己的弟砍,还是被别的帮派砍啊?”

“是别的帮派,但也算熟识一场。就因为熟所以砍起来特别狠。”

“你有报仇吗?”

“报仇?等我报仇未免也太不会做人啦,隔天他们就交出十根指,叫砍我的那个弟专程送过来,跪在地上是误会一场。”

“好恐怖喔!这个我在电影里看过!”芬啧啧称奇:“那你怎么办?”

“都做到这样了,不当成误会不就不给面子了?哈哈!”

“哇,那你是正义的一方吗?”

“这个……该怎么呢……”顿了顿,黑道男子颇有难色:“我想一想。”

“还是流氓都是坏人,只是有的人比较坏,有的人比较不坏一?”

“可以这么。大家多多少少都做过一坏事嘛。”

大部分的时间芬都在问一些不是很有礼貌的怪问题,机关枪似的。那些问题很怪,其实也不怪,只是太直接,直接到让人忍不住为她捏一把冷汗,而黑道男子回答的表情都有又好气又好笑,并没有真正恼怒。

原本是简单洗第二次头,竟然又用掉了二十分钟。

从那个有诡异的黄昏开始,芬出师了。

第二天她买了人生中第一把理发设计师专用的剪刀,入门的,最便宜的。

非常非常的开心。

4

第二天,差不多时间的黄昏,黑道男子又出现在店里。

两个门神般的壮汉没跟着一起进来,只送大哥到门口就自己闪远。

看见黑道男子着一头不三不四的头发进来,虽然大概不是什么恶意,老板娘跟轮班的两名理发师还是心惊了一下,没人敢上前招呼。

“今天还剪头啊?”芬很直觉地站起来。

纵使号称出师,一整天下来老板娘还是不给她客人,依旧是唤她头洗。

也是啦,在比她更菜的人进来前,除了剪头外当然也得包下所有的头洗,更何况阿芬并没有真正接受过剪头发的繁复训练,也没有带过自己的朋友剪给前辈们鉴定,是出师,只怕是一时权宜。

阿芬很认份,也很清楚,只是一想到刚刚买好的那把剪刀还是不禁跃跃欲试。

“染个发。”黑道男子摸着不搭嘎的头发,表情有腼腆。

“那你要染什么颜色?”芬自动走了过来。这可是唯一认可她的客人呢。

黑道男子暗暗好笑道:“喔……我以为你又帮我决定了咧。”

嬉皮笑脸的,芬的手上已抓了一把洗发剂抹在黑道男子的发上。

照例还是盖张毯子,舒舒服服的洗个头先。

“那我等一下帮你染一个……我在杂志上看到的发色好了,我调调看喔。”

“你……调调看?”黑道男子的眼皮跳了一下。

“还是你怕了。怕了就算啦!”芬的语气竟有不开心。

黑道男子乖乖的闭上嘴,任凭芬熟练地在他头上推泡泡。

又弹又抓又按,无懈可击的的十指共舞,黑道男子舒服的闭上眼睛。

芬的话多,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今天晚上她这才知道,原来这个黑道男子叫阿泰。

阿泰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叫的,弟们都尊称他一声泰哥,亲一的便叫他老大。泰哥江湖地位颇高,是这一带所有地下赌场的围事老大,也插股几间色情摸摸茶店。钱多多,这几年弟也跟着越来越多,堂口从帮派里分出来自成一股势力,但仍与原来的帮派维持很好的结盟关系。

泰哥年轻时也是一路打上来的,锋头很健,曾经在通化夜市创下一个人独自打趴对方六个人的记录。这么悍,当然悍出事情,政府搞二清专案时泰哥被抓去绿岛蹲了三年,蹲出来后就直接管了帮派一个大堂口。

年纪过了四十以后,打不动了,再怎么剽悍看见对方掏出枪也只能拔腿快跑,泰哥行事开始低调,拓展势力的方式不再用拳头,而是用钱。

“用钱的话,比大人更有效率。”泰哥的眉头轻皱。

“听不懂,不过不打架不一定比较好吧。”芬用指甲抠掉粘在泰哥眼角的泡沫,直率地:“你不敢打,他敢打,最后一定是敢打架的那一边赢啊!”

很新鲜。

这法很新鲜,被人家这么吐槽也很新鲜,泰哥不禁笑了。

“大家出来混,很少是为了天生想打人,还不都是为了赚钱。”

泰哥很有耐心地解释:“有钱大家赚,讲好了怎么分着赚,有时候你让我,有时候我让你,让来让去,大家都有面子里子,自然就不会打架啦。”

“喔。”芬的声音听起来没有真的被服。

“再加上我那个儿子今年刚刚考上大学,还考上师大学人家当老师啊,他一直觉得有我这个黑社会爸爸很丢脸,恨不得我再被抓进去关。为了我儿子的前途,也为了我在他面前的形象……我尽量别那么像黑社会。”

“有没差,反正你现在有弟了啊,被关也是关他们,又关不到你。”

“……呵呵。”又被吐了,泰哥也只能这么苦笑。

“哪个系啊?”芬转移话题。

“中文系。从他就一直想当一个作家,我却希望他真的去当老师的好,收入跟生活都比较稳定嘛,当作家给人一种很不脚踏实地的感觉,是不是?”

“当黑社会更不脚踏实地啊。”

“……这个……嗯……你的也没错。”

连环受挫的泰哥,完全没有反击的余地。

“还有没有哪里需要加强的?”

“啊,没有,没有。”

将泡沫冲干净,简单吹干。

在染发前芬对着泰哥的发型左看右看,咕哝到:“好象有怪怪的喔?”

“哪里怪?”

“就我免费帮你修一下啦。”

不等泰哥反应,芬兴高采烈拿起剪刀就展开新一波的攻势。

这一剪,竟卡擦卡擦剪了个没完。

芬喜滋滋关注在剪刀的舞动上,虽然不擅长,发问的人还是换成了泰哥。

“我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泰哥生硬地问:“大家都怎么叫你?”

“叫我芬就可以了。”芬漫不经心地。

“你很喜欢剪头发?”

“对啊,不过我才刚刚出师啦。嘻嘻。”

“所以想当理发师是你的梦想?”

“梦想……感觉好高级喔,应该是吧。嘿你不要乱动!”

“从就想当理发师吗?”

“才不是呢,我时候想当明星啊,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唱歌,去拍戏,上节目玩游戏都好啊,哪个女生不想当明才星怪咧。不过我很快就知道自己长得很普通,歌唱得很普通,就算啦!”

“喔。”

“不过不当明星,也可以帮明星剪头发嘛!有一天等我变厉害了,我就可以指着电视,你看你看!方季惟的头发是我剪的喔,还有那个王杰,头发也是我弄的喔!那个那个叶蕴仪,她最新的造型也是我设计的呢!”芬越越快乐,连声音都在跳舞:“嘻嘻我是不是很三八啊?”

“不会。”

“不过要变的那么厉害,还要很久很久,唉。”

“那是当然的啊,我当上大哥之前,还不是……”

“还不是要帮大哥背黑锅,帮大哥砍人,对不对?唉真的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简单?”泰哥的表情略显崩溃。

“要当上大设计师,不晓得要先剪几千个头才有办法,我们这间店生意不好,我又最菜,哪轮得到我剪那么多颗头啊……慢慢熬啰。”

大功告成后,泰哥瞪大眼睛看着镜中崭新的自己。

——一个诚恳踏实、迟龄入学的臭老高中生。

“不错吧!这么看起来脚踏实地多了喔。”芬拍拍泰哥的肩膀。

一直在深呼吸、吐气、深呼吸、吐气的老板娘终于腿软坐在地上。

一脸严肃的泰哥深呼吸,似乎是下定决心:“果然是我要的感觉。”

“那我现在帮你染一个偏红的颜色。”芬竟没忘记这件事。

“红色?”泰哥虎躯一震。

“当大哥不能太脚踏实地吧?黑社会还是要有一叛逆的感觉啊!”

“……”

走出理发店的时候,泰哥整个晚上都没有话。

两个贴身跟在旁边的彪形大汉也没有讲话,怕一开口就会笑出声来。

没有吃晚饭,泰哥在插股的色情吃店外了根烟。

偶尔摸摸红得像把火的脑袋,不禁笑了起来……

5

芬的生活很单纯。

除了听广播看电视,她最喜欢剪报。

自从三年前还在学校的时候,跟大家挤在电视机前一起看原本不被看好的中华队,在巴塞隆纳奥运上连续两次击败日本赢得银牌而归后,芬就迷上了棒球,或者该,迷上了以奥运夺牌阵容为主、后来加入中华职棒的时报鹰与俊国熊队,其中又以强打成群号称“暴力鹰”的时报鹰队最吸引她。

除了崭新的剪刀,她的抽屉里还放了一本剪贴薄,里头都是她记录时报鹰的报章杂志剪辑。店里没有杂事的时候,就是芬细细回味他的英雄的时刻,每一个时报鹰球员的比赛数据她都了若指掌。

有澳热的下午。

橱柜后的老板娘吃着仙草牛奶剉冰,一边翻着刚买的八卦杂志。

传统理发店里最多就是这种充斥着色情暴力、奇情犯罪、灵异与神棍广告的杂志了,最新一期的必买,过期两年的也舍不得丢,期期都让大家看得津津有味。

店门打开,一股奔放的热风灌进。

热风中,一个穿着白色汗衫拖鞋短裤,露出半身刺青的壮硕男子走进理发店。

“请问,芬姐在吗?”刺青壮汉彬彬有礼的问。

芬……姐?

不约而同,老板娘与三个理发师转头看向正在剪报的芬。

“芬姐,麻烦你帮我剪个头。”刺青壮汉一鞠躬。

这哪门子的礼数啊!

“老板娘,可以吗?”

芬眼睛发光,火速放下剪到一半的报纸站了起来。

老板娘马上:“不好意思,芬她是新手,手艺还没有很好,要不要……”

只见刺青壮汉用极为凶狠的眼神看着老板娘,浑身散发出爆裂的杀气。

左手臂上的猛虎随着巨大的肌肉跳动,那股猛劲一路跳跳跳,跳到右手臂上的青龙上来。仔细听,仿佛可以听到猛虎与青龙牙齿快被咬裂的摩擦声。

“……芬的话,当然是没问题、没问题。”老板娘感觉脖子濒临被扭断的危机,不禁一阵眩晕。

芬兴奋得脸都红了。

刺青壮汉一坐下,芬立刻帮他盖上毛毯,拿起洗发剂挤了一大坨在手上。

“不!不用了!”刺青壮汉赶紧起身,慌慌张张有鞠了一个躬:“我……我……我不习惯给别人洗头,剪完头发我自己回家洗就可以了!请芬姐直接帮我剪发!”

“是喔。”芬歪着头。

“那你要剪什么发型?还是简单修一下?”芬从抽屉拿出闪闪发亮的剪刀。

“都可以,请芬姐自由发挥!”刺青壮汉恭敬地。

“自由发挥啊……”芬居然有发愁,想了想,拿出一本自己昨天才买的发型杂志:“要不然我帮你挑一个发型,你看看喔?”

“是!”

于是芬就照着从杂志调出来的发型剪,一边剪,一边跟刺青壮汉瞎抬杠。只是不管芬怎么开话题,刺青壮汉只是非常简短地应答,不敢多一个字。

剪完后,刺青壮汉两眼呆滞地看着杂志上的照片,又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

“怎么样?虽然有不像,但风格基本上是同一个方向啦!”

芬有不好意思,拿着镜子让刺青壮汉看仔细他的后脑发型。

有不像?风格基本上相同?

镜子里的自己跟杂志上的酷男完全两回事啊。刺青壮汉有迷惘,有困惑,有迷失自己为什么从粗暴的打手变成了西区的皮条客呢?

“感谢芬姐!我非常满意!”

虎目含泪的刺青壮汉坐在位置上大声喊道,那雄壮威武的声音简直快把所有人的耳膜给震破,芬差摔坐在地上。

“那不加洗,三百块。”芬抓着心跳好快的胸口。

付了钱,临走前刺青壮汉不忘朝店里再度深深一鞠躬。

“感谢芬姐!我下次一定会再来的!”语气豪朗,几乎吹起地上的残发。

“一定喔!”芬心花怒放:“一定一定!”

芬的手艺,还真是“有口皆碑”。

每天下午或晚上都会有一个“全身散发出草莽气息”的男人向理发店报到。

不管是刺龙刺凤的壮汉打手、严肃不带表情的硬汉,还是獐头鼠目的皮条客,像是打卡一样轮流进了这间毫不起眼的理发店。每天一个,一周七个。

绝对是极其巧合,每一个在镜子前目瞪口呆的男人在离开店时都会郑重地鞠躬,大喊:“感谢芬姐!我非常满意!”

一个月,便是三十个。

奇特的发型在附近地区造成一股无法解释的潮流,意外地增添黑道分子之间古怪的默契与情感,原本酷酷的大家,在新的造型下变得有腼腆。

“那个……嗨?”

一个染着绿发的怪头男子走着走着,忍不住对着坐在消防栓上的男子打招呼。

“嗨?啊……”

坐在消防栓上的男子抬起头,抬起,一颗像极了草莓的粉红色头。

两个人瞬间交换了眼神,不约而同一齐叹气。

“芬姐上个礼拜剪的。”

“那个……嗯嗯……”

“唉,嗯嗯……”

不晓得该多什么,也不敢真的抱怨,两个大男人只好用充满默契的苦笑结束了对话。背对着背离去时,心中竟有种被安慰了的错觉。

这样的对话,同样的苦笑,不断发生在台北这个的城市角落。

6

风和日丽的下午。

镜子前,电视机里重播着昨天晚上时报鹰对三商虎的比赛、已是第三次重播,芬昨晚早看过了。但既然终场是时报鹰赢球,芬当然不介意再看一次。

“早就知道结果的比赛,又不好看。”张阿姨取笑她。

“前天吃过三次饭,今天还是要吃啊。”芬回嘴。

“歪理。”王姐坐在椅子上打盹,也不忘吐槽。

眼睛看电视,手上的剪刀也没停下。

芬剪着民生报的体育版,将她最喜欢的几则职棒新闻夹在剪贴薄里。

只要时报鹰一赢球,隔天剪贴簿就会被胶水增厚一层。既然是时报鹰的迷,自然也是第一强打廖敏雄的粉丝,剪贴簿里的照片有一半以上都是廖敏雄挥出全垒打的英姿,每一支全垒打值多少打,芬都会直接用红色签字笔注在照片角落。

工作忙碌,每晚打烊收工都十一了,芬从没有看过现场的职棒比赛。不过她已经打定主意,如果有一天时报鹰打进总冠军赛,就算只剩贵贵的黄牛票,她也一定要到现场帮她的王子加油。

“嗨。”

风铃串响,着红黑发的泰哥再度出现在店里。

距离上次泰哥走进这店,已一个月了。

经过这三十天的洗礼,老板娘与其他的理发师大姐早就对黑道产生免疫,一见到泰哥走进店里,便似笑非笑地看向女主角芬。

“怎么样?手艺进步了不少吧?”泰哥笑笑,指着自己的头发:“一个月了,样子有跑掉了,今天还得麻烦你。”

他径自站在一个正在理发的大婶旁边。站着,便不动了。只是猛盯着大婶看。

大婶不明就里地看着镜中的泰哥,如坐针毡,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正在帮大婶剪发的娟姐大概猜到状况,脸色有尴尬、

“这是我的老位子,麻烦一下。”

泰哥开玩笑地用手掌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抹,吓得大婶赶紧换一个位置坐。

芬一手拿着洗发剂,一手拿着松软的大毛毯走了过来。

“早就知道是你啦。”芬笑嘻嘻地将毛毯盖在泰哥身上。

“我那些弟承你照顾了,最近大家都特别团结呢。”

“我可是非常用心剪耶,每一个我都绞尽脑汁。”芬很开心地洗起泰哥的头,:“总之要谢谢你帮我找了那么多弟让我练习,让我功力大进,所以啦,今天就不收你洗头的钱了,我请客。”

“那剪发还是要算钱啊?”泰哥开玩笑地。

“当然啦,剪头发是我的专业耶!当然要收钱的啊。”

泡泡堆里,两人又开始了久违的聊天。

泰哥闭着眼睛,非常珍惜此时此刻的单纯时光。

虽然整天打打杀杀的日子已远,但一天在江湖,就一天得提心吊胆,可以像现在这样舒舒服服闭着眼睛聊天,不用计较地盘的大,不用提防仇家的暗算,实在是一种平静的奢求。

“你觉得跟我觉得,有一样吗?”王姐用气音偷偷问。

“一样吧。”老板娘也是气音。

“就是那样?”张阿姨也走过来,用气音加入讨论。

“当然就是那样。”老板娘很笃定,当然还是气音。

一直在旁冷眼旁观的老板娘心底猜,这个黑道大哥这么照顾芬,肯定是别有所图。不过芬姿色平平,路上随便找一个女生不见得输给了芬,这个见多识广的黑道大哥怎么会看上她呢?就算看上了芬,为什么要用这么费事的方法讨她芳心呢?

不明白,老板娘不明白。

不明白,泰哥自己也不明白。

泰哥当然是喜欢女人的,但自从第一个老婆跟第一个老婆都死了以后,女人对他的意义就等同于发泄的对象,泰哥插股的色情场所里多的就是这样的女人,泰哥也没停止过消费这样的女人。

但芬,这个几乎可以当泰哥的女儿的年轻女孩……

“在发呆啊?”芬按摩着泰哥的太阳穴。“

“……没啊,只是太放松了。”泰哥莞尔。

女人对爱情的心思很复杂,男人就简单多了。

会分不清楚什么是友情、什么是爱情、什么是一夜情而陷入困扰的永远是女人,男人打从一开始就很清楚眼前的女人在自己心里是什么。尽管了自己二十几岁,泰哥当然明白自己并不是将芬当女儿在疼,而是男女之间的那种……有色色的喜欢。

可泰哥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在这个拿着剪刀的女孩面前,就变得不像平常威风八面、什么是什么的那个黑道大哥?还得面红耳赤地命令手底下的弟到这间理发店,一颗头一颗头轮着这么一招,不仅弟们丢脸,自己也暗暗觉得很好笑。

“所以你儿子最近都不理你啦?”芬拿着刷子拨掉泰哥鼻头上的屑屑。

“完全把我当空气啊。就连跟我要零用钱,都只留纸条在桌上,唉。”

“是喔。”

“反正他马上就要搬到师大的学生宿舍去住啦,眼不见为净。”

“是喔。”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而我,再怎么坏,毕竟也是他老爸啊。”

“也是喔。”

大功告成。

芬拿起镜子,前后镜对照着让泰哥看看他的新发型。

一颗忠厚老实的……路边卖豆花用的欧吉桑头。

“好了,你看看!是不是比一个月前帮你设计的还帅!”芬得意。

一如往常,泰哥满意地头:“这么有威严,今天去谈判的时候,一定可以给那些王八乌龟蛋一压力。很好,很好。”

芬愣了一下:“你要去谈判啊?”

“是啊,有间赌场的地盘不清,三派人马都想分一杯羹,谈不好就会当场开打。”泰哥的语气有骄傲。男人就是这样的动物,如果大家势不可免,就会变成嘴的题材:“三派人马,打起来比菜市场还热闹啊。”

“很危险吗?”

“据其中一方有喷子,所以我们也会带几把过去,以防万一。”

“我记得你过,喷子就是枪吧?”

“对,这两年从大陆那边运了好几箱黑星过来,搞得大家不想有枪都不行了。”

“喔。”

喔之后,芬抹了一层白膏在泰哥左边的眉毛上,趁他还没会意过来时,剃刀一闪,已将那条无辜的眉毛整个剃掉。

“!”泰哥下了一跳,整个人在椅子上僵住。

对泰哥的反应视若无睹,芬仔细地刮着眉上余毛,刮得干干净净。

“这……这……”泰哥口齿不清,完全不晓得该什么:“你……”

少了一条粗浓眉毛的自己,完全变成了丑!

“这个少了一条眉毛的新造型,保证你没有那个脸去跟人家谈什么判,所以包你平安健康,乖乖回家被儿子耻笑。”若无其事,芬淡淡地:“怎么样?今天的造型还满意吗?”

胸口被某种无法形容的“重量”高速撞击。

心脏完全停止,声音抽空,每一个运送氧气的细胞都紧急刹车。

泰哥只能深深一呼吸。

“这真的是,我要的感觉啊……”

7

一年又七个月过去了。

这附近每一个黑道分子的头,都曾遭到芬的剪刀荼毒过。

无数次的“感谢芬姐!我非常满意!”在理发店内响彻云霄。

不可讳言,在黑道分子的牺牲奉献下,芬的刀上技术真的是越来越好了,有时候老板娘也会排一些普通大叔给芬试试看,芬的表现也过得去。

距离芬真正的“出师”是越来越近了。

左边的眉毛终究还是慢慢长了回来。

每两个礼拜,泰哥总要自己来剪一次。

修一下,洗洗头,偶尔染一染。

重要的是聊聊天。

聊完了天,泰哥也不会多逗留,也没有邀过芬吃宵夜。

泰哥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应该,这一年多来泰哥对自己是越来越不了解了

乌烟瘴气的赌场外,三根抽到一半的烟。

“老大,这就叫纯纯的恋爱。”一个着中规中矩国中生头的粗汉。

“谁问你了?”泰哥瞪了他一眼:“没大没。”

不过没什么威严,因为泰哥的上造型太缺乏杀气了。

“老大,要不要的帮你开口,约芬姐出来跳个舞?”一个中分郭富城头的弟好心建议:“还是吃个饭?我知道东区开了间很不错的餐厅,把妹一试就中!”

“谁又问你了?”泰哥也瞪了他一眼:“我做事还用得着你教?”

现在这样很好。

或许在真心喜欢的女人面前,自己大了对方二十多岁,终于让泰哥感到自卑了吧?对一向无往不利的泰哥来,这倒是新奇的体验。

泰哥不明白,不明白的事太多了。

但只要目前一切都好,也就这么一直一直好下去吧。

一成不变,终究会招来反常。

“泰哥,最近芬姐的心情好像不是很好?”

“喔,是吗?”

色情指压店的暗房里,两个赤裸女郎抓着钢管,踩在两个男人的背上按摩。

“就我的头啊。”一起来玩女人的弟指着自己的头。

光头。

毫无技巧,没有一丝妥协的大光头。

“喔,芬的新发型啊。”泰哥不动声色,心中却暗暗好笑。

“光头是无所谓,但我觉得……芬姐都没有话,剃头的时候……嗯啊该怎么咧,反正就蛮粗鲁的。”光头弟红着脸,一五一十地向泰哥报告。

仔细一看,这可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光头,光秃秃的头发上面爬满了新鲜的伤痕,深浅不一,没细数便有十几处伤口,显见芬在刮他脑袋的时候动作非常豪迈。

“她没理过光头,技巧比较差一吧。”虽然弟可怜,但泰哥不以为意:“别跟芬姐计较。”

“是,老大。”弟不敢继续辩驳下去。

第五天,泰哥在柏青哥店打钢珠的时候,又碰上了邻座的一颗光头。

“啊!老大!”着大光头的刺青壮汉赶紧打招呼:“这么巧!”

泰哥觉得很好笑,头:“芬最近在练光头啊?”

“大概吧。”刺青壮汉皱眉,有埋怨地摸着头:“不过芬姐不晓得在不爽什么,从头到尾都没讲半句话,还”

还怎么了?

泰哥看清楚了,刺青壮汉上的光头贴满了可笑的k绷,想必将k绷撕开后也是伤痕累累满布创口的版本。

“据前两天阿六跟山猫也被理了光头,山猫因为太痛了突然动了一下,反而被剃刀割得更深,还飙血咧!”

刺青壮汉开了个头便个不停:“今天按班表轮到竹竿去理发店,他吓得还想装病跳过去咧!”“芬心情真有那么不好?”泰哥纳闷。

“她什么都没,我也不敢问。”

“这么奇怪。”

“我们都在猜”刺青壮汉嗫嚅道:“是不是老大你跟芬姐吵架啦?”

吵架是没有,有十几天没见面了倒是。

又过了一个礼拜。

三个帮派联合投资的色情三温暖里,刚完事的泰哥坐在大池子里闭目养神。

整个池子里十多个牛鬼蛇神都是伤痕累累的光头。

“对了老大,过个两三天权老头找你谈判老王那间剥皮店的生意,我们要不要带喷子去?”高瘦光头拿着毛巾帮泰哥擦背。

“带啊,带着有气势嘛。一想到他们有带我们没带,还谈个屁?”泰哥一副天大地大的不耐烦……“但吵归吵,掀桌子归掀桌子,谁也别真的给我把事情搞大,跟我出来混这么久了,别把我当成随便叫你们去死的那种大哥!”

“是!大哥!”十几个光头异口同声。

他们就是崇拜泰哥这一,能不打仗就不打仗,有时吃亏也没关系,重要的是大家一起赚钱欢乐,培养元气,地盘上的店自然兴旺。

也正因为如此,一旦温和的泰哥决定开打,这些弟跟弟的弟也不会有一句废话。要知道,沉默寡言的狮子一旦开了口,背后一定有他大吃四方的理由。

“那泰哥,我们约哪好?”一个疤面光头帮泰哥浇热水。

“权老头那王八蛋怎么?”泰哥扭了扭脖子。

“他看你。”疤面光头重新舀了水。

“既然谈的是剥皮店的生意,就约在老王那间剥皮店附近的店吧。”泰哥想都没想,迅速做了决定……“就找一间店坐下来吃吃喝喝,交给你。”

“是。”

刚刚女人都爽完了,现在正事也很快谈完了。

话题终于轮到最近正让大家挥之不去的梦魇

“老大。”刺青壮汉光头鼓起勇气:“我们私下讨论了很久。”

“是光头的事吗?”泰哥叹气。

十几个赤裸裸的光头一起头,场面十分壮观。

泰哥又叹了一口气。

他实在很不喜欢、也不习惯跟弟们聊芬的事,怪没面子的。但这些弟千疮百孔的光头因他而起,如果不听听他们怎么,当老大的实在没立场继续命令他们进理发店。

“既然你们没有吵架,那么芬姐应该是在气你。”矮个子光头一向是帮派里的军师人物。

“气我?”泰哥挥挥手,这绝不可能。”

“你们认识都快两年了,老大你喜欢芬姐,芬姐又怎么会不知道?”

“……”

是啊,这么多弟前仆后继,像诺曼第登陆一样把头插进理发店,一直笑嘻嘻挥舞剪刀的芬姐岂有不知道的道理?

“如果芬姐想拒绝老大的爱,一定会拒剪我们的头,是不是?”大胖子光头举手,所有光头齐声是。

“芬姐一直剪,就是一直在暗示老大你啊!老大!”不知道是哪个光头。

“重是芬姐没有男朋友,这我们早就调查清楚。”矮个子光头。

“就算芬姐曾经有过男友,现在土上的草也比人还高了。大家是不是?”爆汉光头对着空气比中指。

“而且我们也敢保证,这一带只要是有人丧心病狂泡我们芬姐,当天晚上就会被我们绑在消波块上扔下去填海。所以芬姐唯一可以喜欢的人,就是我们老大你啊!”高瘦光头越越激动,整颗光头都震了起来。

“所以芬姐一定是喜欢老大啊!”十几个光头众志成城大吼。

泰哥窘到很想一口气砍掉这些王八蛋……从他们口中脱出的机八逻辑,果然是流氓。

牛牵到北京还是牛,流氓剃了光头还是流氓。

结论就是,拖了这么久,芬姐终于感到不耐了。

受逼于女性的矜持,芬姐当然不能主动向泰哥表白,所以只能迂回透过别种方式让泰哥知道她久等不到真爱的怒气。芬姐将所有上门的黑道都剃成光头,而且是最残忍的剃法——终极的硬刮硬推、完全无视头型起伏的乱剃!

为什么?就是要透过弟的痛苦,让泰哥知道她已频临极限。

那是一种由爱生恨、因恨而更爱的爱。

“可以是爱情里最厉害的一种。”矮个子光头郑重地瞎掰。

“虽然大家都,暧昧是恋爱里最美最值得再三回味的部分,但是老大,夜长梦多啊!”在租书店读了三十几本的刺青壮汉光头,或许是整个帮派里最懂爱情的人吧:“都那么久了,你迟迟不表白,简直就是在玩弄芬姐啊!”

“是啊!也难怪芬姐把气出在我们的头上!”高瘦光头抓着自己的头。

“我们的头不算什么,但芬姐的暗示绝对不可以装傻啊!”疤面光头大叫。

“如果你再不行动,老大……恕的这么,你就……太不像个男人了!”不知道是哪”你们认识都快两年了,老大你喜欢芬姐,芬姐又怎么会不知道?”

“……”

是啊,这么多弟前仆后继,像诺曼第登陆一样把头插进理发店,一直笑嘻嘻挥舞剪刀的芬姐岂有不知道的道理?

“如果芬姐想拒绝老大的爱,一定会拒剪我们的头,是不是?”大胖子光头举手,所有光头齐声是。

“芬姐一直剪,就是一直在暗示老大你啊!老大!”不知道是哪个光头。

“重是芬姐没有男朋友,这我们早就调查清楚。”矮个子光头。

“就算芬姐曾经有过男友,现在土上的草也比人还高了。大家是不是?”爆汉光头对着空气比中指。

“而且我们也敢保证,这一带只要是有人丧心病狂泡我们芬姐,当天晚上就会被我们绑在消波块上扔下去填海。所以芬姐唯一可以喜欢的人,就是我们老大你啊!”高瘦光头越越激动,整颗光头都震了起来。

“所以芬姐一定是喜欢老大啊!”十几个光头众志成城大吼。

泰哥窘到很想一口气砍掉这些王八蛋……从他们口中脱出的机八逻辑,果然是流氓。

牛牵到北京还是牛,流氓剃了光头还是流氓。

结论就是,拖了这么久,芬姐终于感到不耐了。

受逼于女性的矜持,芬姐当然不能主动向泰哥表白,所以只能迂回透过别种方式让泰哥知道她久等不到真爱的怒气。芬姐将所有上门的黑道都剃成光头,而且是最残忍的剃法——终极的硬刮硬推、完全无视头型起伏的乱剃!

为什么?就是要透过弟的痛苦,让泰哥知道她已频临极限。

那是一种由爱生恨、因恨而更爱的爱。

“可以是爱情里最厉害的一种。”矮个子光头郑重地瞎掰。

“虽然大家都,暧昧是恋爱里最美最值得再三回味的部分,但是老大,夜长梦多啊!”在租书店读了三十几本的刺青壮汉光头,或许是整个帮派里最懂爱情的人吧:“都那么久了,你迟迟不表白,简直就是在玩弄芬姐啊!”

“是啊!也难怪芬姐把气出在我们的头上!”高瘦光头抓着自己的头。

“我们的头不算什么,但芬姐的暗示绝对不可以装傻啊!”疤面光头大叫。

“如果你再不行动,老大……恕的这么,你就……太不像个男人了!”不知道是哪个光头竟冒出这种逆鳞的句子,还得到多人附和。

“老大!辜负芬姐就是你的不对了!”

“为了光头我们可以忍,但为了芬姐的幸福,我们不能忍!”

“老大你让我太失望了!”

“我们害芬姐不能正常交男友,老大你却天天爽别的女人,这样对吗!”

再不做些事堵住这些家伙的臭嘴,不晓得还会听到多少更离谱的话,泰哥用力一拳打向冒着蒸气的水面,大叫:“闭嘴!一有营养的东西!”

水花四溅。

接着就是琳琅满目的献策时间。

每个人都有把妹的经验,尤其这些混黑社会的男人们更是个个自比情圣,而每个人都与芬有过好几次剪发的聊天经验,绝对不是完全不熟悉状况的鬼扯,于是讨论非常热烈,搞得泰哥更加的尴尬。

统整了大家的意见,结论非常简单:

芬姐喜欢看中华职棒,却一直没有看过现场的职棒比赛,不如由泰哥买最好最前面的位置带芬姐去市立棒球场看时报鹰队的比赛,既然是芬姐喜欢的活动,相处也会十分自然,泰哥只要跟芬姐一起大声加油就好。

看完了职棒,就一起到餐厅吃饭。

餐厅不需要选太高级的地方,但务必要离汽车旅馆近一。

“我们从来没一起吃过饭,这样会尴尬。”泰哥严厉地。

“这简单。”矮个子光头早就想好了。

另一方面,棒球比赛一结束就出动几个弟,拿枪把时报鹰队的主力球员押走,押到餐厅陪芬姐一起聊天吃饭,肯定是个超级大惊喜。看到平日崇拜的英雄出现在面前,芬姐光笑都来不及了,怎么有时间尴尬?

当然在押送球员的过程中要对他们再教育一番,命令他们自动自发在饭席间向泰哥敬酒,让泰哥在芬姐面前大有面子,增添男性的雄风。

酒足饭饱后,当然轮到重头戏上场,但第一次约会绝对不能立刻前往汽车旅馆办事,这样会太突兀。

“的确是太突兀。”泰哥的脸都红了,只好用双手拘了把热水浇脸。

“顾虑到芬姐的矜持,开房前来插曲总是好的。”刺青壮汉光头笃定地。

在走出餐厅的时候,将由一群海山帮的混混突然出现、扮演拦路调戏芬姐的无赖角色。而泰哥要做的事很简单,不外乎就是出手教训这些无赖,保护饱受惊吓的芬姐。

海山帮与泰哥的堂口素来交好,黑社会平常打打杀杀日子过得十分无聊,偶尔可以演个戏换个口味,又可向泰哥讨个人情,好事的海山帮想必十分乐意。

当然了,逼真才有效果,海山帮的混混也不可能放过偷打泰哥的好机会,泰哥一定会挨几下粗手重脚,在所难免。受伤对泰哥来,不定更有男人味。

打败恶棍,大恶棍泰哥就可以搂着芬姐:我看你吓坏了,不如我们找个地方让你休息一下,洗个澡、看个电视收收惊再回去吧。

“芬姐很可能没交过男友,所以老大你务必要温柔。”

“女孩子第一次很重要,老大你千万不可以照平常那样猛干……”

“老大,我看书上干完女人绝对不可以倒头就睡,要先聊一下天!”

“汽车旅馆不一定有送保险套,老大你还是自己带在身上吧!”

“万万不可!事先有带保险套就暴露老大有预谋了啊!冒险一下k的啦!”

“都马是第一次就中标……算啦!就算中标也是美事一桩啊!”

你一句,他劝一句。每个人都苦口婆心,谆谆告诫的模样。

被围在一群光头核心的泰哥终于气炸了:“有完没完啊!闭嘴!通通闭嘴!”

强硬结束了这场恋爱大作战会议,泰哥的耳根子都红到了脖子下。

每个挨骂了的光头都心满意足地看着泰哥,那表情好像在打量自己心爱的孩子,笑呵呵地,仿佛一切都值得了……

8

正午时分,迎面吹来的风有些燥热。

口袋里放着两张最好位子的票,泰哥难得的感到紧张,擦湿了整条手帕。

一如往常走进了理发店,却无法一如往常地挺直腰杆。

老板娘不在。

娟姐正在为一个不断打盹的孩子剪头发,张阿姨正在看电视新闻。

没客人、没在扫地、也没在整理瓶瓶罐罐的芬正趴在桌子睡觉。

坐在电视机前面的张阿姨一见泰哥走进,便主动走到芬旁边将她摇醒。

芬睡眼惺忪地起来,额头上还有一个红红的手臂印。

“……”芬揉揉眼睛。

“那个……剪头发。”泰哥镇定地,但表情一定带着古怪。

盖上毯子,一句话也没,芬冷冷地开始帮泰哥洗头。

芬用沉默隐藏住的情绪完全表现在手指上。

毫无技巧,像鸡爪一样狠狠乱抓,泡泡还飞溅到泰哥的脸上。

果然这妮子真像那些王八蛋的,心情欠佳啊……

“这几天,天气转凉了。”泰哥酷酷地。

“……”芬没有反应,抓得很用力。

聊天气好像没搞头啊?

笨啊自己!明明知道人家生气,还聊什么天气呢?泰哥暗暗懊恼。

“最近我那些弟,都被你剃成光头啦……哈哈,我自己看了都好笑。”泰哥科科科自顾自笑起来:“还有几个还因此感冒了,真的笑死我了哈哈!”

“……”芬好像抓得更大力了,泡沫明显流到泰哥的鼻子上也不管。

傻了!

人家把他们都剃成光头就是在生气,哪里好笑了?泰哥在内心给了自己一拳。

“我,最近想了很多。”泰哥叹了一口气。

“……”

“关于一些,未来的事。”泰哥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断句。

“……”

破题啊!

快破题啊阿泰!

你每天都在搞女人,怎么就偏偏这一个搞不定,学人家装什么情圣?

“我并不是一个很会想的人,也不是……这该怎么呢?这……”

“……”

“有些事不一定可以用话讲得清楚,不过完全都不讲的话,就一定不清楚。有时候我们人与人之间的沟通,的确是太依赖言语了,本来的意思其实是跑掉了,所以啊……”

所以啊什么?你在什么啊阿泰!

正当泰哥满脸发热之际,芬忽然一把水冲下,迅速结束了头皮按摩。

一想到芬这么不开心都是自己迟迟没有表白的缘故,泰哥忍不住自责起来。再加上,刚刚自己又支支吾吾不知道在什么鬼东西,让一向朝气蓬勃的芬失去耐性,完全就是自己不好!

水冲一冲,泡沫都没冲干净干布就擦上来。

芬的动作之快之随便,让泰哥内心的歉疚更深了。

头发还很湿,简单吹一吹——距离吹干还有很远的距离,芬便拿起了剪刀一阵乱七八糟的快剪,大片大片掉落的头发让泰哥的内心世界更加混乱。

放下剪刀,芬拿起电动推剪,启动开关。

“!”泰哥的身体僵住。

“……”芬默默地将推剪放在泰哥炙热的耳朵后面。

泰哥闭上眼睛,竭力锁住眉毛。

也是光头吗?

好吧,这是自己应该受到的,最基本的惩罚。泰哥咬紧牙关。

或许是看见泰哥没有出声抵抗,唰地一下,芬的推剪已粗鲁地割掉泰哥一大撮头发。然后一下接着一下,不太锋利的推剪又割又拔的,除了将头发铲离头皮外,也弄出好几道拙劣狼狈的伤口。

泰哥一动也没动,半声也没吭。

意外的,这种凌迟头皮的痛苦恰恰给了泰哥救赎。

越痛,仿佛内疚便清偿越多,深锁的眉头便松开了一分。

等到泰哥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也成了一颗鲜血淋漓的大光头后,他的忐忑不安也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泰哥的表情回复到了一年又七个月前的枭雄模样。

从容不迫。

即使是个光头,依旧是个潇洒的光头。

“芬,明天早下班,我带你去看棒球。”

泰哥爽朗地看着镜子里,站在自己身后的芬。

原本一直都面无表情的芬,握着推剪的手竟微微颤抖。

“时报鹰对味全龙的比赛,我透过关系买了两张最好的票。”

镜中的泰哥,凝视着镜中芬的双眼。

“去死啦!”

芬忽然大叫出来。

“都是你们!都是你们这些坏蛋!大坏蛋!”芬用推剪指着门口,声嘶力竭地大吼:“出去!以后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们!你再也不要进来!”

“?”泰哥宛遭雷击,呆呆地看着失控的芬。

娟姐愣住了,张阿姨愣住了。正在剪头发的朋友也愣住了。

众人注视下,芬哭了。

泪水爬满了她的脸,就如同这两个礼拜来的每一个晚上。

“永远!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我宁愿洗一辈子的头,也不想帮你们这些坏蛋剪头发!我当洗头妹,也比你们这些坏蛋好!好一百倍一万倍!”

“……”泰哥不话,只是沉着脸。

不晓得芬在气什么,总之,不是在气自己没约过她这类的事。

芬持续用大吼大叫宣泄着自己的愤怒。

泰哥走到柜台,从皮包拿出五百块放在桌上,面无表情地推门出去。

风铃串响。

背对着曾经救过自己一命的芬,头低低的泰哥没有转过身再看一眼。

越走越远。

芬蹲下来,将脸埋在两腿之间嚎啕大哭,哭得完全没力气自己站起来。

理发店里的电视机,兀自播放着新闻快报:

“中华职棒假球案又有最新的发展,今天下午台北市调处约谈王光熙、廖敏雄、曾贵章、褚志远、李聪富、陈执信、谢奇勋、黄俊杰、邱启成等九名时报鹰球员,经检方复讯后,谕令以五万元交保,对于黑道介入比赛的细节,检方正积极收集帮派分子收买或恐吓球员等相关证据,而居间行贿的白手套……”

9

没有人敢取笑泰哥的光头。

今晚在与权老头谈判之前,泰哥叫齐那晚拼命献策的每一颗光头在马路旁集合,一记拳头配一个光头,狠狠地砸,砸到每个人的眼泪都流了出来。

“混蛋!我干你娘!”

“你!我干你娘!”

“站好!干!干你娘!”

泰哥的不爽到了极,没有人有胆问一句,只是站好、低头、挨打。

今晚谁都不会好过。

在约定的时间到了与权老头约定谈判的海产店时,这边的人马全都变成了鼻青脸肿的猪头。被泰哥狠狠教训了一顿的大家,神色间多了一股戾气。

每个光头事先都听了吩咐,带了手枪在身上,但只低调地插在腰后壮壮胆。

权老头的人马在数量上与泰哥的人马旗鼓相当,在店里双方各据半边,比较有分量的角色都围着圆桌占了个位子坐,地位低微的便靠墙站。

都谈了一时了,气氛一直不大对劲,圆桌上满满的酒菜几乎都没有动过。

这气氛并非肃杀,而是权老头完全摸不清泰哥在想什么。

打从一开始泰哥便一直眉头深锁,语焉不详,城府极深的模样跟传闻中豪爽的泰哥完全不是同一回事,只想着要怎么占泰哥便宜的权老头,脸色也是越来越难看。更令权老头在意的是,这泰哥好端端的干嘛理个坑坑巴巴的大光头,是不是有精神异常?

你不讲话,我也懒得跟你多,谈判间不正常的沉默断断续续,只有铁架上的收音机流畅地发出填充空气的新闻播报。

胶着的状态,不可能一直紧绷下去。

始终心不在焉的泰哥,忽然将手指大剌剌啪地一声放在桌子正中央。

“你这样,是不是不想谈了。”权老头冷笑,身后弟装模作样踏出半步。

“谈!怎么不谈!”泰哥用力拍着桌面,一条煎鱼差给拍翻了面。

在场所有人的心跳都瞬间加速起来。

“看你是要跟我谈,还是要跟我的枪谈!告诉你老王的剥皮店是我搞起来的,同一条街上你要是搞出一样的生意,开幕第一天我就用子弹帮你装潢。”

“你这是不讲道理。”权老头脸色发青。

“干!你黑道,我黑道!谁跟你讲道理!要讲道理就去报警啊!”泰哥话越越激动,口水都喷到权老头的脸上:“今天我就是拿枪你!你要是觉得你枪多过我你的店就照开!我打你!你再打回来!一个礼拜后看看谁剩下的子弹比较多!干!我干你娘!”

“有没有搞错?为了区区一个剥皮店你要开打!”

“为一间店又怎样!你刮我车不赔我,我照样杀你全家!”

“你他妈混的是不是黑社会啊!讲不讲江湖规矩啊!”

权老头嘴上怒极,心中却极为震惊泰哥的疯狂。

他妈的到底是谁在胡阿泰转性了,虽然这家伙这几年赚了那么多钱,骨子里流的还是当年那动不动就砍人的疯子血,自己竟妄想平白占他便宜?

“干你娘!我三天我就打趴你!”泰哥用力拍桌,每一双筷子都震落了:“等一下走出这间店就开打!你快打电话叫人帮你挡子弹!喂!大家打电话!”

泰哥身后的光头弟们,只好拿起笨重的黑金刚手机慢慢拨号。

这下惨了。

权老头身后一排弟也只好跟着拿起手机,开始道上习以为常的叫人比赛。

“你……你不要以为有枪多了不起!告诉你我老权也是有一票兄弟要养!”权老头握紧拳头,但心乱如麻:“就算我答应,我的兄弟也不会答应!”身后一整排弟却快尿出来了。

此时,原本要开口回呛的泰哥,被收音机的新闻播报内容给吸走了注意力。

“再来是职棒签赌案最新的发展,截止目前为止时报鹰队因赌博放水案使阵中本土球员只剩张耀腾、尤伸评二人,董事长周盛渊也因此而引咎辞职。联盟将考虑于近期召开临时常务理事会,会中决议各队以借将方式,支援时报鹰队打完下半季比赛……”

泰哥怔了一下,浑不理会现场一触即发的恐怖状态,泰哥陷入了奇异的沉默。

新闻继续播报,泰哥沉浸在充满泪水的咆哮声中。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这样也是应该的。是吧。这也是人之常情。

芬啊芬……

恍然大悟的泰哥,心中有无限个死结一起解开。

低头看表。

啧,十一三十分,现在理发店应该打烊了吧?

明天,明天理发店的门一开……

“最后给你一个台阶下。”

泰哥冷冷地夹起一片冷掉的蟹肉塞进嘴里:“你让我在你开的两间赃车零件插股,我就让你跟我一起把剥皮店的生意搞大。谁也别占谁的便宜,大家一起省子弹。”

虽然与权老头预期的收获差距不,但这时有下台阶不走才是大白痴。

“好!一句话!”

权老头的声音略微颤抖,但依旧不失大哥本色:“你赚我的钱,我赚你的钱,加起来两个人的钱一定比没加起来的还大!干杯!”

两个江湖大哥举起酒杯,围着圆桌罚站的所有弟全都松了一大口气。

一场根本不必要发生的腥风血雨,莫名其妙在刚刚烟消云散。

“一起赚大钱!”

就在这大和解的一瞬间,一阵奇怪的巨大撞响声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泰哥、权老头、双方弟、厨师与服务生不约而同转头看向海产店门口。

如一只凶兽,失控燃烧的凶兽。

那撞击声响的“原因”以让人无法反应过来的高速冲向圆桌。

鱼缸碎了。

人飞了。

桌子翻了。

酒水洒了。

声音没了。

泰哥拿着即将就口的酒杯,心想:

口袋里被自己撕烂的两张球票,若好好拼黏回去,不晓得还可不可以进场……

10

喀嚓喀嚓。

镜子前,芬心翼翼修着一个高中男生的鬓角。

不经意的往旁一看,熟悉的空位上,放着一条仔细叠好了的毛毯。

球赛快开始了吧,怎么还不来接她呢?

该不会真的被吓到了吧?昨天自己真的有那么凶吗?

不过,既然凶都凶过了……

该哭的眼泪就流到昨天为止,剪贴簿毕竟就只是剪贴簿罢了。

仔细反省起来,自己好像也没资格批评那些球员,毕竟一张入场票都没买过,还跟人家什么支持不支持?只是剪剪贴贴一些新闻报导就把人家当英雄膜拜,其实那些所谓的英雄也不欠自己什么吧。

在电视机前的美好回忆,就当作仅仅是那样的东西吧。

阴阴的天空打了一记闷雷。

一直酝酿着某种情绪的天空,终于落下雨来。

下雨了啊……

不定再大一的话,等会的球赛也打不成了吧。那样正好。

不定这场雨会一直下、一直下、下个不停。

不定越晚,雨越大。

不定有胆的他,在店打烊的时候才会矮着身,拉开铁门湿答答钻进来吧。

不定即使进来了,他也不知道要什么。

“晚你来,我再帮你好好洗个头当赔罪吧。”芬喃喃自语。

“什么?”高中生疑惑。

“没。”芬笑笑的放下剪刀,拿起镜子:“看看后面,帅吧!”

……不过,都剃成了一颗大光头,要怎么洗啊?

芬看着门外空荡荡的巷,不禁扑哧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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