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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一些搬运工人着毒辣的阳光从化工厂的边门里推出一车车的樟脑，一路跑着向河运码头冲去。樟脑刺鼻的气味钻出麻袋，荡漾在香椿树街上。堂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两只手轮流驱赶着樟脑的气味，没有什么作用，堂的午睡就这样被樟脑剥夺了。
堂记得他做了一个梦，但是想不起具体的梦境了，惟一记得的是一面火红的旗帜，旗帜上写着四个字：独立纵队。堂放不下这个梦，他在房间里苦思冥想，仍然不能把那个神奇的梦拼接起来，堂干脆找出一件旧背心，用钢笔在上面写了四个大字：独立纵队。他把背心穿在身上，背对着镜子照那四个字，手写的字无论多好都没有印出来的威风，你要是穿着它出去，别人会笑话的。堂在镜子前忙了半天，最终还是把那件背心换下来了。
堂的外公还在竹制的躺椅上打呼噜，躺椅正对着大门外的街道，加上外公睡觉的时候有一只眼睛总是半睁着，看上去他仍然饶有兴味地监视着街上的行人。堂走到门边，听见外公的呼噜突然卡住了，他下意识地往后面缩了一下，回头一看，外公还在睡，堂注意到外公宽大的裤衩起了不该有的褶皱，他的干瘪的睾丸部分又露在外面了。堂担心门外的路人会看见它，又不想为这事叫醒外公，俗话急中生智，堂一着急就到筷筒里拿了一双筷子，心地提着筷子替外公把裤衩整理好了。外公翻了个身，对堂的做法一也不领情，他，不准出去，心他们又欺负你。然后就又打开了呼噜。
堂倚着门，看着那些搬运工人在烈日下的劳动。两个食堂的师傅抬着一桶什么东西来到厂门口，堂知道那是提供给搬运工的冰冻绿豆汤。堂认识那个胖的食堂师傅，他从厨房里拿了一只碗，匆匆地跑过去，把碗塞给胖师傅。但胖师傅却把碗推开了，对堂不耐烦地，剩下了才能给你。堂觉得没面子，但他还是耐心地站在一边等。他看见宋文的自行车突然从大街上拐了进来，自行车后面坐着北京。他们跳下了车，两个人看上去都是满头大汗的，北京的右手不知什么时候上了石膏夹板，看上去就像《红灯记》中的王连举。堂以前总是主动地招呼宋文，而宋文对他一向是爱理不理的，这次不同了，堂反剪着手拿着他的碗，一条腿还满不在乎地抖动着。堂想他何苦总是去拍他们的马屁，当你成为独立纵队后是不需要同党的。可是世界上的事情就是奇怪，宋文从来都不爱答理堂，那天却忽然向堂招了招手，用一种非常亲切的口气，堂你跟我们来！
堂意外地看着宋文，他把手里的碗扣在头上，又拿下来，嘴里咕哝道，来干什么？你们请我吃冷饮吗？
北京，让你来你就来。我们那里冷饮多的是，没人吃。
宋文，来呀，我有事要问你。
堂犹豫了一下，还是尾随着他们走进了化工厂的边门。他们经过仓库，向宿舍区走去。堂始终和宋文他们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堂一路走一路问，找我干什么？那天厂里放电影，我让你们带我进去，你们不理我，现在找我干什么？北京回过头皱着眉头，，啰唆什么？你是妇女呀？有事就是有事，没事找你干什么！堂站住了，他看着宋文把自行车放进了车棚，堂抬头看了看车棚上方的三层楼楼房，那就是化工厂的宿舍，堂知道宋文家住二楼，北京就住一楼。堂想起宋文家的那台电视机，不知道白天有没有节目，他就提示性地，宋文，去你家玩吧。宋文锁好了自行车，将带有金鱼形坠子的自行车钥匙摊在手上，转了一下，然后他对堂，跟我们来。
宿舍楼里光线很暗，楼梯上堆满了各家的杂物。堂把碗放在谁家的纸箱上，空着手跟宋文他们往楼上走。他们走过了二楼，堂，不对，你们去哪里？宋文，去我们司令部，司令部在三楼。堂一下就愣在楼梯上了，你们也有司令部了？我怎么不知道呢？北京回过头瞪着他，，你别装蒜，我们早就有司令部，你是来过的。堂这下明白了，他知道北京指的是一间废弃的厕所，那间厕所下水道坏了，被宿舍里的人封起来，当了储藏间，去年有一天宋文在杂货店买了六把拖把，堂正好路过那里，是他帮宋文把其中三把拖把送到那间旧厕所去的。
堂是被宋文推进旧厕所里面的，这一瞬间他后悔了，他知道上当了，可后悔有什么用？他看见储藏间里有五六个男孩等在那里，他们是在等着宋文和北京，不，堂其实已经意识到他们是在等他，他看见了墙上用墨水写的标语：叛徒沈堂公审大会。沈堂这三个字就像街上布告栏里的杀人犯的名字，被谁用红墨水打了个叉叉。堂发出了一声狂叫，他拼命想挣脱宋文的两只手，但里面的化工厂的孩子一拥而上，有个戴眼镜的孩子把一团线塞进了堂的嘴里。堂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他不知道这件事情发生的前因后果，惊慌之中他只是一遍遍地尖叫着，你们弄错了，我不是叛徒！堂知道他们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但他还是尖叫着，你们别胡闹，我不是叛徒！
是宋文把堂嘴里的线团掏出来的，宋文对他的人，我们要听他坦白，不能堵他的嘴。宋文又对堂，你给我放老实，你要是再敢乱叫乱喊的，我就用樟脑丸塞你的嘴。宋文从一只塑料袋里拿出几颗樟脑，让堂看，他，你是知道的，吃下樟脑丸你就变成一个白痴了，你，你还叫不叫了？堂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我不叫了，可你们不能冤枉人，为什么把我当叛徒？为什么开我的公审大会？你们先要向我清楚。
宋文向其他男孩看了看，表示审问开始了。宋文清了清喉咙，，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要老实交代，第一个问题，昨天一天你去哪里了？
堂，我去我姑妈家了。夜里就住在她家。你们管得太宽了，我不能去我姑妈家吗？
你还嘴犟？北京几乎是扑过来，用左手着堂衬衣的口袋，他，这是什么？掏出来给大家看，掏出来就真相大白了，什么姑妈不姑妈的，你是跑到葵花里去告密了！
旁边有人抢先替堂掏出了那张硬纸板，是千勇手写的葵花里的通行证。那个男孩怪腔怪调地念着：葵花里通行证。有效期一九七四年八月。过期失效。堂这时有明白他的处境了，堂又大叫起来，是他要给我的，不是我向他要的。
宋文，那不明什么问题，你有葵花里的通行证，就证明你当了叛徒。证据确在（凿），你还狡辩什么，你还想富于（负隅）顽抗？
堂一急眼泪又不听话地流了出来，他，什么呀？你们连什么是叛徒都弄不清楚，还在公审叛徒呢。我不是你们一伙的，你们从来不跟我一起玩，我怎么是你们的叛徒呢？你们这是乱扣帽子。
宋文无疑对堂的抗辩是有准备的，他，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洗清自己的罪名，你你不是我们的人，那我问你，你住在化工厂隔壁不会错吧？葵花里离你家有三百多米呢，你去投靠他们，就是对我们司令部的出卖，出卖就是叛徒！
堂不停地摇头，他，你什么呀，我怎么出卖你们了？你们从来不答理我，你们整天干什么我一也不知道，怎么出卖你们？我没有你们的情报呀。
北京站在一边怒视着堂，还在装蒜，你怎么没有情报？天天在厂门口东张西望的，不是刺探情报是干什么？我问你，你有没有把我们司令部的名单交给千勇？
堂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他，什么名单？我根本不知道你们有多少人，你们化工厂的人都不爱答理我呀。
宋文，我们不答理你，你就可以当叛徒了？嘿，你当叛徒倒当出个理由了。我看你就是对我们化工厂司令部怀恨在心，所以当了叛徒，对不对？
堂先是头，很快他意识到不该这么诚实地对待宋文的审问，于是他又摇头，他，反正我不是叛徒，我从来不是你们这一帮的，我也不是千勇他们那一帮的，我怎么会是叛徒？
宋文似乎对堂的这番辩解很感兴趣，他瞪着堂，你什么？你不是我们这一帮的，你又不是千勇他们的人，那你是哪一帮的？
堂迟疑了一会儿，他的脑袋痛苦地垂下来，轻声而坚决地，我是独立纵队的。
废弃的厕所里顿时骚动起来，所有的男孩都对堂的供词表现出某种好奇和热情，北京过来托着堂的下巴，你你是独立纵队的？快，你有几个人？都是谁在你的独立纵队里？
堂沉默着，他不想回答。堂这时不再哭了，勇气和豪情突然赶走了心中的恐惧，独立纵队——对这个番号的热爱使堂的眼中掠过一道明亮的光芒，他抹抹额头上的汗，又撩起衬衣擦干了眼睛，看着化工厂的孩子一个个围过来，堂猛地大叫一声，你们都是笨蛋，独立纵队只有一个人，就是我一个人！
堂为他的突如其来的勇气付出了代价，宋文他们先是愣怔着，很快他们被堂激怒了，他们认为堂在耍弄他们。北京，揍他，这个叛徒，胆敢耍弄我们，狠狠地揍他！不知是谁的声音在堂的身后一遍遍地重复着：严刑拷打，严刑拷打！堂转过脸想寻找那个声音的来源，可是宋文一把揪住了他的头发，宋文的表情很严峻，他，快招，你的独立纵队到底有多少人？你不老实我就把你吊起来了！堂的脑袋在宋文的手中沉浮，堂，你别抓我头发，你抓我头发也一样，我就一个人，一个人也可以成立独立纵队，你们懂不懂？宋文这时猛地松开了手，将堂撞到墙上，他拍了拍手上的头屑，，拿绳子来，把这个叛徒吊起来！
他们将堂悬吊在横跨空中的水管上。堂的脚一开始还蹬踢着，一开始他觉得身子的坠落使他疼痛难忍，渐渐地就觉得他是在向屋上浮升了，他看见化工厂的男孩们围着他嚷嚷着，挥舞着手臂、鞋底，还有拖把。在半空中堂的恐惧感奇异地消失了，他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耳边涌动的是一种类似风吹红旗的声音。他看见了那面红旗，他看见了红旗下排列整齐的队伍，是他的队伍。他看见一条巨大的横幅，横幅上写着威风凛凛的四个大字：独立纵队。堂在这个瞬间清晰地重温了中午午睡时的梦境，这是他的独立纵队。这就是他的队伍。这就是他的人马。堂热泪盈眶。堂的脸俯向他的队伍，露出了狂喜的笑容。堂被缚的身子开始在男孩们的头上向上腾跃，宋文他们有惊愕地仰望着堂，他们注意到他的手臂，主要是他的手臂在绳索中挣扎上升，一次次地挥举。北京叫起来，他要喊口号，快把他的嘴堵住！
他们从拖把上拽下了一些布条，他们手忙脚乱地用布条往堂的嘴里塞，但是堂的欢呼声已经喷薄而出，堂的欢呼声已经尖厉而响亮地在废弃的厕所里回荡起来：独立纵队成立啦，纵队成立啦，成立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