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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黄昏总是落幕得较晚,明舒从警察局出来时,门口高高的香樟树下,阳光被切割成破碎的漏洞倾斜打落。

程宴洲用身体在她眼前劈出一道锋利的阴影。背道而驰的场面中,两个人停步。

明舒转身对陈警官道了声谢。

陈警官挠挠头无奈地看了眼刚被叫来的男人,“程先生是吧,你的两名保镖跟踪他人。需要你做个详细的笔录。”

男人瞳孔中萦绕一团致死的黑雾,他菲薄的唇间找到自己的声音。

许久,淡淡地应了。

视线在明舒身上流连。

女人径自走过,坐回之前的那辆出租车的后座。

在程宴洲触目所及的地方,明舒的侧脸半融在一寸寸拉升的车窗下。

浅蓝的冷色系渐渐爬至女人的唇色,微风拂面,拂开她的眉眼与肩头的秀发。

在她微微下垂的眼尾中,车子驶离。

陈警官三两步下了台阶,走到程宴洲身边,“你怎么回事?”

男人把车辆奔远的轨迹揉在指腹间,“进去做笔录吧。”

陈警官无语。

出租车的音乐在狭小的空间缓缓流泻,与外面扬起的热浪和风尘相互交换。

司机是个胖胖的好说话的中年男人,他的车载cd里都是□□十年代忧郁的老歌。

明舒半阖着眼,在风中寻找花香。

明远怀那封诀别信里,也有一小段花的出场。

“出门时,我尚未给家里的花浇一浇水,或许阿琴会生气,怪我这么着急走。

我记性很好,倒不是忘了。我把浇花的时间匀出,去多抱了会儿明舒。我怕她不好好长大,又怕她一转眼长大,我却来不及参与她的人生。

家里浇花的事一向都由我负责,可现在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只好将它搁置了。

希望我回家时,那花开得正好。如果开败了或浇死了,我倒也能体谅阿琴在养花方面的不开窍。

那时我会再带一束开得最好的花回来。”

夜里,明舒踏月而归,她捧了一束薰衣草给林琴。听完女儿娓娓道来的那封诀别信后,林琴抱着那束花良久才平静下来。

她把花小心又珍贵地插好,放在明远怀那张四四方方不到手心大的照片跟前。

明舒帮她收拾衣服时说道:“妈,出去看看吧。”女人背对她,嗓音温和舒缓。

林琴抹了把脸,“也好。”

把林琴哄回卧室后,明舒去浴室洗了个澡。绕是她再怎么小心伤口,不可避免地还是沾到了水汽。

丝丝缕缕的疼从心口缠出藤蔓,在女人的眼底埋下微微的红。

雾气腾腾,扑在镜面上氤氲起白色,水珠由上到下演变出不同的轨迹线。

有趋近平行的相安无事,也有纠缠不休的一片狼藉。

明舒站在镜子前,指尖在上面曲折回转写成了几个字。

蜿蜒崎岖的笔画中,雾气拂散,女人白皙的肌肤,乌黑的发丝,轻盈纯系的胸衣一片一片地映在上面,若隐若现。

女人扬了下眉梢,很快掸开镜面。风光尽显,水珠溅落。

几分钟前的字似乎从未存在过。

明舒从浴室出来,习惯性地去关阳台的门。她住在四层,但仍旧妨碍不了她一双小鹿般清灵易受惊的眼眸往楼下窥探时,能看到某个男人。

程宴洲颀长的身体倚在车边,脖颈弯出一定弧度,宛如一个游戏人间的惆怅客。

两个人的视线隔了沉沉的夜,似乎能交汇。

在一道道被沉默犁出的无形沟壑中,明舒转身关上了阳台的门。

程宴洲低笑叹气,他五指拢起又散开。

手机页面亮起了杨洁的名字,一些记忆不合时宜地从蝉鸣聒噪中跑出。

明远怀那个男人呲着一口黄牙,把干净的馒头摆在他和杨洁面前。“要吃啊?”

“好东西可轮不到你们吃。”他换了面孔,啐了一口,把馒头扔到脚下碾碎。“你们就也就配吃老子吃过的剩饭。”

“你他妈少这副模样看老子,你要是出去才有本事找老子算账。”

在程宴洲发烧昏沉的那几天,明远怀那个男人鄙夷又嫌弃往他嘴里灌东西。

他睡过去前,是杨洁惊恐又惨白的脸。

得救之后,警察到病房时的话语纷至沓来。

“小朋友,还记得其他什么的吗?”

“那个坏人他已经死了。”

“幸好和你在一起的小姑娘帮你挡了一刀,你才能活着。”

程宴洲狠狠闭了眼,两指夹起的烟被重重地揉进手心。

……

趁着北城难得长时间的好天气,明舒一个人把公寓的角角落落都认真收拾了一遍。

仅剩的人气也都被她塞进了行李箱里。

一阵忙活后,明舒坐在平放的行李箱上休息,她难得像今天这样为自己招呼生活中的琐碎。

赵茗打了电话来问候她。

几天前的那场庭审是私下进行的,所以包括赵茗在内的其他人都不知情。

杨家却因为败诉,不得不出来硬着头皮解释之前发布的不实消息。

赵茗算是来祝贺明舒,也提到了几句芭蕾舞团的事。“方蔚儿顶替了你的位置,成了团里的首席。”

赵茗说着,语气十分不屑。

她实在看不惯方蔚儿汲汲营营,上赶着巴结负责人的那副小人嘴脸。

“明舒,你什么时候回去啊?”赵茗心虚地问道,“首席那个位置你不会真的不要了吧?”

为了成为芭蕾舞团的首席,明舒付出了同行人都难以想象的努力。

赵茗替她惋惜也替她不甘。

“来日方长。”明舒莞尔,正午的阳光亲吻在她的肌肤上,有一种油画的质感。

光线穿起女人左手手指柔韧弯曲的地方,在地上落下一个跳芭蕾舞的小姑娘形象。

真的,来日方长。

和赵茗聊得差不多后,明舒对她珍重地说了声:“再见。”

“好,拜拜。”赵茗不作他想。

手机页面划离,明舒重新看回了北城的热搜。先前对她的谩骂和抨击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明舒对不起的的词条搜索。

现在所有人倒又开始爱她了。

她满目放逐自我的柔光,自言自语道:“玫瑰腐烂的味道比野草还难闻,它盛开的时候你们可不是这么说的。”

女人沐浴在阳光下,似与它同尘。

一直到中午时分,小区门口保安给明舒拨的电话才将她从飘渺的思绪中剥离。

“明小姐吗?他又交给我们一份饭盒,叫我拿上去给你。”上了年纪的保安掂量着手里低奢的饭盒礼貌地询问。

“你看这?”

明舒把碎发别到耳后,淡淡地说:“还跟从前一样处理,麻烦了。”

保安又一阵可惜,“好吧,但也挺浪费的。”

拿去喂他养在小区后门的看门狗,不是白白糟蹋了这些滋补又清淡的好粥。

“东西不干净,让人吃了不舒服。”

“行…行吧。”

……

把一切打理妥当的那天,明舒抽空去寺庙了拜了拜佛。

她信佛,也爱佛。

寺庙叫万径寺,明舒将它在舌尖上绕了一圈后,颇觉这名字有趣。

万径,即万净。

女人合起双掌,手指并拢,弯腰跪拜。跟前弥勒佛像双膝盘坐,手捏佛珠,低眉慈悲。隔了袅袅升起的香火,明舒抿唇笑了笑。

一位住持向明舒问好,“施主要做一盏长明灯吗?”

女人周身萦绕大喜大悲的温凉,住持颔首,他对有佛缘的人尤其耐心。

“以后吧。”明舒回礼道谢。

住持和善地说了句:“阿弥陀佛。”

明舒往外走去。女人行走间清态端正,有风情,又纯洁,摇摇欲坠的美中又不失主心骨。

明舒行至山下,程宴洲走入她的视野。男人眼底倦怠,隐隐有青黑,脸庞不失硬拓。

时隔多天,这是明舒头一遭在白日认真打量他。其余时间,男人夜夜守在楼下守了一团空气。

何旭坐在车里因空气中的冷瑟瑟发抖。

程宴洲执起女人的手,视线锁住她,紧接着听不情绪地开口:“我要去一趟黎山小镇,明舒。”

女人偏头,眉峰轻佻。“程宴洲,你不会做错事的。”

男人全身一僵。

明舒则小幅度地动了动脑袋,“我的头发乱了,你帮我一下好不好?”

程宴洲不明所以,抬手即将要碰上明舒的鬓边时,女人又贴近了半步,气息伏在他耳边。

佛门清净,生不出多少暧昧。

“程宴洲…”

触手可及的距离,明舒的一字一字让男人几欲发颤。

恍如失重的天平。

“一路平安。”女人倦了眼皮,对上车窗的雾气时,也不过匆匆一扫。

山脚下空气清亮,难得一见车窗能挂上水雾。可她无欲写字了。

程宴洲脸色不好,明舒催促他,“不走?”

他才上了车。

何旭打了喷嚏。

车外风景游离,从林荫小道逐渐到宽阔的交通大道。

一直到某个地方,又慌里慌张地掉了个头。猎豹般的车疾驰过一块交通指示牌,上面正体写了几个字。

北城航空机场。

彼时,机场的机械播报响起,提醒乘客坐好检票工作。

身着休闲服的男人戴了顶压眉的黑帽,嗓音嘶哑,面色烦躁。

他伸手揪出旁边一个相似打扮的员工,“说了别跟,听不懂人话?”

男人打落对方的帽子,映入眼帘的是她清澈无辜的面容。明舒拉住他的手,“帮帮我,有人要抓我。”

男人轻嗤,“所以?”

似是为了证明女人的话,机场里冒出了几个保镖,目光在人群中谨慎地搜寻。

“请你帮帮我。”明舒呼吸急促了几分,她眼尾低垂,浅藏恳求。

男人一把揪她出了队伍,挑眉慵懒,“不关我事。”

明舒无奈,指尖抓住帽子戴好,左顾右盼着暂时找了个地方藏身。

身边,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女人的呼吸微窒,心即将要撞出胸膛的瞬间。

嘶哑性感的嗓音喊了句:“程宴洲。”

几分钟后,一件外套扔到明舒的头上,男人啧了声,“要混进人群里好歹把衣服给我换好啊。”

直到月亮拨开云雾,程宴洲也没找到明舒。女人的那句“一路平安”无任何后缀,祝他亦是在祝自己。

临走前,她丢了一句

程宴洲,你假装对我满腔爱意这么多年。会不会也在哪一刻恍惚觉得自己真的爱上了我?

会吗?程宴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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