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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光自沉睡中醒来。
冷凝剂的作用逐渐消失，肌肉慢慢苏醒，混沌的大脑开始活动，感官重新变得灵敏，似乎可以感受到身下沉睡舱运转的细微振动。
除此之外，只剩死一般的寂静。
这里是联盟最高监狱黑塔，坐落在一个不为人知的空间站中，这个地方常年黑暗，一年只有一天能够见到恒星的光芒。
就是今天。
黑塔最高层只有一间牢房，宽阔空间中央孤零零立着一台沉睡舱。忽然，沉睡舱上面代表沉静的蓝|灯跳动两下，转为绿色，似接收到什么命令一般缓缓打开，将穿着联盟统一囚服的执光暴露在空气中。
执光眼皮微动，鸦羽似的睫毛轻轻颤抖，生理性泪水从眼角没入发间，淡紫色的恒星光透过塔顶半圆形的天窗打在执光过分苍白的皮肤上，近乎透明。
门外有人走过。
皮靴坚硬的鞋底踏在特殊材料建造而成的黑塔走廊，发出规律的“嗒嗒”声，好似每一步都经过丈量，连空隔的时间都一模一样。
脚步声停了下来。
黑塔有隔音装置，执光却像终于感知到什么似的睁开眼睛，她迷蒙一瞬，淡紫色的恒星光落在她眼底深不可测的墨蓝中，交缠成一种类似星海的奇异色彩。
下一刻，一个男人进入到黑塔最高层，这个传说中关押着联盟最高机密、也是最危险犯人的地方。
执光对自己醒来似乎没有惊诧，她面无表情，缓慢眨了下眼，眼珠左右动了两下。偌大的空间中充斥着冰冷的银白色金属，穹顶高高在上，监控兢兢业业运转，她操控自己的指尖勾动，刚刚苏醒不久的肌肉在这一小下的牵动中，针扎似的痛感密密麻麻席卷全身。执光却好像没有感觉，继续控制手指反复握拳伸展，借此来找回对身体的控制，只是冷凝剂作用下，执光睡了很长一觉，四肢肌肉软绵无力，她费力抬起头，靠肘部关节的力量一点一点勉强支撑身体半倚在舱壁上。
没有任何痕迹的墙面悄然开出一扇门。
身穿军装的男人脊背笔直，肩膀上是在联盟军部也很特殊的逆十字肩章，他看见醒来的执光，并没有惊讶，反而摘下帽子，对执光深深鞠躬。
执光看清了男人是谁，也看清了这个动作，似笑非笑地挑起一边眉毛。
半分钟后，男人直起身体，沉声说道：“教官。”
“文德将军病逝。”
**
第六星系主航道。
星际交警所在的收费空间站升起猩红色的光束，原本整齐划一的星海航道架起一层层警戒，将型号各异的星舰阻拦在外，要求每一艘星舰打开舱门，以供检查。
联盟成立后，星际航道开发两百多年来，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阵仗。
星舰两侧和尾翼打起红灯，空间站顶上换成大大的“停”字，负责驻扎此航道的联盟交警们穿上可在太空自由呼吸行走的装备，耳边一圈淡蓝色的光圈，似乎是在通讯中，听不到在说什么，只能透过防护面罩隐约看到嘴巴开合。
寂静星海，闪烁的红灯快连成一条小河，直到这个时候，才忽觉原来星际航道也能堵车。
一艘外表很是低调的小型客运舰缀在长队后面停留两秒，随后果断放弃，静悄悄转了个弯，绕开联盟规划的合法航线，盘旋两圈躲开交警的探测，朝着未知的黑暗一头扎过去。
所谓不合法的航道，准确来说是“未开发和开发不完全航道”，是指无交警和空间站驻扎、或小行星带紊乱且具有不确定危险性的行驶路线。
简单总结三个字，不安全。
但这艘低调的小型客运舰没有选择。
因为它是一艘连牌都没有的偷渡舰。
偷渡违法，一旦被抓到，驾驶员包括身后的偷渡者不仅要赔偿高额的罚金，还会进局子反思十五天，驾驶员视收取金额翻倍处理，若在其中查出有前科或潜逃的犯|罪|分子，驾驶员可以考虑为自己请哪个律师做法庭辩护了。
而驶向“未开发和开发不完全航道”并不违法，只是如果在里面出了事，导致伤亡，也没处说理，只能怪运气不好。
比如很多游窜的星际海盗和非法组织不敢走合法航道，每年折损不计其数，联盟每隔一段时间会组织人员去非法航道打捞，要是能捞到活的就拎回局子里该查就查该判就判，捞不到活的，就当是航线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脱离令人胆战心惊的警戒线后，低调的偷渡舰没入到茫茫无边际的宇宙。
雾蒙蒙的灰暗色爬上偷渡舰的前窗，驾驶员打开夜视模式，跟旁边的副驾驶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见了相同的凝重：“联盟很少封锁航道，又发生什么大事了？”
驾驶室不能携带光脑，否则会导致仪器失灵，为了省钱，两个驾驶员连负责其他事物的空乘都没雇，就算他们再着急，也没有办法得知消息。
副驾驶重新规划航线，一边仔细观察各项数据，一边磨牙啐了一声：“管他呢，你紧紧皮，第六星系这块没那么危险，不过我听说有星盗出没，干完这一票咱俩就把这破机器卖了，不遭担惊受怕的罪。”
两个人是野路子，身后没有倚靠，死了都没人收尸。
驾驶员认真点头，将视线重新放回到这条从未走过的航线上。
越过驾驶室，进入到客舱中。
原本整齐划一的座椅被暴力拆除，只剩下偌大的空间，以求能盛下更多的偷渡客。
客舱乱糟糟的，空气中弥漫着香烟、汗臭、薄荷以及各种各样在正规客运舰闻不到的气味，死板落后的循环系统根本无法把气味全部清除，只能任由它们在上方堆积，混合在一起后，再随呼吸返回到鼻腔中，直冲大脑。
于是又响起了各式各样、不同语言、不同方言的叫骂声。
客舱的中央吊着一台老式光脑，信号一般，当背景音听个响，进入到非法航道后，信号更是岌岌可危，一时好一时坏，撕拉撕拉听不清里面那位穿着正式的播音员在讲些什么。
“新星历283年5月15日……撕拉撕拉……最高监狱黑塔有犯人越狱，详细资料及影像如下。”
“姓名……撕拉撕拉……”
“请广大联盟公民不要恐慌，如有线索，可联系当地警|局，视线索重要程度奖励十万至一百万通用货币。本条新闻将重复五遍。”
光脑上放出的照片被信号流切割成一条条不同颜色的像素块，分不清是男是女，只是所有人都听说过那个传说中的联盟最高监狱黑塔。
黑塔坐标保密，关押犯人保密，甚至不在某个星球上，而是坐落在不为人知的空间站中，安全性堪比联盟首都星，进去的只能躺骨灰盒出来。
联盟发下通缉令，说明人不仅成功越狱，而且还没被抓到。
新闻重播到第五遍时，旧式光脑终于刷出了通缉令上的照片。
照片方方正正，是一张颇为正式的证件照，最上方有联盟军部极其正式的名称抬头，代表是以军部名义下达通缉令，以及用血红色印出一个大大的“s”。
联盟“s”级通缉令！
纵观联盟成立两百多年，发下的“s”级通缉令屈指可数，无一不是穷凶极恶之徒。
偷渡客们倒吸一口凉气，将目光放到影像之上。
那是一个女生。
一个非常年轻且漂亮的女生。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她面庞上还有稚气未脱，剪了利落的短发，嘴唇微抿，勾起一个并不明显的弧度，直面镜头的眼睛不是纯粹的黑，在极差的清晰度和信号之下，看不清真正的颜色。
更重要的是，她穿了一身军装，肩章上一杠三星清晰可见。
是个上尉。
她叫执光。
**
“刺杀文德将军未遂，情节恶劣，开除军籍！”
“军事法庭在此宣判，押入黑塔，终身监|禁。”
“我们教官绝对不可背叛联盟！”
“教官！”
“跑！！”
执光揉揉眼睛，整个人窝在偷渡舰角落中，出色的嗅觉让她在沉睡两年后，依旧能够分辨出不同的气味，每一次呼吸大脑都在机械性将气味归类，混杂着梦中看不清人脸的各种指责和维护，让她难得生出一些苦恼。
她向来讨厌逼仄的地方，会让她想起不太美好的过往。
包括关了她两年的沉睡舱。
执光把遮住脑袋的围巾紧了一下，她手臂无力，只能一点点拉扯着拽紧。
旧式光脑播完新闻后自动换了一个节目，是个叽叽喳喳的综艺，跟客舱的声音加在一起，不知道谁更吵一点。
震惊过后的偷渡客们忍不住八卦。
“军部通缉军部的人，联盟又搞什么名堂？”
“联盟搞什么名堂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很值钱，非常值钱。”
“线索都要十万到一百万，要是抓到了，得奖励多少？”
“别想了，人家能从黑塔那个鬼地方越狱，谁知道有多少手段。”
“就是，抓到又能怎么样，咱这种人往警局一站，叫自投罗网。”
偷渡客们身上的案底够不上通缉的程度，但要是被抓了也要切切实实蹲个几年，于是自然而然转了话题，没有人往后看一眼，角落中犹如蘑菇一样虚弱到没有存在感的人，正是他们口中价值不菲的通缉犯本犯。
不同于灵敏的嗅觉，执光听觉要慢半拍，许是从黑塔出来消耗了她太多精力和算计，自打上了这艘偷渡舰，执光一直昏昏沉沉没有精神，听见偷渡客们的讨论后才发觉自己处境比想象中更加不妙，执光后知后觉想皱个眉头，奈何根本控制不了面部表情，只能在心里分析了一下联盟如此正大光明下达通缉令的动作，暗骂一声联盟太狗。
当年执光军部在役时，零零总总的补贴加起来一年都不够一百万通用货币，她只是越个狱，抠得要死的联盟竟然拿出了一百万当做悬赏。
睡了两年大脑不太清醒的执光冒出一个念头，她要是自首的话，一百万能给她自己吗？
不等执光思考出个子丑寅卯，客舱内忽然闪烁起红灯，刺耳的警报声响起的刹那，一波无形的气浪推来，偷渡舰猛地剧烈摇晃，耳膜骤然嗡鸣！
没有安全带、姿态各异、或坐或躺或站的偷渡客们猝不及防打了几个滚，砰砰砰人撞人、人撞舱壁的声音不绝于耳，痛呼和恐慌顷刻蔓延。
尖叫冲天而起。
执光脑袋猛地砸在角落凸出来的圆弧棱角上，过了几秒痛感才传到神经，将混沌的大脑总算撞出一丝清明。
接着，一个体型颇为壮硕的大汉侧躺，一路滑到执光面前，在撞到金属舱壁的时候，关节部位不正常反转，似乎在撞击下脱臼。
壮汉用后背把执光的小角落堵成一个三角形，他自己则脖子一歪，干脆利索晕了过去。
执光伸手摸了摸壮汉的颈动脉。
嗯，活着。
刚刚推来的气浪应该是一种声波装置，而这种装置，除军舰以外，一般合法星舰不会配备。
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执光默念一声，大概有了些猜测，在等待耳鸣消失听力恢复的时候，慢慢扶住舱壁。
她好不容易才出来，可不是为了死在这里的。
广播那边划过一道尖锐刺耳的电流声，驾驶员仿佛看见了什么非常可怕的东西，生不起半点的反抗之心，他声线干涩颤抖，刚刚的冲击对他的听力产生不小的影响，声音比平常高半分：“抱歉诸位……”
“我们遇上了星际海盗。”
客舱舷窗之外，巨大的阴影包裹下来，无形的注视让小小的偷渡舰瑟瑟发抖。
星际海盗是个统称，他们大多是有重大案底在身的通缉犯，或反人类反政府组织，蔑视星际法律，堪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联盟无数次围剿星际海盗，奈何狡兔三窟，每次联盟围剿过后，剩下躲得好的小势力就再次聚集在一起，又形成一个新的星盗团。
无论是在哪个时代，人类在“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一至理名言上，从未输过。
星际海盗的格言中更是没有“友好”两个字，所有人在尖叫过后，认命而麻木地看向舷窗之外，眸子中有后悔、怀念和将要葬身于此的绝望。
驾驶员咕咚咽了一口唾沫，语速飞快：“我已经发射求救信号，希望联盟警察尽快赶来。”
宁可被抓进去蹲个一年半载，总比丧命好。
但是联盟警察赶过来也需要时间，以星盗的作风绝不会给偷渡舰一点机会。
执光借力慢慢站起来，双脚好似支撑不起她的身体，颤颤晃了两下，待到平稳之后，她跨过面前昏迷的壮汉，一小步一小步越过横七竖八的偷渡客们，独自朝着驾驶室走去。
偷渡客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上去有些单薄瘦弱的人。
当所有人都趴下或躺倒时，站起来的就是异类。
一个偷渡客忍不住问：“你要做什么！”
执光没有回答，她走路的姿态并不好看，可以称得上别扭，每一步落脚都软绵绵的，腰背微微弯曲，像个佝偻的老太太。
好在客舱距离驾驶室并不远，执光磕磕绊绊总算到达，这艘偷渡舰年岁久远，有的地方掉了好大一片漆，大概拿到手后就没有好好修理过，驾驶舱的舱门锁已经报废，执光按住舱门的按钮，没怎么用力，舱门应声而开。
座位上快要跪下的驾驶员和副驾驶霍然回头。
执光全身套了一件粗糙的麻袋斗篷，从肩膀罩到脚踝，整张脸被围巾遮挡，只露出一双看不清丝毫情绪的眼睛，在驾驶室明亮的灯光下流出一抹墨蓝。
她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前窗上张牙舞爪的星舰，苍白到病态的手臂伸出来，拍拍驾驶员的肩膀，执光很久没有说过话，声线粗粝沙哑，却莫名透着一股令人安心的平稳：“让我试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