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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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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灯确实没关。

差点就会被妈妈打断腿……晚上忘关门灯的话白天也必不可能关, 这灯开上二十四个小时的话柳敏一定会把女儿做成甲鱼汤,余思归不晓得盛淅为啥留意得了这种细节,最终只能归结于他实在是观察入微。

她钻回被子里, 告诉姓盛的:

「关灯回来啦。」

这次盛淅回得很快,消息框变成了“正在输入中…”,接着一条消息飞了过来。

「身上还疼么?」

余思归一愣,忽然觉得自己被同桌关心了。

归老师最喜欢被人关心, 对方是盛淅还有点额外加成, 看到这句话刚刚被鸽了两个小时的苦楚一瞬被清空,于是柔弱且粘人地打字:

「非常疼。」

盛淅那头想都不想就道:「那你忍忍。」

思归十分坚持:「可我忍不住。」

“……”

「忍不住也先忍着, 」盛同学说,「就当长点教训。」

余思归梗了梗,隔着网线, 仅从方块字, 实在无从判断盛淅是不是在冷嘲热讽并借机怼自己,如果是恶意的那他的确欠骂……但也说不定是善意的。

于是余思归纠结了下,发了个万金油的、小豆泥含泪卷被被的表情……

怎么总要让我长教训,不是都说了别教我做事了吗!

卷被被咻地发过去, 盛淅那边,忽然沉默了挺久。

消息框变成‘正在输入’, 变了数次, 然每次都删到一字不落。余思归一丝茫然滚上心头――这集归老师见过,刘佳宁给她看这场面的时候,后面一般会酝酿个二百字来骂她。

……他不会还要训我吧, 余思归心里冒出一大长串悲伤气泡, 心想同桌好可怕!不就是头铁一点、不愿意认输一点、打架反杀不了就要拼刺刀吗,不就是top癌吗……算了。

思归做好准备, 迎接今天最后一轮政治课。

然而盛大少爷的消息来时,却只有六个字:

「不长教训也行。」

余思归:“……???”

没头没脑的,仿佛还有点纵容。

紧接着他又说:「不早了,睡吧。」

那一刹那,归归胸腔里忽然泛起一点难以忽略的甜味儿。

她在枕头上蹭了蹭,找到一个舒服的角,给同桌打字:

「晚安鸭!」

和男孩子说晚安还是人生头一遭……余思归发完又觉得有点羞耻,心想他十有八九不会回了!我们智人做事毕竟要讲求一个效率……两人重复道晚安属于严重的资源浪费而且尴尬的行为,和旧社会击鼓传花抛绣球无二!

反正归老师我是个慷慨大方的人类,不介意做最后一个说话的家伙。

余思归认为自己极度宠溺,堪称霸总,然后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使劲儿压住。

犹如不敢看似的。

睡……睡吧,归归对自己说,头发在被子上蹭了又蹭。

长夜春雨渐渐,四下静寂。

三分钟后,余思归骨碌起来拽手机!

敢鸽你爹的晚安,盛淅你狗命不要了!思归脾气很大。然而下一秒,余思归看见屏幕上亮着一条消息。

「好,晚安。」

来自盛淅。

时间是三分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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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机屏幕暗了,房间重归宁静。

女孩子偃旗息鼓滚回被窝,安静得一声不吭,再不见半分张扬和脾气,连天花板都不敢看地钻进被子,只露出一小截耳朵,耳朵尖尖红得像是被欺负过。

窗外大雨贯穿天地,淅淅沥沥,犹如春日的序曲。

而这温热的万物,皆自春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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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节仿佛不把这雨下个够,就不算放过假。

次日余思归冒雨跋涉千里,跑到大学附近换了个手机膜。大学附近堪称贴膜圣地,别处换个贴膜最少二十块,大学附近却只要花十块钱就能解决战斗――据说最便宜能到一张五块,但归老师看上去过于好宰,解锁不了这个价格。

贴完膜后余思归撑着伞,在校内晃了晃。

柳敏如今工作的学校只是所普通211,以医科见长,工科则相对弱势。

她妈本人院系的科研绩效――也就是“基本科学指标数据库”ESI,可以说是靠她妈一人苦苦支撑起来的。毕竟归归妈能力非同凡响,又具备卓越的激情和加班能力,无论现在做的是不是自己博士时期的课题,都不可能混得差。

但此处院里地头蛇颇多,人际关系复杂,总共不到四十人的教职工团队能分出五个派系来,归归妈私下嘲了无数次院里做不起科研,一是没钱,二是侥幸有了钱,教职工间就会互相下起绊子。

他们每周四开一次院系例会,例会上永远在拍桌子摔高跟鞋吵架……龟龟害怕地盯着她妈的实验楼左看右看,心想看妈妈平时那薄情寡义莫得感情的样子,恐怕早已在这楼里手刃了好几个同事。

柳敏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

在她妈面前,思归这种说干就干、头铁硬刚的行动力都得往后稍稍。

她妈柳敏自学生时代起就十分悍然,当年她毕业纪念册上的赠语都是“务必成就一番大事业”、“堪比新星”,还有同学在同学录上写实话,写柳敏非常可怕,“看到她都觉得挺卑微的”,却又写她是个真正的豪杰。

但是其实思归从没见过这样的妈妈。

余思归走在回家的路上,雨细密地淋上女孩子鹅黄伞面。

从思归有印象的那天起,从柳敏抱着女儿离开第一个家的那天起,她妈妈就是一副妥协之态。

当然,虽然妥协,却不曾退让。

无论是离婚还是抚养权妈妈都是说一不二的。妈妈抱着小归归走时连头都没回,小归归从此再没见过自己的生身父亲。

但是……

……无论是面对贫穷或是窘迫的境况,还是抱着归归离开她们付不起钱的托儿所时;无论是面对来调查的人,锒铛入狱的张爷爷或是分崩离析的课题组时。

柳敏都是一个非常顺从的人。

余思归没见过她妈与人抗争的模样,至少印象里不曾有过。

印象里母亲总是垂着眉眼,骄阳在柳敏与女儿肖似的面庞上投下一圈淡薄的光。柳敏在那一圈光中,对评审组说“好”,对撕毁她留校的合同的人事处说“好”,牵着自己的小女儿,对她昔日的师长与师兄弟姐妹们说再见,然后踏上回乡的火车。

仿佛她只能随波逐流,这一切与她柳敏无关似的。

然而思归仍缥缈地记得一点十二年前,返程火车上的事情。

可能是那是龟龟第一次离开这国家的首都,格外雀跃,记事也便格外清楚明晰。十二年前,绿皮火车疾驰于翠绿田埂山河之中,麦浪滚滚,小思归在座椅上爬来爬去,从无纺布袋子里拽出零食,想让妈妈帮忙拧开一瓶橘子果粒饮料。

妈妈连动都没动,只是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窗上,望着铁轨疾驰而过的麦田。

――火车咯噔咯噔地驶向远方。

远离母亲年少气盛时的、另一个家乡。

-

那一刹那,十六岁的余思归忽然有点好奇:

妈妈当时的所思所想是怎样的?

十二年来,我们母女的生活的确好了许多,再不复先前的困窘。

毕竟这世上能者必不缺酬劳,妈妈工作日益顺利,如今奖金一笔笔地来……可她是真的得到什么了吗?

明明是和我这样相似的母亲。

思归想。

「――我的母亲,在火车上发呆时所看的,究竟是什么?」

-

归归贴完膜,从妈妈单位回来,午饭嚣张地点了个美团又点了个饿了么,因为点单太过豪横双方商家都塞了双份餐具,余思归望着四把勺子不以为耻,反而升起了一点代人受过的悲壮感,然后又追加了一杯沪上阿姨的芋泥波波奶茶。

不会真有人在家吃挂面吧!好可怜!

转学生,没有关系,爸爸我替你吃好吃的外卖。

思归怀着一颗慈父的心,把吸管戳进杯子,心想现在奶茶怎么都跟蒸大米饭似的,奶茶店干脆不要做奶茶了,吸管一拌活像钢筋混凝土。

然后她拿出手机,班级群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刘佳宁已将思归遇险的事情广播给了十班所有人,班级群里个个难以置信,认为归老师处境悲惨,引发了十班内部极度愤怒的声讨。

声讨归声讨,没半个人去为归老师报仇雪恨。

归老师看着这破班99+,来自班长的“嘤嘤嘤一班那女的好可怕她不会打我吧”和来自学委的“呜呜呜我只会心疼归老师”微信群消息,安抚了一下人心:

「不会打你哦,」思归诚恳道:「班长你穿旗袍很妖娆,但凡是个怜香惜玉的人都不会揍你的。」

这招叫祸水东引。

班长惨遭归归哥恶毒陷害,登时嘤得更楚楚动人了。

这叫什么,这叫举目无一满地飘零,余思归叹了口气,心想什么破班,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迟早把你们都腌成酱黄瓜。

然而下一秒,外面多了条微信消息。

余思归点出来一看,消息来自盛淅,内容挺简单:

「现在在家吗?」

余思归这才想起盛淅不在班级群里头。他转来的日子还不算长,也还没加多少人的微信,把他拉进群里是合适的。但看十班小群当下这个阳刚模样,似乎也不太好让他现在现身……

「在的。」思归老成叹气,打字问:「怎么了吗?」

盛淅回得很快:「那你先别出门。」

余思归:「……啊?」

「一会儿有人给你送东西。」他简短地说。

给我送什么?为什么要给我送东西?余思归完全没懂,但是发了个问号过去,盛淅却没回。

可能忙去了吧,思归有点懵懵的,她在家里等了一会儿,又看了两集新番,然后忽然听到了门上“笃笃”两声轻响。

余思归应了声,趿上拖鞋去开门。

门外是个送宅急送的。

雨下得没有半分止息之意,那个大叔浑身湿淋淋的,身上冲锋衣淋透了雨,身后一个三轮小卡,不太确定地问:

“你是余同学吗?”

余同学一呆:“诶?”

“宅……”大叔叹了口气,“宅急送。东西就挺多的。”

-

东西不能用“挺多的”来形容,简直是搬空了药店的半柜膏药。

相当恐怖。

余思归数了下光膏药就有一大长排,另有跌打药酒若干瓶,似乎是很随意地一个牌子拿了一个,除此之外还有七八瓶综合维他命和w-3深海鱼油。

余思归捏着那瓶深海鱼油,简直大受震撼,呆呆地问:“这、这是在干什么?”

大叔从怀里往外掏单子,似乎也挺迷茫:“余同学,我如果知道这是在干什么,也不会站在这对不对?”

余思归:“……?”

“是你同学让我买的,”大叔拿着单子解释,“说剩的钱不用找,让我拿去买点补品什么的给你一并送过来。”

思归老师说:“……??”

余思归看着那药店的半壁江山,听到自己苍白茫然的声音:

“可……”

“我也很迷惑呀,”大叔诚恳地对这余同学说,“我问他,你们这么大的年纪吃什么补品?而且他让我给你买这么多膏药做什么?我说膏药贴用不了这么多,要不然少买点膏药贴,多买点维他命啥的……”

“――他说不行。”大叔说。

余思归空白的目光望向那袋子里整整齐齐的、近四十多盒壮骨麝香止痛膏、活血止痛膏、云南白药膏、创可贴,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他让我多买点,”大叔茫然道,“说你用得上。”

余思归:“……”

宅急送大叔又说:“我当时已经非常害怕,宅急送跑腿这么多年没见过这么有病的,我哆嗦着问他,同学,你觉得多少算多啊?”

“……”

“他说,”大叔诚恳地复述:“有多少拿多少。”

思归老师恍惚不已,扶着门框的纤纤玉指颤抖不已,然后问:“……一个药店?”

“一个药店。”

大叔笃定且同情地点点头,“然后我问他补品是不是也得找点功能性的,比如买点补钙的什么的,跌打损伤嘛!他听了挺高兴,说这点他还没想到,谢谢我提醒他。”

余思归空白道:“……他要买什么?”

“长记性的。”

余思归:“……”

“一开始他让我多拿几盒脑白金,”大叔说,“我说这个余同学跟你差不多年纪,脑白金太也过分,他听了还有点不高兴,但也没多大意见,很勉强地说那换个别的。”

余同学眼前开始发黑……

大叔道:“所以我给你换成了深海鱼油。”

那几瓶深海鱼油包装高贵极了,一看价格就相当恐怖,像礼品多过它本身的实用价值,棕褐色避光玻璃瓶身,瓶身上以烫金熨着一行大字:

鱼油富含omega-3与DHA成分,可以有效刺激儿童大脑生长发育,增进记忆力。

余同学深深吸气:“……好、好的。”

“他就指定了这个包装,”大叔指了指那几瓶鱼油,“你这同学挺有钱的。”

余思归空白地抬起双眼,大叔又由衷道:

“也挺有病的。”

“……”

余思归此生再不可能忘怀此刻,大脑宕机,惨淡地闭了下眼睛。

“好啦,”大叔挺高兴地说,“小姑娘,签个名签收下,我还得去给他回话儿呢。”

归归老师削瘦身形悲惨地微微发颤,犹如风中枯叶,接过签名板,看见订单页上下单人是盛淅,字迹工整刚正,应该是他自己写的。

服务内容是“综合”。

签收处……余思归拿着笔,刚要写下自己的名字,然而笔尖还没碰到纸,大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立即一拦!

“等等!”

声音十万火急。

归归:“……?”

“别签名,”大叔忙道,“小姑娘,先别签大名。”

归归抬起头,近乎可怜地望向来送药的宅急送大叔。

“你同学……”

大叔在签收人一栏指了指,诚实道:

“想让你画一只乌龟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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