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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涩微甘的药入口温热,他修长的手捏着白瓷汤匙,袅袅热气逸散在空气里。他看她的眼神与看药别无二致。

一切都寂静得微妙。

药很苦,喝下去舌头都是麻的,但是很温暖。药是不能吹的,肺腑之气会浊了药性。

她一边的臂膀除了疼痛外,没有了任何知觉,也不能移动。肩背的伤口让她躺得很煎熬。

自己好歹也是个半仙,如此狼狈不堪,她有些自恼。

从窗子射进来的光影从屋子一端慢慢移到了另一端。屋子里静得出奇,她在调息真气。双盘而坐,气从丹田而起,顺任督二脉运行一个小的周天。她肩上的血色亦是随之越发浓郁,猩红向下寸缕蚕食着雪白。身有重伤却强行调动气血,为的是今晚她要逃走。

饮鸩止渴罢了。

她长吐了一口气,背后隔着中衣仍可见大片红光纹饰微闪。现今功力只剩一成,但靠着这一重术法离开这个院子应该不成问题。况且,那大夫是个凡人。他现在也不知还在不在院子里。

雪染细细盘算,觉得如释重负。

她在等天黑。

此时正值八月中旬,申时过半,天色逐渐暗了下来。秋虫吟唱,甚至可以听到院子里树叶掉落的声音,枯叶刮在地上沙沙作响。雪染咬咬牙,挣扎到柜子前随便拿了陆风渺一件月白宽衫套在身上。她生得高挑,可衣摆还是耷拉到了地上,她用宽大的袍子粗粗裹了自己纤细腰身,抬手抖了抖袖子,捏了瞬行诀转眼没了人影。

陆风渺此时正好站在偏屋门口,看到小院上方银光一闪,紧接着闪现出一个月白身影径直跌落下来。

那身影快要着地时,忽然慢下了速度,在空中停滞了一会。雪染一手按着肩踉跄站住,死死咬着唇,她后退几步无力地倚着背后粗壮的梧桐树干。

透骨的夜风瞬间击穿了单衣,沁凉如水。雪染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陆风渺的目光是难以描述的深沉,他站在雪染面前,忽然伸出手捏着她的两颊,初始还是温热柔和的意味,瞬间拇指食指力道倾泻,他生生启开了她的牙关。

她垂着眸,面色似是青白,额上一层冷汗。大口的鲜血几乎是从嘴里倾泻出来,瞬间她的前襟一片猩红。血色在他手背上四溢。

“你可知血不能咽的。”声音在夜色中十分低沉,却很清晰。

然而他手上力道不减似乎根本没打算让眼前女子说话。他能感受得到手下的冰凉似乎在微微颤粟。

雪染瞪着她,长睫微颤。

他松开了手,垂眸用帕子擦去了她唇下血迹,再去擦自己的手。看着她这一身打扮,他笑了。眼角弯弯,眸子里闪烁着光芒。之后目光定格在肩上,笑意迅速消散。

一片猩红在此时终于洇透了出来。

雪染方才强行催动了术法不想撞在了陆风渺设的结界上。此时她勉强倚着树干支撑,没了半点反抗的能力。想到这里她艰难地别过了头去。

然而陆风渺的纤长手指已经探到了她的交领之下。衣带滑落,宽衫半褪,大片猩红令人触目惊心。

失重感油然而起,膝下一暖,她无力地贴在陆风渺怀里被他抱回了屋子。

一个定身咒压在她身上,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陆风渺剪开她身上的中衣。他神色依旧是那样冷清,眸子里好像除了深沉也没有什么感情。他一剪下去顺着锁骨之下剪开了一道口子。昨天清好了创,他用的是止血的伤药。半仙体质毕竟不同于常人,按理之说是不应该再出血的。

血色有红褐亦有鲜红,无非是强行运气所致。早先干结的血液已将棉布死死粘在伤口嫩肉上,淋漓不堪。

修道之人何曾不知重伤不可运气,轻则伤□□裂,重则气血迸泻而亡。是谓血为气母,气为血养。

他微微压了眉头。

雪染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俎上鱼肉。

“你便如此讨厌呆在这里吗?”声音听的人心里发颤。

“我不习惯有人为我疗伤。我不是凡人,不需要大夫。”雪染的声音相比上午更加虚弱了,“况且我甚至连你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能下结界、定身术的大夫,的确很少见。

“所以你让我任你自生自灭。”他声音低沉,随之雪染肩上一片温热,剧烈的疼痛随之袭来。

她的汗珠很快冒了出来,咬着牙说不出话来。

“你无须多想,我白日里也不在这里,你全当一个人安心住着。在我眼里,你与山下百姓并无区别,治好了病也无需承我恩情。”他的声音淡淡的,伴着浣洗的水声。

她有点无奈,也有点失落,总之心上是淡淡的忧伤。可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吗?

她吃力挑起了一丝微笑,似是自嘲。

又是新一轮的温热。盐水和着鲜血染得纱布都是淡红色的。血腥气味随着升腾的热汽弥散在屋子里,还有一点似乎是莲花的香气。

两下无言。她粗糙的喘息声格外清晰。

当氤氲热汽熏得雪染的意识开始涣散的时候,陆风渺把一块洁净干燥的纱布噎到了她嘴里。

“忍着点。”声音似乎带着一点决绝。

似是剥皮之痛,雪染几乎在一瞬间昏了过去。一张虽然泡了很久但依然浸满了干血的巴掌大的布片被放在了瓷碗里,瓷白上是丝丝血迹。星星点点的红色组织在血水中伸展。

陆风渺神色无奈。暗叹眼前女子这样固执,必定吃尽了苦头。

就好像他不固执一样。

上完止血的药,趁着雪染痛昏过去,陆风渺顺便检看了她身上的其他伤口,擦洗换药,一丝不苟。

一身的伤也敢去渡雷劫,实在不知天高地厚。自古来修炼不精死于渡劫者不在少数。

重换好了中衣,掩实了被子,素白身影被吞没在了夜色里。她的床头规整地放着一叠衣服,是淡竹的颜色。里面夹着止血消炎的数种伤药,还有养心脉的。一只素净的白玉云纹簪子压在衣服上。

清透的光逐渐驱散了昏暗,湿冷的晨风透过窗缝漏了进来,屋子里依旧洋溢着淡淡的血腥味道。褥单微皱,被子软软堆在了一旁,已然没了那纤瘦的身影,只有床上一片血迹,带着她的味道。

思绪融化在雨夜里,被泡得愈发沉重起来。

一千多年,就这样转瞬过去了,原来的真实变得不可追忆般的虚幻,只怕是梦。

子时已过,雷劫马上就要来了。

陆风渺忽一抬袖,月隐径直被掷进砖石地中,剑身没进尺余,闪着蓝光剧烈摇晃着。他单盘坐在了雨水中,剑立在身前。

当空一道巨大闪电几乎将天幕撕开,淡紫色的电光如妖龙般游弋。天地巨响,游鱼跃水。

莲信依旧颂着经文,于电光雷雨中似是长夜烛火。

一把木色的油纸伞飘到了莲信头顶,似是悬挂般定格在那里。

陆风渺周身金光流转,瞬间结为巨大的球形神幛,一点金光于球面周而复始地环绕。陆风渺手握剑刃,汩汩鲜血顺剑身流泻,遇地即顺势散开,在神幛内层铺开一层血色。陆风渺垂眸沉默,静待天劫。

方才稍歇的雨势又陡然暴涨。硕大雨点打在金障上发出敲击之声。

小院里雨点忽然大乱,狂风推搡着枝干,一棵不甚粗壮的榆树拦腰折断,斜躺在另外一颗桑树上。当空乌云似是围绕中心流转,明暗交错的云层如漩涡一般,自中心稍明处忽发出紫光一点,光亮灼目。电光一闪,金光紫电相接,激鸣之声震耳欲聋。

陆风渺双目紧闭,鲜艳血色自胸前漫开,障内血光更盛。紫光于球壁蜿蜒疾行,最终顺着地面四散而去。

一记响雷炸裂。

天雷三道的确不是什么大事,如果陆风渺没有受伤,也没有耗损诸多仙气调息污浊怨气,他甚至不用加设血障。

陆风渺两次飞升所历皆非雷劫。所有修道之人皆知雷劫最易,只要修为臻纯便不会出什么岔子。但对于修为等诸多方面并无甚增长。

三道天雷劈在陆风渺头上,倒并不单单是因为他救了李芸一条命。他行走人间数百载,治病救人但不起死回生,他更像是一位寻常医者,而不是什么供人瞻仰的神仙。

他手上有药香,他手上也有血。

三道天雷似是每年的惯例。每当临近暮春时节,飘渺的杨花将尽,总有雷劫在等着他。

人人皆言好雨知时节。

他何尝不固执。

其实根据锁魂阵法即可推算出凶手所在。当他踏进符禹山的那个山洞时,他隐隐的猜测便全部落实了。那些早该绝迹的噬心虫,那个静静躺在汉白玉石台上衣着光鲜的女子。她身旁的石台上有一处凹陷,因为那个人始终陪着她,穿着画皮。颈部的刎痕已经那不么淋漓,被半枯的花朵掩饰得很好。微微隆起的腹部,手心里黄豆大小的十数个虫洞,一切都很明显了。陆风渺叹了口气。

这是雪染的罪孽,也是他的罪孽。

蓝色的火焰熊熊,火舌舔着娇艳的脸庞。堆做小丘状的手足和诸多邪门的凶器一起沐在火海里。

东南风卷起黑色的飞灰漫天飘扬,热浪升腾出一股巨大的旋风夹杂火星几乎冲上云霄。

素白身影负手立于一旁,火光打在冷峻的脸上,他微阖了双目。

之后符禹山上的火又重现在了陆风渺的小院里。四十八个坛子附上一块施了咒的半人高巨石自动形成了阵势。陆风渺一把抽出了立在砖石里的月隐,二指沿剑身一捋,靛蓝火光投于坛阵中,火势瞬间大盛。

烧灼的味道并不好闻,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坛子纷纷炸裂,飞渐的碎片崩到四周时皆弹了回去。隐约可见满地火焰构成的模糊人形。四周地上的积水映着滔天的靛蓝火色,看着十分不真实。

一阵燕语似是俏皮笛音,天上的朦胧云彩逐渐四面消散,晨曦的明媚阳光打在高大的梧桐树上。经风雨扫荡后的稀疏嫩绿叶子轻轻招手,碧透的水珠反着金色的耀眼光芒,似在欢呼劫后余生。

飘渺的梵唱声终于戛然而止,莲灯息了火苗缓缓飘在水洼上,似是睡莲初绽。莲信依旧端坐不动,长睫紧闭,静谧一如雕像。

小院内碎瓦黑灰,满地落枝残叶,点点水洼映着碧透的蓝天。死处仍俱生机。

一道彩虹自两房山半腰而起,划过半个天际打在永业城内上空,斑斓梦幻。碧染的两房山下屋舍俨然,纵横的阡陌延展到四周的方正田野,喝透了雨水的秧苗很快就会用新绿充填大块土地。白河水涨,粼粼波浪一路蜿蜒向东南流去。

白色人影穿虹而去,他怀里的红衣少女埋头于他臂弯。摇曳的鲜红衣摆如招展旗帜,二人瞬间消失在碧蓝天幕。

莲信的泪水穿透了他的前襟。咸涩的泪滋在他破裂的伤口上,火辣,痒,疼痛。

戏演得不错,但是没有人可以再演得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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