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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信迷迷糊糊还没睁开眼的时候,只是觉得嘴里苦苦的都是药味。她下意识地要去摸摸面前的棺盖,却是碰到了谁的衣服。

有些粗糙的布料,摸起来凉凉的。

药味放松掉了所有紧绷的神经,她也不睁开眼,牵着他的袖子似乎梦呓:“为何救我,死了多好。”声音软软的,像是毛茸茸的小爪子。她倒是的确有些委屈,不过此时只是和陆风渺闹闹小别扭罢了。

然而袖子从她手里被抽离了出来,她手下一空还来不及再抓住些什么,一只微凉的手已经扒开了她的左眼。她眯着眼反抗着,一瞬间的出神后死死盯着坐在床边的陆风渺。画面有些莫名的诡异。

“你为什么坐在这里?”莲信不禁猜测,难道他是在逗我?这人不会又魔障了吧。当然只是腹诽。

陆风渺收了手舀了舀手里瓷碗中的药。热气氤氲,他看着药的眼神有点飘渺。

“曼陀罗下得重了些怕你受不住。”所以看看她是不是睡傻了,或者被药弄得精神发生了什么异常。

莲信揉了揉眼睛,似是自言自语:“曼陀罗啊。”

她愣了一瞬,支楞坐了起来,陆风渺看她的目光有些不解。

“你你你,你别骗我。你给我下蒙汗药干啥?”她抽走棉被将自己裹成了一个胖胖的茧。

“……”陆风渺看她的目光有一瞬好笑,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为什么是蒙汗药?你不应该问问我你到底是遇到了什么吗?”

莲信愣在那里,暗叹自己遇到陆风渺后智商果然下降了。

“我,我原来见过不少曼陀罗中毒死的,多是因为蒙汗药下重了。”莲信似乎还在回忆,“劫财劫色,啧啧啧,念西辽漠那一代黑店尤其多啊。”

“你去索个命顺便还要看人劫财劫色吗?”陆风渺看着她,似乎有点好奇的样子。不过说来莲信去索命顺便参加了个婚礼他也是见识过的。

莲信微窘的样子的确比她索命一本正经时要添了许多生气。

“诶,我怎么会被人封到棺材里啊?”莲信有些正色道,轻易掩盖掉嘴角的一丝狡黠笑意。

陆风渺还很好奇的话题就这么被敷衍过去了。

但是有时候不得不说,职业会对一个人产生很大的影响。天天耳濡目染伤痛死亡,莲信似乎产生了对痛苦回忆的天然屏障。

陆风渺又舀了舀手里的药,也不提之前的玩笑话,表情有点凝重:“听说过澜往尸蝶吗。”

细微的水声显得屋子里静得出奇。

莲信瞬间白了脸色。她做鬼差才短短几百年,很多大事件都是从酆都的长辈或者一些典籍了解到了。偏偏就有这澜往尸蝶。

近三千余年来酆都遭遇过三次鬼魂浪潮。巨量的亡魂涌向地府,酆都几乎寸步难行,奈何桥上赶往转生的魂魄几乎压塌桥体,连忘川也压不住残魂怨气,血色越发浓郁。酆都尚且如此,更妄论人间如何尸横遍野,处处鬼哭了。

一次,便是那堕仙雪染,奇毒瘟疫,瘴气妖虫,应了她那句杀尽凡人。再有,是那最后一位上古神祈羽化于凌虚天,天劫浩荡了三界,那时莲信才刚刚化形,不知天劫何等威力,人间几乎灰雪血河,就连酆都也难逃劫难。在这两处之前,便是这产于人间祸害三界的澜往尸蝶了。

传说澜往是蛮夷的一位王。此人不好权术,更不顾及百姓生计,嗜杀好血,与周边国家征战一旦攻下城池势必屠城,且必是酷刑。

从城内百姓到城外木桩上挂着的腐尸枯骨,有时只是一线距离。

当然这位澜往也死于了非命,一颗药丸,纵情声色,正是那牡丹花下死,可他的儿子还是怕他这个风流鬼过得不够快活,所有不曾生育的后妃侍妾,再加上四处搜刮的千名少女一起为了这个杀孽无数的地狱囚徒殉了葬。

水银可保持尸体不腐,却致死缓慢。因为抽搐而极度扭曲的肢体,就这样被强行压正不惜掰断骨骼关节。鲜嫩的脂粉被匀到青白泛着大片红疹的尸面上,她们面朝着这位传说中的无比英勇的王就此长眠。

漆黑辽阔的地宫,宝物成山,无数殉葬者静卧四周。他们从来不是作为谁的附庸而活,却是因之而死。那些人说是他们追随着去地下服侍他们的王,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服侍杀身仇人?如果有灵,必将他碎尸万段罢了。

葬在哪里?五英山。有占士说此乃龙饮水之地,风水极好。自然于英灵,滋长灵气福荫后世,而于怨念邪祟,恶鬼凶魂而言,也没有比此处更适合造化孽障的了。

何止三千尸骸,白骨擎天,水银蒸发出的毒气没能消灭尽万千尸虫,反而集无尽怨念为一身,炼出了一对绝无仅有的尸蝶来。一雄一雌,流淌着斑斓光彩自墓穴飞向了人世。

怨念,欲望,情仇,此时都化作了耀眼彩光,带的却是杀绝的戾气。

澜往尸蝶最为骇人之处,便在于所见之人无一幸免。雌雄双蝶结伴飞行之时,目不可见的微小虫卵便已经弥散在了周围的空气之中。敢问何人无欲望?何人无爱恨?如此一来便几乎从来无人可以幸免。

死状惨烈,言语空洞。以寄主血肉筑茧,幼虫生于两瞳,喜食脑浆,待到化茧成蝶之日,寄主便只剩下空壳一具了。它们会驱使寄主寻找一狭窄隐蔽之处,以便结茧。自染上虫卵至化尸成茧,不过一日。常人往往早上染病,中午便觉胸中似乎五脏碎裂,晚上就只剩空壳了。但这尸蝶其实一直只有两只延续罢了,除最早育成的雌雄双蝶外,其余再生尸蝶并不能产卵延续,最多活不过一个时辰。但若是能撞进其他常人或者完整尸体体内,便可重生。

但就在这短短四日内,往往方圆百里皆毫无人迹了。满地干瘪无目的尸骸空壳上,飞舞着无数斑斓彩蝶,那些流光却逐渐暗淡,最后变作褐色纸片一般坠在地上。而母蝶也从此毫无踪迹。

传说澜往尸蝶只现身过两次,但每一次都带来了无尽血难。

所以她遇到的便是这绝煞的尸蝶?莲信目光失了神,但她遇到的绝非母蝶。自己体内的尸虫是怎么解的?母蝶又在哪里?

“把药喝了吧。”陆风渺见莲信失神,缓声道,“尸蝶三日内必定不会现身,先将身体养好吧。”

“尸虫去哪了?”莲信一双眼睛挣得很大,里面是陆风渺绝尘的样貌。

陆风渺站起身来:“死了。”他说的清淡,全然不提他是如何渡虫过腹,又是如何任那尸虫肆意啃咬,最后死在了他的血里。

那尸蝶堪称灭世,幼体自然凶残异常,临死更加暴虐,各中痛楚,无以言说。

陆风渺抱着莲信回了两房山,额角居然也渗出了一丝冷汗。他虽人间行走千年,不好修炼,到底毕竟升了神阶,已有创灵造世之能,他一向无心于此,却也不曾想到会奈这小虫何。到底是神血,它挣扎到了极点,也就湮灭了。

然而他搂着昏迷的莲信,坐了整整一夜。

他所受的痛苦,她一人如何在漆黑棺木里独自承担?他只是去凌茗仙岛寻味药材,不想回来时已是此状了。

她的药里自然下了极重的镇痛成分。

曼陀罗花籽有剧毒,食之活不过一日,但它也是镇痛良药。他以毒性稍弱的曼陀罗花辅以川穹、桂枝、侧柏叶、细辛等药煎做一剂,与莲信服下。

她修的本非仙法,陆风渺若是强行施用过多法术反而易使她走火入魔。而他的医术已是登峰造极之境,如此更利于莲信修养。

下得极重的曼陀罗花护得她一夜安稳,他却不能放下悬着一颗心。

若是千余年前的陆风渺,必定不会开出这样的药方。

他怀里那看起来睡得安稳的少女,微凉的体温,没有一丝脉搏。他的目光有些黯淡,她留下的印记,到底锉骨难销。

雪染与他学习医术,却是十分钻研于各类毒物。

陆风渺知道了此事并不多问。

后来雪染曾笑着问他,毒与药有何分别。陆风渺说没有分别。雪染笑意愈深,得良师如此,何须多言。

她极是擅长用曼陀罗花,或许因为曾经深受伤痛之苦的缘故。

毒用得对了,便是药。药用错了,也是毒。陆风渺何尝不知此理,但他当时也还习的是生前的那套医术,于毒物方面并不擅长。

说来也是令人啧啧称奇,医仙之徒,所行却是用毒之术。但是陆风渺也未曾想到,雪染最后还是走了邪路。堕仙,毒师,祸乱苍生,这便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好徒儿。

此前莲池一事,激得他情毒四散,不想却比此前强行压制于丹田缓解了些许。他低了眉不禁苦笑,口中却已然咸腥。

陆风渺有一瞬间希望时间可以静止在此夜。他可以捏个凝时诀,或者干脆让莲信不要醒来,但他若如此便不是陆风渺了。

算算莲信也该醒了,晨起喝的药已经煎好了,他还坐在床边凉着药,那边一只小手就覆上了他的袖口,说的居然还是气话。

自己以为如此会让她避开千年的伤痛,却只是旧伤添新伤罢了。进来种种异常之事,是否印证着天意难违?

奈何桥上他静默良久,似乎想通了很多事情。

是非如何,又有谁说了算呢。

三日一瞬。两房山上李芸静静守着昏睡的谢含真之时,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尸身有了什么遭遇。

通判府内众人竞相膜拜那“灵蝶”,而陆风渺站在檐上神色如霜。无形的结界早已笼罩在通判府四周,那尸蝶,果然生在这棺中。

殉情,起尸,凶灵,冥婚,这棋路倒是没有半点新意。

那连连做拜的,是最无知脆弱的凡人。也是这三界最坚实的存在。此时就是这些人,成了他最难斟酌的一子。

只是,白衣沐血,不改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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