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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音看着大夫施针,这才想起来什么,从善如流地备好了纸笔,又取杯盏倒了水,可惜水是隔夜的,早已凉透了。

“敢问先生怎么称呼?”

那大夫也不抬头,“姓陆。”

“陆大夫,兄长病情如何?”竹音捏着衣襟,这句话显然含在了嘴里许久。

陆大夫看着她,缓缓道:“病已不治,唯拖延时日罢了。”

竹音虽早已知道这个结果,眼泪还是径直滚落了下来。

陆大夫轻轻叹了口气:“患者久病缠绵,至今尚能保持如此形容,可见你照顾得宜,成住坏空本是必然,你也不必如此悲痛。不过你兄长今日倒可无虞,稍适你熬好了药三碗合为一剂,与他服下,到了午后可能有所醒转,再喂些稀粥,记得放些盐与姜丝,一会便去熬上。”

竹音抹了抹眼泪点头应了,刚要出了屋门,却见江氏白着脸进屋,似乎神志恍惚,差点和她撞上。再仔细一看,她已换了一身素蓝的衣服,竹音只觉这女人觉得她大哥要死了,忙不迭去换了一身素衣,越想心中越来气,也不掸她,捏着方子径直走了。

江氏心中慌乱到了极点,盛夏的天里手脚冰凉,连带着昨夜一宿损耗未眠,眼下乌青,连嘴唇也是淡白泛着青色。她看竹音刚才的举止,知道竹音并不知道李水之事,心中狂跳刚好一些,转头又见到床旁坐着一人,冷眼看着自己倒像自己是客。

“这位是……”江氏捏出了一个皮笑。

陆大夫似乎对江氏十分有兴趣,眼神一直未从她身上拿开,“你莫非是患者夫人?”

患者,想必是竹音那丫头请来的大夫了,江氏咽了口唾沫。“正是正是,不知当家的病况如何?”她说完觉得有点虚情假意,掏出帕子抹了抹眼下,接着道,“妹子年纪小不懂轻重,当家的若是去了,家里上上下下少不得操持打点,先生不必怕我伤心。”

话音刚落,就听“咔哒”一声脆响,是盖碗不轻不重磕在杯盏上的声音,她见那大夫面无表情,一直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人奇怪得紧,加之本就心虚,只想赶紧将这大夫打发了,或是自己干脆不去顾及这些。她刚去看了厨房的水缸,水是满的,想来竹音也不会浪费时间跑去后院打水,那李水的尸体暂且便不会被人发现。

想到这些,江氏更觉得脑中抽痛,她如何忘记,自己年少之时曾去天语阁拜访过那位久负盛名的镜月先生,他说的每一句都千百次地出现在她梦里。那句“井里的水,院中的花”分明应验了一半,后面接的那句“死前得见,近边地狱有你一席”更令她不寒而栗。

她忽然生出来一个念头再去找一趟镜月。此人虽深不可测,却爱财,只要付得起十两银子,可谓来之不拒。十两银子真不是笔小数目,为了在娘家抬得起头来,她平日变卖偷攒的私房不少都花在了弟妹身上,如今攒出十两银子,想必连发送洛馥的钱都不见得有了。

可她已顾不得。

江氏站在那看着洛馥实则思量着诸般种种,全然忘记了边上还有一位陆大夫盯着她。

“你的手在抖。”

那声音清冷至极,江氏听闻暗暗吓了一跳。“老,老毛病了。”

“是吗。”

“我担心他有事,许是怕的。怕的。”江氏觉得不知从哪冒出来这么一个大夫,简直不能更头大,“大夫还留在这,可是诊金没付?竹音取药去了吧,她很快便回来了。这里若是没事就不劳烦大夫了,您也快快请回吧。毕竟,毕竟宅里就我和小姑两个女人家,贸然留您太久,也实在不成体统……”

江氏不自知,婆婆妈妈说了许多,无非是想赶紧赶那大夫走,可那大夫却像是完全不通人情,居然看着江氏道了句:“你若着急先走吧。”

江氏脑中一团乱麻,点了点头居然就真的这么走了,且是慌不择路那种。她立马点好了去天语阁的钱,出门叫了车夫忙不迭出发了。

路上颠簸,李水淹死在浴桶的场景一次又一次在脑海里浮现,这本已令她崩溃。可那大夫的话,她也是越想越不是滋味,良久才意识到他从未和自己说过洛馥的病情,且这神情语气,就好像是将她肚子里那点心思看得透彻。又想及自己一会要去见镜月,江氏很难不将两人想到一处。

天语阁并不远,江氏站在门口的时候,尚未到午时。她早前来过,也是知道这里的规矩,十两银子得是整银,自门口的貔貅口中放入,才能进得堂中。

她扔了银子,尽量压制自己不去左顾右盼,进了院子绕到堂前,果然见到镜月正倚着一臂看典籍,直到她走到面前也不曾抬头看她一眼。

“先生,十余年来,别来无恙。小女有一事相求。”江氏径直跪在了蒲团上。

“别来无恙?”镜月明显有点不耐烦的样子,只不过很快又恢复了一向对客的平和,“都过了十几年了,就别自称小女了。”

江氏也顾不得讥讽,一股脑道:“先生之前曾赠言与我,说‘井中的水,院里的花’,如今此言应验了一半,这可该如何是好。”

镜月明显不记得这档子事了,不过倒也从容,“言过了,那‘井中的水’倒还未应验。你若是杀了人自去官府投案自首,通奸之罪,最多凌迟,来我这又作甚。”说罢又端起了书,不再看江氏。他看的原是一本医术,叫悯生方的,不肖去猜也知此书乃是陆歇写的。此人少有奇才,且施药赠医又止了一场瘟疫,可惜年纪轻轻就不知下落了,连留下的悯生方都是残本。年代实在过于久远了,后来有佚名者写了悯生方续,倒也不赖,两本并到一处,算是医家经典之一。镜月这般走着神儿,完全不顾江氏还在自己面前跪着哭呢。

“之前先生劝我落胎,我便照做了,不想伤了根基结婚十余年不曾有孕,因为这事夫君要休了我,也才生出的病来。我的命为何这般苦,李水与我自幼相识,我本无心害他……”

“可你忘算自己身材小,浸入木桶水刚过肩,而你姘夫身材高大,泡在里面水几乎要满了出去,又胆小冲动锁了盖子,竟把他活活闷死在了里面。”镜月如是言。

江氏如同疯魔:“这事不怪我对不对……我虽与他有情,但不曾有人发现,我何尝会落到游街论罪的下场。先生你告诉我怎么才能把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去,我怕放在房里被小姑发现,她最近四顾翻我的东西想找钱给她哥看病,我有什么办法……”

“你小姑?”镜月盯着江氏,“叫什么?”

江氏一愣,发现镜月居然正眼看了自己,而此人这么多年来样貌居然没半点变化,只觉得无比敬畏,“竹音,洛竹音。

镜月那日遇到的女子,那个抽去他纱巾的女子,她说她叫洛竹音。他忽然觉得眼睛刺痛,只得无奈地揉了揉。

“李水本买了药,打算害死小姑的,李水死了本就是他的报应和我无关的对不对……”

镜月听到这话忽然变了语气,“你若是敢害她,地狱里熬成人干也投不进畜生道!”

江氏腿一软跪坐在地上,“我哪敢!可事到如今,洛馥是活不过几日的,若没了小姑,我自然容易把李水的尸体弄出来和洛馥的一并埋了,可那丫头一直看我不顺眼,死命要挑拣我错处要我死,没了她大哥,我必是一日也容不下的,要我如何不杀她……”

“贱人住嘴!”

江氏听闻一惊,不知镜月为何如此动怒。

“你自己的罪孽且去自己熬,免不了是造化,免得了是功德,如此妄动杀孽,倒看哪里还容得了你。你那小姑绝非常人,也不是你能害死得了的,你快断了这念想。”

江氏被吓到了,诺诺称是,可心里想的还是不杀竹音实难自保。她死了之后去哪姑且就算作是以后的事情,且这世上有没有阴间还两说,但竹音一天在,她就不能拥有那宅子,李水的尸首也实难运出去不被人发现。

江氏铁了心,又想起来镜月说她那句“井中的水”尚未应验,变更无所忌惮。她本是被利益熏了心,那些有利的便都一点一点记牢在心里,她不对的或是不利的便都抛到九霄云外,实也是人之常性。

自镜月处走了,江氏一面有感这十两花的不值,一面想着匣子里李水留给她的那包药该什么时候下下去。最好是在洛馥出殡之前,可这般自己的嫌疑未免太大了些。依洛馥之前所见之状况,分明是熬不过今天了,但早上去见,那大夫虽没说什么,也看得出呼吸匀畅不少,洛馥若是不死了,过些日子李水尸身发臭,这日子可就算是真的没法过下去了。

江氏长长叹了口气。

这厢洛宅正房中,陆大夫似在对着空地而言谈。

“你肯定此人便是如翡?”

莲信睁大了眼,以手指着眼角似泪痣的一颗黑点:“陆大夫啊,观本痣若是会错,我还当什么鬼差。”

陆风渺失笑,“如翡说不让你找她,便是连我也不许透露身份?”

莲信肆无忌惮环臂攀在陆风渺脖子上,“正是。”

他将她从脖子上揪下来,在自己身边将她戳好,果然还是很沉的。

“怕什么,反正也没人看得到我。”莲信扑腾起来。

陆风渺笑着摇摇头。忽然自门外传来了竹音的声音:“陆大,夫,你在,做什么?”

陆风渺顺势收手恢复了冷漠状坐回了凳子上,然而莲信坐在他腿上嘟着嘴对他刚才的暴力举止表示反抗。

竹音依旧是十分不解的样子。

陆风渺只得苦笑也不知怎的自那日说了一堆奇奇怪怪的话之后,这小妖精就异常地粘人。

可能是释放天性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江氏还没意识到自己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啊……果然人不能造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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