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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六爷提着火枪从灵堂里冲出来,他站在台阶上仔细往院子望。

风越来越大,能把院子中间的那棵桂花树连根拔起了,院子上空积着厚重的云,月亮不是被流动的云层遮挡住,随时都有可能下雨。

梁六爷在廊檐下站了一会,除了风声,房上偶尔有瓦片落地发出“啪”的声响以外,再也没有听见别的的动静。

又过了一会,他透过后院的月亮门,看见一丝如豆的光亮慢悠悠地晃动着从前院游动过来。梁六爷有些害怕,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握紧了手里的火枪。

光亮越来越大,他慢慢看见两个人提着灯笼走走停停,象是找寻着什么。两个人慢慢地到了后院门口,到了月亮门前他们停住了脚步,琢磨着要不要走进来。梁五爷活着的时候,府上家规很严,后院除了丫鬟婆子,还有管家老白,男仆们绝对不允许踏入月亮门半步。

梁六爷看清楚了这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账房老孙,跟在老孙后面的是打更的老董。老孙一手提着灯笼,另外一只手里攥着把片刀,而老董低着头哈下腰,两手紧紧地捏着根长矛,亦步亦趋地跟在老孙屁股后面。老董胆子小,有时候跟得太紧,不时会踩到老孙的脚后跟。

老孙手里的灯笼如同探照灯一样,从左转到右。当灯笼转到正前方的时候,他身后的老董先看见一个白影站在灵堂门口。

老董吓了一跳,赶紧腾出了一只手紧紧地抓住老孙的衣服,哆嗦着大声喊:“谁?”他一边喊,一边往后撤,准备往外跑。

老董这么一惊一乍地喊了一嗓子,吓地前面的老孙差点把手里的灯笼扔到地下。老孙定了定神,把灯笼挪到身后,他眼神好些,瞅了半天,看着那人象是梁六爷,就赶紧怯生生地问了一句:“是六爷在那里吗?”

梁六爷咳嗽了一声,表明是自己。老孙松了口气,他站在门口低声问梁六爷说:“六爷您老还没休息?”

他背后的老董也跟着闪了出来,他定定神,一边揉着胸口,一边大口地喘气,嘴里嘟囔着说:“妈呀,吓死我了。这大半夜的,您老不躺在屋里睡觉,站在这里算是啥事?哎呦,我的娘呀,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鬼呢!”

老董是粗笨人,说话也没个遮拦,声音瓮声瓮气。梁六爷听着很不舒服,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梁六爷在官场混久了,喜怒不形于色,他刚才听见老董说的话,恨不得抬手抽他两记耳光,但是他按捺住没有发火。梁六爷朝着他们招了招手,意思是让他们到廊檐下说话。

老孙唯唯诺诺地走到梁六爷跟前,老董也跟了进来。

走到梁六爷跟前以后,老孙说:“六爷,您老刚才是不是刚才也被放炮吵醒了?半夜三更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人放炮。我本来在前院屋子里已经睡着呢,睡得迷迷糊糊。老董着急忙慌地过来砸我的房门,嚷嚷着说后院有人放炮,让我跟他一起查看是不是后院出事了。”

梁六爷把火枪插到腰带上的皮套子里,然后问老孙说:“老孙,你们查看过了没有?前院的大门是不是锁好了?有没有听见狗叫?我刚才起来关灵堂的门,突然看见院子里的桂花树下面有个影子晃悠。我喊了一声,那影子转身就跑。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地混进后院,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就抬手打了一枪。”

老孙还没有来得及回话,躲在老孙身后的老董突然来了精神。他从老孙背后绕到前面,站到梁六爷前面说:“那还了得!六爷您老真不该开枪。这白影会不会是梁五爷阴魂不散?不是梁五爷的阴魂的话,那一定是阴曹地府里的白无常。黑白无常您老没听说过吧?他俩是阎罗王手下的两个小鬼,生死簿上谁的阳寿尽了,这两个小鬼就负责把这人带进阴曹地府,我们乡下人都知道。”

老孙看见梁六爷手有些哆嗦,知道老董满嘴胡言乱语把六爷给惹毛了。他在后面伸手扯了把老董的衣襟,意思是不让他吱声了。没想到这个蠢货越说越兴奋,他接着往下说。

“六爷,你们城里人都不知道,我们乡下人都晓的。黑无常头上戴着乌纱帽,身上穿着黑缎子锦袍,一手拿着纸钱,他肩膀头上插着刀,腰里头挂着铁索铁链,两个眼睛睁得铃铛一样大小,黑无常喜欢笑,走到哪笑到哪,六爷您开枪之前,没听见笑声吧?六爷您看见的是白影,您用火枪打中的应该是白无常,听说白无常身上穿的衣服跟雪一样白。白无常干的活跟老孙一样,他喜欢跟人算账,手里拿着个算盘,走到哪算到哪。他肩膀头上还背着个米袋,胸前挂满纸钱,可能算账老算不对,这个白无常整天皱着眉头,唉声叹气的。”

老董说到这里,转头问老孙:“老孙,你说白无常是不是跟你一样?你算不清明白帐时不也愁眉苦脸的么?”顾不得梁六爷在跟前,老孙抬脚踹了老董一脚,嘴里骂道:“你个****的才是白无常。”

老董不高兴了,他转身要跟老孙打架。老孙懂些事理,知道这是后院,梁六爷还在跟前,也没再搭理老董。

梁六爷是读圣贤书的,对神鬼之类的乡间传说不以为意。他本来心里就乱糟糟的,老董在他耳根子旁边如同苍蝇一样嗡嗡个不停,弄地他更是心烦意乱。

他伸手指了指院子中间的桂花说,然后吩咐老董去桂花树下面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结果老董摇晃着脑袋说啥也不去,还问梁六爷为什么不让老孙去。

老董平时胆子倒也不小。前两天桂花树上刚吊死了梁五爷,还是他把梁五爷从树上抱下来,慌乱中他觉着梁五爷伸出来的长舌头碰到他脸上,因为这他连着做了两晚上噩梦。他心里早就哆嗦成一团乱麻了。

梁六爷气得够呛,这两个废物指望不得。

梁六爷一把将老孙手里的灯笼夺过来,然后另一手从腰里拔出火枪,然后端着火枪走到桂花树下。老孙和老董提心吊胆地隔着两丈远,跟在梁六爷后面。

到了桂花树下,梁六爷蹲下身子查看。他看见地上有些暗红的东西。他伸手触了些,粘粘的,然后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是人血,有腥味。

“六爷,您老看准了吗?那个白影怎么出的后院?是不是一跳一跳地走的,听人说阴曹地府里的小鬼都不会走路,只会跳。”老董在后面问。

梁六爷没搭理老董。他在想这个白影是谁?他相信肯定是府里的人,因为家里的狗没有叫。他原想顺着血迹往下追,忽然又担心追不着,这两个笨蛋天亮以后万一再在家里瞎嚷嚷。家里出这事本来就够麻烦的,再这么折腾一番,他们梁家在临城积累了几十年的好名声就要化为乌有了。

他得把这两个人支走以后才能往下查。

想到这里,梁六爷站起身来,装作拍拍身上的土,然后说:“刚才可能是我思念我哥心切,眼睛昏花了,误以为桂花树下有人就着急忙慌地开了一枪。老董刚才说的有点道理,但是我揣摩着即便是鬼也不一定是白无常。白无常是捉人的,哪能被火枪吓跑。这事就这么算了吧,二位抓紧回去休息吧。”

老董很高兴,梁六爷那是啥人,读书中举,乃天上的文曲星转世,而且又是巡抚大人跟前的红人,整个临城都没有第二个。这么尊贵的人被自己的话点醒了,他感到很光荣,老董心里乐开了话。他想着等天一亮就开始给出出进进的人显摆一番,府里这么多人,谁有他这样的荣幸。正要抬脚走的时候,梁六爷又把他两叫回来。

“你们两个听着。这几天府上事多,不能再胡说八道,惹是生非。今天晚上这事就你们两个知道,如果明天谁敢传出去,我就用火枪崩了他。不崩我也得让刘县令把你们带进县衙里,把你们流放到新疆喂狼去。”

梁六爷不等他们回话,转身回到灵堂,把门关上了。两个人赶紧应承着,等梁六爷关上了门以后,他们两个走了。走的时候,梁六爷还听见老董嘴里边一个劲地嘟囔着。

梁六爷回到灵堂,他从门缝里看着他们两个走远了。他轻轻地拉开门,蹑手蹑脚地从里面走出来,他想顺着血迹去追查到底是谁躲在桂花树下?被火枪打伤后又跑到哪里?

梁六爷刚走到门口的廊檐下,这时候天上一阵狂风,接着一个响雷,然后飘起雨星。片刻之后,雨水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梁六爷气地直跺脚,雨水一大,这些血迹就会被冲走,再想找出来那个人就更麻烦了。

梁六爷退回到灵堂。坐在椅子上,心里乱糟糟的……

第二天清早,梁六爷一边洗脸漱口,一边有意无意观察每一个人从他身边走过的人,看他们是不是别扭和反常的地方。

吃过早饭,刘县令和那些士绅们又来了。梁五爷在临城声望高,再加上梁六爷是整个临城的骄傲,来吊唁的人一波接一波。院子里人来人往,乱糟糟的,管事的老白也不见个踪影。

梁六爷派人去找老白。不一会,派去的那人回来了。他给梁六爷回话说:老白天没亮就亲自跑城西请戏班子了,因为明天出殡排场得大,已经订好的城东的一个戏班子不够,再把城西的也请来,让两个戏班子对着吹,这样热闹。

过了一会,老白还是没有来。梁六爷又派人去找,他回来又说:跑到城西一问,戏班子里的人说老白已经回去了。临走的时候还说再去趟性海寺,去跟寺里的主持巨成和尚商量商量给梁五爷做法事,超度亡灵的细节,看看需要多少香烛纸马,还有僧人们的斋饭。

直到晌午的时候,老白才回来。出门时是走着去的,回来时是被人用担架抬着回来的。老白哼哼唧唧地被抬到门口的时候,正好遇见送客人出来的梁六爷。

老白身体肥重,抬着他的两个人却瘦弱的如同两个芦柴棒一样,一路上没停,累得够呛。好不容易送到家门口了,前面的人放担架,忘了跟后面的说一句,后面的人光顾着斜着脑袋看运河里的景了,忘了停,一下子跌到在地。

抬担架的一倒地,躺在上面的老白象皮球一样翻滚下来。打了几个滚,然后抱着自己的左胳膊杀猪般地嚎叫。

旁边的人看到老白这幅德行,有的按捺不住,开始哄堂大笑。梁六爷铁青着脸,低头看躺在地上狼狈不堪的老白。他看见老白的右脚脖子肿的跟象腿一般。

梁六爷几次找他没找到,心里窝着火。他瞪着眼,指着老白的腿问怎么弄的。老白哭丧着脸说,他跟巨成和尚商量完法事的事,就急匆匆地准备离开性海寺,赶紧回家忙活忙活。没想到走的太急,出门下台阶的时候一脚踏空,跌倒在地,把脚脖子扭坏了。

梁六爷吩咐门口的两个人把老白扶到担架上,抬回他住的屋子里。老白经过这一摔,疼地脑门子上满是豆粒大小的汗珠子。他们从梁六爷身边经过时,梁六爷突然感觉不对劲:老白摔伤的是右脚,为什么他捂着左胳膊叫唤呢?

梁六爷突然想起昨天晚上的事。等他转过头来想去看老白时,那两个人抬着老白已经走远了。这时候又有一波人来吊唁,梁六爷不及细想,赶紧迎了上去……

一整天梁六爷都跟犯了魔怔似的。他在想昨天晚上跑到后院桂花树下面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老白?他为什么半夜三更跑那里去?难道他跟梁五爷的死有关?

中午,临城的贵客都留在梁府吃饭,梁六爷还在心神不宁地琢磨昨天晚上的事。吃饭中间,坐在他跟前的刘县令和他边吃边聊,其间有意无意地跟梁六爷说此时东昌府的知府空缺,然后旁敲侧击地请他在常巡抚跟前多多美言几句。他心不在焉,有一搭无一搭地应承着。刘县令很高兴,偷偷地对梁六爷说祖上传下来一对玉如意,他一直搁在家里,等六爷回省城的时候他派人送过来。

晚饭后,刘县令和诸位士绅,还有亲朋好友都先后走了。梁六爷浮皮潦草地吃了东西,他还在想老白的事。他想派人去老白屋里探听探听,可是府上的人他很多都不怎么熟悉。

他思来想去也没找到个合适的人选。想了半天,最后决定找老董去。老董是他们梁家的远房亲戚,是个老光棍,梁五爷看他可怜,就叫到府上打打更,看看门,干点零碎活混口热饭吃。

他在兄嫂的棺材前烧了一遍纸钱以后,就走到前院。前院的门敞开着,老董正躺在门廊旁边的屋子里睡觉,呼噜打得山响,恶心的涎水流到枕头上。

梁六爷进了门,咳嗽了两声。老董放了个闷屁,转过身体接着呼噜。梁六爷抬腿踢了他两脚,他忽地一声坐起来,惺忪着眼,嘴里含混着喊:“出啥事了?出啥事了?”

梁六爷的火腾地上了,劈头盖脸打了他一巴掌。老董哆嗦了一下,总算醒明白了。他一看是六爷,赶紧从床上下来,嬉皮笑脸地说:“六爷来了呀。”

“大门这么敞着,你在屋里睡得跟猪一样,咱家被强盗偷个底朝天也没人知道。”

“六爷,我这两天累。一会我还得打更,睡着睡着就过了。我这就去关门。”

老董起身出了屋门,然后吱吱呀呀地把大门关上,又稀里哗啦的地上了锁,嘴里哼着小调回到屋里。他抬头看梁六爷一脸的凝重,赶紧收住了声,不敢吱声了。

梁六爷问老董:“老董,你不是外人,而且我五哥对你也不错。你如实告诉我老白这人咋样?”

听到梁六爷问老白的事,老董又兴奋起来,他连说带比划告诉梁六爷:“这个孬种坏得很!五爷这人啥都好,就是不该找这个孬种当管家。我以前听账房老孙说,当然这个老孙跟他是一伙的,也不是啥好东西。前两天,老孙在我屋里喝酒喝多了。老孙说老白这个人坏透了,真******不是东西。五爷以前吩咐过,黄河闹灾,咱们家的地遭了灾,租咱地的佃户别说租子,连麦种钱都不要了。五爷是这么吩咐了,可这个孬种瞒着五爷照旧收。乡下很多百姓都骂五爷活阎王,将来不得好死。六爷,你说五爷出这事是不是让他们给说中了。”

梁六爷肺都快气炸了,他没想到老白能干出这事了。老白给他们家是出了不少力,可是梁五爷也没亏待他,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老董又把他哥的死跟这串起来,他火冒三丈,平时谨言慎行,从来不动怒的人,冲着老董就是一个嘴巴子。“说老白的事!”

老董被打的眼前金星乱串,想发火,但没敢发出来,跟根木头桩子一样站在那里,鼻子嘴里大口地往外出气。

梁六爷也有点后悔,这种人榆木脑袋一根筋。他舒了口气说:“你好好说说老白的事,他要是真做过些伤天害理的事,我就家法处置他,不行就送他去官府。然后让你当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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