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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董看见老白半睁半闭着的眼,那双如同死鱼般的眼睛也怔怔地看着他,吓地脊梁骨发冷,腿肚子哆嗦,差点尿裤子里。

老孙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看着老董吓成那副熊样,斜着眼睛嘲笑他说:“老董,你快去告诉六爷吗?你他娘的还不去报告蒋捕头?你狗娘养的还说我往外偷府上的宝贝吗?”

老董和老孙在那吵吵,两个乞丐先是大眼瞪小眼在旁边看着,瞅瞅这个,望望那个,看着两个人在那没完没了地磨叽个不停。他们等的有些不耐烦了,其中一个扯着嗓子问老孙:“喂,你们吵来吵去的,车上这埋汰玩意到底还往外运不运?不运我哥俩就给你们送回去。咱先说好哈,运回去我们也不退钱。”另外一个也在旁边嘀嘀咕咕地埋怨个不停,说耽误了他们的时间,他们还得去要饭,从城外回来晚的话,晚饭就没着落了。

老孙狠狠地剜了老董两眼,然后把脸转向两个乞丐,指桑骂槐地骂:“慌着奔你娘的丧呀?还是投胎呀?都他娘的长本事了,连穷要饭的说话都给我大声大气的。”老孙冲着老董吐了口浓痰,然后骂骂咧咧地催促着两个乞丐拉着车子往城北门走去。

老董讨了个没趣,看着老孙走了,他悻悻地进了府门,走到他屋里,狠狠地一脚把门踢上,独自躺在床上生闷气。天黑的时候,送葬的人陆陆续续地回来了,众人收拾完院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都到厨房吃饭,也没人叫他一声。

等了一会,他觉着肚子饿了,自己垂头丧气地跑去厨房。他到了厨房一看,饭都吃完了,就连吃剩下的残羹冷炙都倒进了泔水桶,碗筷也刷洗干净了,厨房里冷冷清清的。

他在厨房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能吃的东西,后来他掀开锅盖后,看见锅里还留着饭,有米有肉。锅盖掀开,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很兴奋,在衣襟上擦了擦手,涎水涌到了嘴边,端起来就想吃。

他想从锅里端碗的时候,正巧让从外面回来的大厨看见了,他大声嚷嚷着,然后伸手一把给老董拦住了。大厨说锅里的饭是梁六爷特意关照留给老孙的,他不能吃。

老董停住了手,嘴里嘟嘟囔囔地小声骂个不停。那碗饭他想吃又不敢吃,心里还有些不甘。他像个无头的苍蝇一样在厨房里撞来撞去忙活了半天,最后找到一个凉馒头。

他最后气呼呼地拿了根葱,蘸了点酱,啃着凉馒头,臊眉耷眼地走回门房,出中院门的时候,一条黄狗摇着尾巴跑到他跟前,他正在气头上,抬起腿踢了它一脚,黄狗凄惨地叫了一声,夹着尾巴跑掉了。老董心里不得劲,他恨恨地想,他是梁府的大功臣,梁六爷不该这么冷落他,他才是最先发现老白有问题的那个人。那天梁六爷要是在他屋里多呆一会他就告诉他了。

他郁闷地在屋里啃着冷馒头,不小心葱辣了眼睛,眼泪哗哗地流。他索性把冷馒头和大葱扔了,从内衣兜里掏出几文钱,出门去运河边上的酒馆里买了壶烧酒,又要了点花生米,回来后自斟自饮。

老董感觉整个世界都背叛了他。

老董借酒消愁的时候,他透过窗户看见老孙从城北的乱坟岗回来,摇头晃脑地哼着小调,瞅都没瞅他一样就直接奔着后院去了。他一边喝酒,一边心里暗自骂:“你他娘的等着,早晚有你好看的那一天。”

喝完酒,老董眼睛就开始犯迷糊,眼睛睁不开了。他昨天晚上折腾了一宿没睡,今天又心情沮丧地忙活了一天,人本来就累得够呛,一壶酒入了肚以后,脑袋沉得就跟顶着块青石板一样,浑身无力,两腿发软,眼皮子不停地打架。他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出屋门后关上府门,拉上链上完锁,回到屋里倒头就睡。任由屋里的油灯亮着,也忘了关闭屋门。

后半夜的时候,有人在外面轻轻地敲老董的房门,老董在里面鼾声雷动,那人看见老董睡得死,慢慢地把房门推开。这人一身夜行人的扮相,黑衣黑裤,底下穿着薄底皂靴,脸上蒙着块黑布。他借着屋里昏暗的灯光,他先是在门口往里边瞅了瞅,看见老董睡得跟死猪一样,瞧着架势,哪怕房子塌了他都不会醒过来。

那人进了屋,手里提着沉甸甸的包袱。他先是在屋里前后左右看了一遍。屋里除了一张破桌子,两把椅子,还有老董存放杂物的木头箱子,再就是老董睡着的床以外,再没有别的东西。

他高抬腿轻落步,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蹲下身子,把包袱塞到床下。他后来又怕塞得不够深,索性坐在地上,伸腿把包袱使劲往里推了推,一直推到靠近墙根。他又趴下往里边看了看,才放下心来。他站起身来,看了看老董,摇了摇头,然后跟开始一样,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口,缓缓地掩上门,离开了。

老董还在打呼噜,磨牙,嘎巴嘴,放屁,说胡话。他不会想到,一场灾难已经距离他越来越近,他很快就会摊上一场足以要他命的大麻烦。

第二天一早,老董睡醒后,听见府门外头的铁门环咣咣地响。他不耐烦地出了屋门,嘟嘟囔囔地开门,一边骂一边把锁链弄的哐当哐当的。他打开门,看见县衙的书吏带着两个轿夫站在大门前。

书吏朝着老董拱了拱手,问梁六爷是不是起床了,说他奉了刘知县的命,请梁六爷用完早饭以后,去县衙与刘知县叙旧闲聊,连绿呢轿子都准备好了。

老董总算逮着了献殷勤的机会。他脸笑成了一朵菊花,声音温柔的跟猫一样把书吏请到门廊里,又给书吏搬了把椅子,然后伸出袖子查了查椅子上尘土。老董点头哈腰地招呼着书吏坐下,说他这就去后院禀告梁六爷,然后撒腿如飞地跑去给梁六爷送信。

老董兴冲冲地跑到后院,到月亮门口后,他看见梁六爷正在漱口洗脸。他疾步走到梁六爷跟前说:“六爷,刘知县派书吏来请您老去县衙喝茶。”

梁六爷没有看见他进后院,冷不丁地听见他说话,吓了梁六爷一哆嗦。梁六爷瞪着眼睛刚要骂,抬头刚要骂,看见是老董以后,他微微皱了皱眉头,眼睛瞬间如刀一般在老董脸上划过,老董心里不由得一哆嗦。梁六爷的脸很快平静下来,他拿出棉布巾,擦干净脸,然后细致地擦了擦手。

梁六爷没有抬头,一边擦手,一边问老董说:“县衙的书吏现在在哪里?”

听到梁六爷问话,老董赶紧又往前凑了半步,哈着腰说:“他现在在前院大门口候着呢。”

梁六爷擦干净手,把棉布巾递给老董说:“你把手巾送我屋里去。”

老董赶紧接过毛巾,屁颠屁颠地送到梁六爷的卧房。梁六爷的卧房宽敞通透,整洁明亮,窗台上焚着檀香,整个屋子里有股子好闻的香味。老董进去以后,使劲地吸了两口,眼睛四处看了看,心里琢磨着:“还是当财主好,瞧瞧人家住的这地界,再比比我睡得的门房。”想到这里,他不由地摇了摇头。他忽然想起,梁六爷要去前院,赶紧把棉布毛巾摆放好,然后退出了梁六爷的卧房。

老董出了梁六爷的卧房,看见梁六爷背着手正围着院子中间的桂花树踱来踱去。老董凑到他跟前,梁六爷停下来对他说:“你回去吧,把客人先让到客厅喝茶,我用完早饭就过去。”说完以后,接着踱步,再也不搭理老董了。

老董本想趁这个机会给梁六爷说道说道老白的事,可是看见梁六爷面沉如水,连正眼看都不看他一样,压根就没有想跟他多说一句话的意思。他只好悻悻地回到前院。

回到前院以后,他的脸拉得跟驴脸一样长,嘴撅撅着,上面能挂两个油瓶子。到了前院,他没好气地对书吏说:“这家主人还没吃早饭呢,让你先到客厅候着。”

书吏看他这副德行就知道他在梁六爷那里触了霉头,也没说话,拱了拱手,自己进了前院,到客厅去了。书吏在前边走,后面的两个轿夫也要跟进来,让老董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骂了一顿,两个轿夫只好在门廊里等着。

书吏心里直嘀咕:“难怪县太爷派轿子来,光看看这看门就知道这家主人的厉害。”

梁六爷吃完饭,带着老孙来到前院的客厅。听书吏说明来意以后,梁六爷跟他客气了两句,然后说梁五爷刚入了土,得三天后才能出门,劳烦书吏回去,转告刘知县三天后他一定登门拜访。

梁六爷让老孙去给书吏准备了赏钱,然后就打发他们回去了。

第三天一早,刘知县又打发书吏带着轿夫来请。梁六爷脱掉孝衣,换好衣服,坐着轿子去了县衙。

远远地看见刘知县正在县衙门口等着,他看看轿子过来,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轿子一停,他就紧走两步过去掀开较帘。梁六爷下了轿以后,两人抱拳拱手,寒暄客套了半天。

刘知县热情地拉着梁六爷的手进了县衙后院,把梁六爷带到书房里,吩咐书吏去准备茶,务必把最好的茶叶拿出来让梁六爷尝尝。

过了一会,茶水端了进来,一进门就能闻到一股馥郁的香气。刘知县让书吏先出去,在外面屋里候着,他不叫他就不要进来,他和梁六爷有重要事情商议,不要让任何人进来。书吏退了出去,出门前带好屋门。

“这几天给刘大人添了不少麻烦,梁某在这里谢过刘大人了。”梁六爷看书吏出去以后,起身给刘知县躬身道谢。

刘县令慌忙站起来说:“梁大人这话说的实在是客气,莫说咱们都是给朝廷效力的,就是没有梁大人您这层关系在,我也当尽心尽力。咱们当官就得为一方百姓造福嘛,更何况梁五爷乃是整个临城的楷模,这几年赈灾放粮,帮扶穷困,修桥补路做了不少的善事,实在是一面旗帜。于公于私,我刘某也得竭尽心力。”

“家兄一向宅心仁厚,每次见了我也总是叮嘱我好好当差,为朝廷尽心尽力。我这人虽然愚钝,好在蒙巡抚大人不嫌弃,取得一点小小的成绩,这和家兄的教诲是分不开的。”

刘县令竖起大拇指,连连称是。

梁六爷呷了口茶,想了想说:“刘大人可能不晓得,常巡抚是非常注重家风的,容不得自己的幕僚属下的父兄亲友们声名出现问题。这几年我有幸得到常巡抚赏识,除了自己尽心尽责以外,家兄在咱们临城的声名也给在下增色不少。”

他想了想,又呷了口茶,抬头看了看刘县令说:“不瞒刘大人说,我兄嫂遭此劫难,难免让外面的人有这样那样的猜测。人多嘴杂,这事会越传越邪乎,这些流言蜚语传到省城以后不知道荒诞成啥样子。幸亏我及时发现我们府上的管家老白背地里做了些人所不齿的龌龊之事,家兄顾及声名,为了名节,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才走上这条绝路。”

刘知县先是眨巴着眼睛听,边听边喝茶。“老白做出这种卑鄙的事出来,换谁也受不了,也难怪五爷生气。五爷爱惜名声,那些被老白暗自收租的受灾百姓不明其中的缘故,肯定会骂梁五爷欺世盗名,伪君子,这事必须及时澄清。”

“我昨天已经告诉我们府上的账房老孙,让他把账目查问清楚,那些不该收的租子这几天尽数退回去,不能让我家兄蒙羞。”

“我听蒋捕头说老白的事了。老白写的遗书我也看了几遍。”刘县令说到这里,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然后又给梁六爷倒满说:“我有个疑问,老白这遗书显然没有写完,不知道是不是府上人疏漏了几页没有全部交给蒋捕头?”

“我也不是很清楚,应该是这老白没写完就羞愧难当上吊自杀了。”梁六爷喝口茶,故作轻松的说。

“梁大人说的倒也是,这老白是非已定,倒也没必要追问这些细节。不过还有一件事,夫人自杀这事还有必要追查吗?”

“我们府上的人都知道,嫂夫人贤淑知礼,出身读书人家。史上的忠贞节烈女子,我嫂夫人知道的倒也不少。在下以为我这嫂夫人实在是咱们临城千年不遇的奇女子,现在甘于为夫殉命的实在是太少了。族中的人正商量着请给嫂夫人立贞节牌坊哩。到时候族中长辈和县里的乡绅们公推到县衙,还会有很多事情少不得麻烦刘大人。”

刘知县哈哈一笑说:“好说好说。”他顿了顿又说:“嗯,这样甚好。不过,我听说梁夫人的随身丫头翠花找不到了。以后这翠花一旦回来,再出现新的情况,到那时候梁大人看该如何应对?”

“民不告官不究,我兄嫂已经没了,老白也死了,我无意追究谁的责任,只想保住我梁家的声名。我们家不曾亏待翠花,她回来没什么可担心的。但话说回来,她一旦回来了,投案也罢,被抓也好,到时候还得请刘大人提前告知在下一声。”

“不知道这翠花家还有什么人?万一哪天她家父兄跑到县衙鸣冤要人应该如何是好?”

“翠花是穷苦人家的闺女,当初我兄长看她乖巧可怜,给了她家五十两银子,带到府里专门侍奉嫂夫人。跟她家已经签订过生死协议,翠花已经是我们府上的人,是生是死,她家里的人无权过问。”说到这里,梁六爷从身上取出一张契约交给刘知县。刘知县展开一看,确实如同梁六爷所言,翠花的哥哥也在上面签字画押了。

刘知县把契约折叠好,还给梁六爷,然后说:“如此甚好,这些事就都交给我刘某人吧。我明天一早就昭告全县百姓把梁五爷的事说清楚。另外,给梁夫人请贞洁牌坊的事也没问题。”

梁六爷谢过刘知县,两个人又闲扯了些闲话。梁六爷问刘知县还有没有别的事情,没事的话,他就告辞回府上处理善后的一些事情。

刘知县站起身来给梁六爷倒了些茶,坐下后想了想说:“府上的这些事都可以包在我刘某人身上,该结案的结案,事情处理的让各方面都说得过去。我还有件闲事需要梁大人帮忙。”

梁六爷说:“刘大人有事不妨直说。”

“我昨日在府上给梁大人提起过。听说东昌府的知府近期要调任别处,这样知府这个职位空缺。我老刘在临城做的时间也不短了,趁着还有一口气在,想给朝廷出更多的力,在下觉得做到知府才能施展自己的雄心大志。所以这事还得请梁大人替在下在常巡抚那里多多美言几句。”

梁六爷这才想起昨天刘知县是跟自己说过这事。他说:“我倒听说过这事,想得到这差事的人也不少。好在在下在巡抚大人那里说话还有几分分量,我回去后就找合适的机会找巡抚大人说这事。不过,刘大人也是知道的,这官场的事各个环节都少不了花银子打点应付……”

“这事梁大人不用管,我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好,需要多少,到时候直接告诉我一声就行。”

“刘大人客气了,到时候我一定鼎力相助,我自己是绝对不会贪念刘大人的银子的。”

“梁大人太客气,都知道这次常巡抚很快就调往京城了,如今巡抚大人可是皇帝跟前红得发紫的人物。这样一来,以后常巡抚入军机都是看得见的。我这个芝麻粒般的小官还有很多事需要麻烦梁大人哩。我这几天好好准备准备,等你回省城的时候,我会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

梁六爷起身离开,走到门口突然停住,他扭头对刘知县说:“我听我们府上的人说,最近我们家里有些人手脚不干净,经常偷偷摸摸。我这次从省城回来时,随身带了些银两应急,以备不时之需,银子都装在一个红包袱里。不成想那天出殡的时候,有人混到我屋里,偷光了银子,连同包袱也不见了。这事还得劳烦刘大人看看蒋捕头什么时候空闲,他空闲了就去我府上一趟,把这人给我逮出来,以儆效尤。”

刘知县说:“这样的名门败类应该早日查明除掉,梁大人敬请放宽心,我一会就安排蒋捕头去府上,调查清楚以后,将他绳之以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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