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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淮西兵乱,官道上兵马甚多,民众往往不敢白天在官道上行走。李若荷自忖功夫不凡,却不愿走那山间小路,头两日在官道上大摇大摆地骑了顺手牵来的官马,一路看山观水,倒也怡然自得。谁知到了第三日上,来了十多个骁骑兵士,见李若荷极为美貌,又是孤身一人的小姑娘,便过来调戏。

李若荷平时在长安被奉为天仙一样,哪里受得了这种气,当下长鞭出手,立刻结果了为首二人,余人一轰而散。谁知过了个把时辰,却有千余骑兵追了上来,大呼要取她的狗命。

李若荷虽说生在长安,但平时养尊处优,哪有见过这等情景,吓得落荒而逃,躲入山中,又怕被马嘶声出声,忍痛放走那匹马。

商州附近山中荆棘甚多,一路上划得她手上脚下都是血丝,裙摆也被扯坏了一块。她硬是忍住心中悲凉之意,望准东面不一日出了潼关,但身上的银两也在山中丢落了大半。

她在潼关买了一头蹇驴,簇簇向东。一路风餐露宿,过了灵宝、丰陆、渑池、新安,一路向东之时,却是错了路,当了穿过孟律到了偃师,又回头走了大半天,才到洛阳。待进得洛阳城时,已是七月初九的晚上。

洛阳城的城墙颇不如长安城高耸,她展开轻功,越过城墙。十余岁时她虽来过洛阳,但此刻已是夜间,各坊都坊门紧闭,也找不到人问路,只能辨明方向,向西北方向行去。等到了上阳宫门口,已是半夜,却见一片黑沉沉的宫墙立在眼前,哪有隐姨他们的身影?

李若荷生性倔强,轻易不动声色,此时身心俱疲,忍不住就想放声大哭场,为这几天受的苦出声。这几日来,她每天吃的是窝头粗面,睡的是山野板床,哪能和家里的山珍海味、象牙宝帐相提并论?就因为父母几日对她有些冷漠,就吃了这些苦,此刻隐姨她们又离去不见,她强忍泪水在眼中打转,等了一时后只能离开了上阳宫。

初十那天,她找尽了全身上下的银子,只有几十个铜板,当下无法,只好去市上买了个胡饼充饥。这几天她身未洗,衣未换,满脸风霜,看上去足足像是生了场大病。晚间她数着仅剩的几枚铜板,在洛水边找了小破屋,倒头便睡。

谁知睡到半夜,秋风渐起,接着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她那个破屋不挡风雨,她只好起来,本想去端门那里找个避雨之处,但在定鼎门下等了半天,端门竟然不开。

眼见希望又要落空,她心力交瘁,长长叹了口气,便想起身回去。秋雨一滴滴地打在她身上,她觉得好像冷到心里去一样。

雨好像停了,她迟疑地抬起了头,头上两尺处,一把很大的黑伞遮住了雨,她回头望去,一个身穿黑衣,头戴黑帽的男子正微笑地看着她。

她退了两步,喝道:“你是谁?”谁知那男子仍在她面前,笑着说:“你真像我兄弟。”李若荷有点生气了,“你这人怎么莫名其妙,你兄弟关我什么事啊?不许胡说!”那黑衣男子突然放声大笑。

李若荷看着他大笑,忽然觉得这人极其豪迈,不似一般和尚,不由楞了一愣。那黑衣人随即朗声道:“在下姓袁,名子期,草字仲道。我的兄弟,姑娘倒也许听说过,就是一剑倾城柳轻尘。”

“柳轻尘?”李若荷心下猛的一跳,那飘逸的白色背影蓦地浮现在她眼前。

“要是姑娘还不信,不知认不认得这剑?”袁子期微笑着把他佩戴着的剑递了过来。雨丝中,那剑微微上翘的剑鞘和奇古的式样都使她吃惊不小。“这是吴钩啊!你怎么会有吴钩的?”

袁子期摆了摆手,那剑就藏进了他那宽大的黑袍中。“姑娘看来神情不振,又面有菜色,这几天怕是辛苦了,可否由在下做东,略饮三杯?”说完也不待李若荷回答,转身就走。

李若荷心中有气,心想这人怎么如此不懂礼数,便想自己朝另一个方向走开,但一摸衣角里的那几文铜板,肚子就自己咕咕叫起来了。“这人自称是柳浥雨的兄弟,又带着吴钩这种绝世名器,看来不同一般,我还是去看看。”

袁子期在前面走着,他步子极大,身法又很潇洒,手里拿着的黑布雨伞在行走时纹丝不动。李若荷身上湿透了,裙上又沾了不少泥泞,跟在他身后,走进定安坊门后。袁子期停下脚步,把伞塞给了她。李若荷心里一阵温暖,但嘴里仍说:“谁要你讨好了?”

不多时,两人来到一座酒楼前,那酒楼是三层高,看上去颇有年月。袁子期道:“这是洛阳城中最著名的酒楼醉真楼,当年贺知章在东都作太子宾客时,常来此处饮酒。这酒庄本来是一个小院子,后来来的人越来越多,文人墨客纷纷来集,酒家盖了这幢酒楼。后来史朝义攻入东都,把偌大的一座明堂都烧成了灰,东都诸市也被乱兵夷为平地。河北乱军好酒,故而此楼尚存,在此尚能看到当年开元盛世的吉光片羽。”

李若荷听了,默默点头,随袁子期跨步入店。那店一楼乃是大堂,跑堂见袁子期是一个僧人,李若荷又衣衫不洁,便欲让二人到角落去坐。袁子期也不言语,二指夹着一片金叶子递给跑堂。那跑堂大吃一惊,立刻打躬作揖,请二人来到三楼的雅间。

醉真楼在定安坊北边,后院直临洛水而见。这时雨势已不大,细雨霏霏,更增秋思。跑堂上来四色凉羹,分别是鸡汁云耳、三色菜心、卤水牛腱、香炸凤尾。

李若荷一见之下,都是自己喜欢之物,不由肚子更是大鸣。袁子期夹了根白菜心,作了个请的手势,李若荷便已在嘴里放了一大片牛腱,她未出长安,吃惯了钟鸣鼎会之制,初尝洛阳小菜,觉得承有不同。初时她还略有矜持,但一来腹中突在“瓦雷雷鸣”。

二来黄河鲤鱼、白切驼峰、蜜炙猩唇、紫玉豆腐诸般菜色不断上来,真当各有各的美味,不由大快朵颐。袁子期吃得甚少,只吃了几筷青菜豆腐而已。

李若荷大吃一顿,正感洛阳美食,不虚此行,突然打了个饱嗝。她自幼家教甚严,只不过这几天实在是历经磨难,这才跟袁子期前来吃白食。这时一个嗝,她满脸绯红,却发现袁子期在定定看着自己,不由埋下了头。心里却五味杂陈,细声说道:“你在看什么啊?”

袁子期也被她笑到了,回道:“看你啊!”再细看她时,虽觉得她云鬓不整,青丝乱绾,但眉细如黛,眼润似泽,五官都极清丽,更兼颊上红云,实是绝美的少女。他话起身,打开临河的窗子,指着洛水对李若荷说:“这就是洛水了。曹子建的洛神赋,你可知道?”

李若荷摇了摇头。父亲曾对她说,洛神赋和会真诗一样,都是娼人才看的,她自秉庭训,这时却说不出口。

袁子期没看到她不悦的神情,面向洛水,背着窗子,低声吟道:“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

尔乃众灵杂遝,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李若荷觉得他的声音十分好听,不由转头看着她,雨丝不时飘进窗子,洛水在雨中哗哗前行。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象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袁子期突然转过身来,用一种极其真诚的眼光看着李若荷。李若荷也见他直视自己,不由的满脸红云。

长安城头头白乌,夜集延秋门上呼。自长安城被安禄山的铁骑攻破,已经五十八年了。夜呼的白头乌仍然会在曲江边不时惊飞。

鸣呕声中,一小群白乌哑哑从院上飞过。

柳浥雨坐在裴度的书房中。裴度的书房不大,居中一张檀木大的书桌,两边各撂了两对梨花椅,不像当时的风气。裴度并没有在坐后安置书架,相反一本书也没有,只挂了一张孔子像。柳浥雨坐在西边第二张椅子上,神色峻然,裴中在下首相陪。

对柳浥雨的夤夜来访,裴度却并不惊奇。自从韦旷回来对他说起张子謇被害之事后,他作为身陷此中的事中人,就注定和此事息息相关。况且,他还略闻了柳浥雨的事。

柳浥雨是酉时许来的,裴中一见他,就立刻遣人报知了裴度。裴度才吃了一半晚饭,就停下筷子,直奔书房。他是看着柳浥雨长大的。每年,柳浥雨都会来四次,他喜欢柳浥雨这个青年,柳浥雨聪颖坚毅,身上散发出飘逸的风度,他都很赞赏。他曾经评价柳浥雨有林下之风,并说柳浥雨若在魏晋,也当把臂入林,他有很多事要和这个年轻人说。

但是,当他见到柳浥雨时,还是大吃一惊。柳浥雨穿着依然是那袭白衫,也许是失血过多,哀思又极,脸色在灯下看来隐隐罩着一层青霜。而他的眼神并不是平时的神色,而是像野兽被逐入孔角那种冷峻。他一见裴度,就拜了下去,站起身后,未等裴度安慰,就直接问道:

“裴大人,恕我鲁莽,为什么成德、平卢的人都会前来暗算我师父?太白派到底和朝廷有什么牵连?”

裴度叹了口气,他知道柳浥雨迟早会想到这个问题,但这样直白的问出来了,还是令他心头一惊。他示意柳浥雨坐下,裴中过来奉了茶,随即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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