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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衿说话时,态度就像濒死的病人在交代遗言,眼神中带着一种直面终点的决然,又像杀人犯面对无路可逃的局面,疲惫地前去自首,语气中透着一种死灰般的平静,还像幼儿园老师讲课,笑容温柔,怕学生听不懂任何一个细节,讲得很慢很慢,努力让自己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每一句话都尽可能准确详尽,把琐碎的语言织成图案复杂的锦缎。

他跟许良详述了时间地点手法动机,介绍了药方的出处,甚至把药草的种类数量、以及药物的制作方式都阐述了一遍。

他像在自问自答,在讲述的过程中已经回答了所有可能的问题,堵死了许良的提问空间。

即使许良想怀疑也找不到疑点,想把它当成笑话也笑不出来。

他只能相信子衿的话是真的,而如果相信了这一点,他就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常净吃了春-药,身边只有蔡思。

且常净喜欢蔡思。

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事出突然,面对导演了这出戏的子衿,他连发脾气的心情都没有,就像一个人走在路上,突然被迎面而来的陌生人告知:你已经被我杀了。

他死了,但自己还没意识到这个事实,最大的感觉是无法接受,而愤怒之类的情绪,还远远没到显现的时候。

过了很长时间,许良才从连呼吸都凝滞的沉寂中脱身出来,看向子衿。

子衿一直在等许良的反应,勉强支撑着人形,因为消耗了过多的妖力而止不住颤抖,但他不愿意在许良面前失态,全凭意志力强迫自己不能倒下。

在今天之前,他对许良和自己依然抱有幻想。

他以为许良听到这些话之后会跟他动手,至少把他大骂一顿,却没想到等来的反应这么平淡。

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反应。

子衿在许良身边潜伏很久,知道他跟常净从小一起长大,两人之间有着特殊的感情,那不是单纯的亲情友情,也不是爱情。

他以为许良在知道常净和蔡思在一起之后,会像平时那样嘲笑几句,说出类似“不就是睡个女人吗”这样的话,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然后接受这个事实。

可许良的反应出乎意料,越是表现出冰冷的样子,就越说明他已经相信了这个事实,却依然拒绝接受。

或者说,他根本无法接受。

面对现在的许良,子衿只觉得浑身发冷。

就像骨髓被硬生生抽出来泡在冰渣里一样,神经牵动着最细微的知觉,让他全身上下每一分每一毫都冰冻结霜。

但就像许良的不接受一样,子衿同样不允许自己放弃。

强撑着所剩无几的妖力,他抓住许良的肩膀,五指逐渐收拢。

“跟我走吧。”

许良视线一扬,像黑暗中悄然振翅的夜枭。

他用毫无温度的声线说:“好啊。”

子衿有些吃惊,但还来不及惊喜,许良就继续说:“我跟你去找常净。”

与那种绝对的沉默相比,只要许良说话,就算语气再冷,听起来总还带了些许温度,但子衿还是因他的话而剧烈颤抖。

许良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绝对性的强势,一种压迫性的气场,像瞬间把山崩海啸的压力倾注在子衿身上,让他畏惧。

子衿本能地想要后退,却动弹不得,眼看着许良慢慢起身,他居然有种自己的身体在结冰的错觉。

许良就像被一场看不见的暴风雪围在中央,只要稍微靠近他,就会被锥子一样的冰晶刺在身上。

蛇作为冷血动物,对温度最是敏感,此刻的冷意让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还还是只普通小蛇的时候。

那年冬天格外寒冷,用人类的话说,江南很多地区都下了百年不遇的大雪,平原已经冷到让老人孩子再也看不到春天,何况子衿所住的山区。

年关将近,大雪的第三天,温度降到零下十二,这在当地是从来没有过的。

附近的十几座小山里,数以千万计的蛇类在冬眠中悄无声息地丢掉了性命,子衿因为藏身的洞穴够深,侥幸逃过一劫。

那一年,惊蛰后的山区格外冷清,子衿按时醒来,到洞外才发现,春天的温度比记忆中的冬天还冷。

饥饿、严寒、身体僵硬无法捕猎,子衿只能回到洞穴继续熬时间。

好不容易天气回暖,第一次捕猎后却又遇上连绵的冷雨。

连着三天,白日里的天色也阴沉地像夜晚一样。

子衿盘绕在最高的枝头,每天都望着头顶那片积聚不散的云,想着哪怕透出一丝阳光也好。

不管那阳光照在哪里,就算天涯海角他也要去。

但云里就像调了胶,牢牢粘在头顶这块天幕上,子衿身体温度太低,很难消化肚子里的食物,为了活命,他找了个田鼠窝躲进去,想借着田鼠的体温取暖,却反而被咬得遍体鳞伤。

子衿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熬过那个冷年的了,但那种湿冷僵硬的感觉却一直留在他记忆深处,即使有了修为,成了蛇妖,也丢不掉那种融入本能的恐惧。

也因为这样,几百年后再遇到同样的冷年,被勾起了回忆的他病急乱投医,居然钻到了误入山林的人类身上。

也就是那次,他遇到了前世的许良。

但几百年过去,曾经给予他温暖的人,现在却只让他感到寒冷。

子衿下意识答应了许良的要求,从记忆中回过神时,路已经走了一半。

月濯低飞着掠过夜幕下的森林,许良伏在月濯背上,将子衿收在上衣兜里。

子衿已经变回原形,且因为妖力消耗,身形像幼蛇一样细小。

他探头看路,“沿着这个方向一直走,很快就到。”

衣服上带着许良的体温,子衿被他的温度暖着,难免又要给自己找个理由保持希望。

下药的本意就是推常净一把,让他尽快和蔡思在一起,也让许良死心。

口说无凭,如果许良看了现场,一定比他说一万句话更有效果。

虽然到时候他一定加倍记恨自己,但有什么关系?他有漫长的时间可以等待,等着许良忘记常净,接受自己。

常净和蔡思吃饭的地方位于三哥山附近的村子,是农家自己建的房子,一层打通了弄成饭店,二层则是四间客房。

子衿给常净用的不是人类市面上那些所谓的春-药,那是古时的方子配合了蛇妖特有的妖术制作而成。

这药本来是做给许良用的。

子衿上次抓走许良,已经有了破釜沉舟的觉悟,当然,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用药物强迫许良的,也因为这样,他才功败垂成。

这药效果强烈,半颗的药效也要一整晚的时间配合足够的发-泄才能消解,子衿清楚药性,所以毫不怀疑自己和许良此行会看到什么。

店里的四间客房,总有一间能找到常净和蔡思。

走廊上,小青蛇吐着信子,利用气味寻找方向,片刻后,蛇尾指向最末的房间,“你真的要看?”

许良不说话,径直走到门外,略一停顿,抬脚踹开了房门。

在进门的一瞬间,许良的视线下意识移开,顿了两秒才看向前方。

床铺空着。

整间屋子只有洗手间亮着灯,许良和子衿同时把目光锁定过去。

门没关严,许良用脚尖把门推开,正要为浴室没人而松口气,却在洗手台上看到了一件黑色运动装。

这是常净今天出门穿的那件。

衣服湿透了,很随意地搭在洗手台上,像是匆忙间留下来的。

浴帘拉开一半,外侧的地上能看到溅出的水迹。

花洒落在地上,被用过的毛巾盖着。

浴室里还残留着水汽,在瓷砖上凝结成千万颗水滴。

许良拿起洗手台上的衣服,出了房门。

子衿以为许良要说些什么,或者探寻常净后来去了哪里,但他没有,只是叫来月濯,让他原路返回。

路上许良和子衿没有任何交流,就像他不存在一样。

许良只是攥着那件衣服。

冷风吹着湿透的布料,冷得像冰,许良的手指僵硬发红,到酒店时几乎无法做出任何动作。

从月濯背上下来时,那件衣服从他僵硬的指间滑落地上,许良的步子停了,盯着衣服看了一会儿,把它留在原地,自己走了。

温泉蒸腾着暖湿的雾气,子衿在水池边停下,没跟许良上楼,只是远远听着他冷漠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虚弱地盘起了身子。

许良像在梦游,头脑空白地走到自己房间门外。

忽然间,隔壁的灯光让他从梦中惊醒。

在他走的时候这灯没亮,也就是说,有人回来了——

常净回来了。

许良在常净门外站了几分钟,忽然用力朝门上一拍。

“谁?”

常净问话,声音短促,明显有些急迫。

“我。”

隔了半分钟,常净才过来开门,只闪了个半人宽的窄缝。

他裹着浴巾站在门内,皮肤上挂满了水珠,头发湿透。

屋里的灯已经关了,但借着走廊的灯光,还是能看到他皮肤上不自然的红色。

常净:“我在洗澡,还没洗完。”

许良:“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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