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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天守约地在三天后的晚上回到了山庄,寒雪正在院落中等他。还是穿着那身红裙,虽然满头白发,却是长鬓高髻。夜光照着她,她站在盛开着花朵的海棠树下如同花神仙子,她娥眉微挑,像是质问一样看着谭天,“你要献给本座的东西呢?”

“前辈别着急。”谭天笑,阳光灿烂,“这可是星星和月亮,有耐心等到的东西才是好东西啊!”

寒雪瞥了他一眼,走到树下的秋千上坐下,这还是她小时候师傅给她扎的,秋千的绳子,就像师傅粗糙但温暖的手掌。

“我要开始抓星星了啊!”这时谭天忽然叫了一声,“婆婆看好了!”

寒雪抬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四周全都被点亮了——无数星星就从自己脚下升起,袅袅的就像烟雾,那些星星都围着她,像旋转,像盘桓,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想用手去触碰,星星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静静地落予她手心。

“你是……怎么做到的?”寒雪问在一旁的谭天,但谭天只是笑,不回答她。

真像…真像啊……在她十岁生日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为自己庆祝的吧?

“生日快乐!”他们说,师傅捻着胡须微笑,抱她坐上这个秋千,大师兄给她最新扎好的风筝,润雨师姐给她编好的花环,那个人……那个人,给了她什么呢?

寒雪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半空闪亮的星光,忽然怔怔落下了泪来。

曾经的五人,如今,就只剩下她一个了。

她要有怎样的坚强,才能数十年如一日地守护着这回忆残破的躯壳呢?

“啊……为什么呢?”寒雪看着那些升起的星星,抬手擦拭眼角泪痕,成串的泪珠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落下,接二连三地打湿她绯红衣袖,像是她不肯从梦中醒来固执地坚守回忆的印记。师傅和师姐死了,大师兄虽灵魂仍在却肉身陨灭,与死一般无二,而那个人虽未死,却再也不愿见自己一面。只徒留自己在已不在了所有故人的东龙岛上,半梦半醒。

数遍四百四病难,最苦不过长牵念。

“你说我是为什么呢?”她喃喃自语,看着星星在她手里融化,没有温度,也没有声音。一切都如此安静,有海棠花簌簌而落,红得如同她飞扬衣袂。

情恨纠葛,如鸩刻骨,缚体缠心,这一场星火飨宴,如她这百年岁月结果。

“婆婆……”谭天突然叫她,“你看哪——”

寒雪有些恍然地抬起头,在看见了眼前事物后不由惊呼出声。

月亮——她看见了落在她怀中的明月。

这时笛声响起,吹的是《醉芳华》,寒雪一时泪如雨下,忽地就甩开长袖起舞,歌声带呜咽,却如清风婉转。“芳华依稀柳上风,双袖千重起,揽尽月溶溶。”她袖中真有明月,光华灿烂如女子容颜。她的发髻散了,长发飞扬如练。“忽见满肩霜雪,拂去画惹天星。”那是月光星光映照她满头白发,微微又是地上四尺银河。“一生一梦付荒城。殷云度雨疏桐落,携手处,不看相逢。”

一生一梦、呵,一生一梦!

寒雪长袖漫卷如云烟,唇边噙着笑意,纵然眼角还有凄惶泪光,她唱,声线苍老,却如珠玉碎。“东龙岛上醉流英,海棠花漫漫,十里短长亭。”是她身后两丈高的海棠树,繁花似锦,清馨如梦,“不知何年归去,再作锦绣华筝。双飞双宿送归程。”

绯衣白发的女子满怀星月,衣袂翩然如仙,她旋转,带起满地海棠花瓣和星月清辉,树下石桌上是白瓷的杯盏,湛碧色酒上漂浮着片片绯红花瓣,“如今花下重摆酒,再忆君,月下笛声!”

笛声随女子歌声,应她最后一个落音最后一个旋转低回而停。她目光脉脉,像是对臆想中看她歌舞为她吹笛的人轻笑,她眼眸的深处,走出了那个墨色衣袍的人,唇边还横着短笛,微微抬起的眼睫眸光深沉。

“雪儿……”那个人唤她的名字,语调温柔。

寒雪的笑容和泪水一并凝固,她停下,不回头,依旧是满怀的星月花,最后一滴泪坠下,似万钧击碎了所有幻象,星辰与月都像溶化般渐渐消失不见,花瓣簌簌落在她脚边,她长袖委地如流水,上面隐隐还有残余光华流动。

她知道。

东龙岛上有虫名“荧惑”、“虚月”,夜中现星月光华,与萤类似。以群聚,喜女子香,遇水、热即死,尸作飞灰。这就是谭天为她寻得的星与月了——虽然不是真的,但已足够。

只是难为他,这二种虫极其难捕获,往往一个时辰只能抓到几只,他能抓到这些,想必是这三天一直都没有停过吧?谭天是第一次来这东龙岛,是谁告诉他岛上有这两种虫的呢?

她回身,想问他,但在转过身的瞬间却停住,是她看错了吧?否则眼前怎么会出现……那个人呢?

“雪儿……”她甚至听见了那个人唤她的名字。

“墨郎……”她无意识地低声吐出了以为自己一生都不可能再说出的两个字,那个人站在那里,夜色下看不清脸孔,还是黑衣如墨,和她一样白发飘萧,他似乎很老很老了,腰背已不如以前挺拔,但在她眼里,这还是她丰神俊朗的二师兄墨武。

“婆婆,是墨前辈啊,他来看你了。”谭天在她身旁说,但她并没有在意了,方才已经止住的泪水此时又不受控制的滑落,她有些恼恨为什么自己今夜总是哭,但眼泪就是止不住。

是因为,活得太久了么?

“雪儿……”那个人还是唤她,他走得更近了,已经到了她身前。这时她看清了他的脸,他老了,是真的老了,脸颊已经凹陷下去,眼睛有些浑浊,不似从前清朗,但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解除了幻影术,她也是这样。

“墨郎,真的是你吗?你…你终于肯回来了吗?你…原谅我了?”她语无伦次,手抚上他的脸,抚上他的皱纹、他的白发、他突兀的颧骨、他一切岁月侵蚀的痕迹,他不一样了,和当时离开东龙岛是一点也不一样了,但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她都能认出他来,因为这是她爱上的人啊,是她这一生唯一爱过的人啊,纵然他死了,躯体化成了粉末,她依然能从那些苍白的灰烬中拼出他的样子。

“是我。”她听见了回答。“我回来了,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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