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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世乾半晌无话,唐逸起身抱拳说道:“如蒙不弃,但请尚书大人差遣。”

他将那条匣自怀中掏出来奉给唐牧:“小爷爷,这是您托小祖母赠予的银票。若果真能以金钱之力将这全大历为非作歹的宦官们全赶入皇城那座笼子里,也请您算上我这一份。”

唐牧接过条匣打开,内里躺着一叠千两银票,当有十张。他记得自己给过韩覃五千两,而如今这里有一万两,剩下那五千两,必就是韩覃自己给他添的。他盯着条匣沉吟许久,仍是推给唐逸:“这是我们夫妻给你新婚的贺礼,既给你就再无收回之礼。”

不等唐逸再有话说,唐牧起身,转身出门走了。

次日一早,韩覃如今是长辈不能晚起,她见枕畔无唐牧,也不知他是早起走了还是昨夜就走了,定定坐得片刻,起来梳洗过到上阳居与唐夫人两个充做两尊神,等着小辈们的请安。唐夫人人老无困意,五更就要起来坐在上阳居中等着,她见韩覃神色恹恹的走进来,腰软腿粘似是混身无力,也知昨夜唐牧回来两人必定有过一回事情,遂冷笑着说:“你们才值新婚,如此早的还要起来陪我这个老婆子坐着,难为你了。”

韩覃到桌子另一侧坐下,见品婷品玉几个大姑娘亦是神态恹恹撩帘子进来请安,便与唐夫人两个齐齐坐着受了,便要与这几个大姑娘去吃早餐。她正要起身往餐厅去,就见芳姊撩着帘子进来,先给唐夫人请过安,才笑着说:“二夫人,二爷请您回院子,说有事要问。”

唐夫人停得一停,挥袖子说道:“既他二叔有请,你就去吧!”

韩覃与唐夫人如今互为妯娌,若不为怕她出门四处学说自己倡名声,其实也不用在此应付她。但无论如何,总得要先熬过唐逸婚礼。她笑着点头应过,出门与芳姊两个一路回品正居,才进门便闻到一股浓浓的粥香味儿。

唐府如今文氏管厨房,又她与唐夫人两个如今渐渐信佛只肯吃素,整日的清汤寡水素粥淡菜,几天下来吃的韩覃每每到饭时都要愁眉苦脸。她闻着就是怡园的味道,才进门便见唐牧摆得几样点心小菜,另有一瓮的粥。

“二爷今日竟不用上朝?”韩覃坐下来先就想到昨夜他似是办完事就走,今早这个点儿又从怡园回来,可见昨夜是回怡园睡了的。她拈起勺子语气怏怏,唐牧笑着递给韩覃一小碗米糊,上面洒着金黄酥脆的馓子。

韩覃接过来搅拌均匀和着酥脆的黄豆与馓子喝了一口温糯糯的米糊,先就摇头叹道:“真香!”

唐牧见她吃得两口,又推过来一碗汤圆,韩覃挟起一个咬得一口,连连扇着手呼道:“好辣,竟是芥辣馅儿的。”

“就知道你馋辣!”唐牧推了两样点心给韩覃,见她吃的香甜,这才问道:“可是在这府中吃的不好?”

韩覃点头却不作声。唐牧道:“仍回怡园住吧,总归吃的不会亏了你。”

韩覃仍是不答,边吃着芥辣馅儿的汤圆边问唐牧:“我听闻如今阿难在大理寺做少卿,兼管着锦衣卫,可有此事?”

唐牧点头:“有。”

韩覃道:“他才出仕,理不该由寺正来熬资历么?”

当年的陈卿贵为国公之子,照样要由寺正一步步熬资历才熬到大理寺卿的位置上。

唐牧道:“这本就是个取巧的事情,但今上不比先帝,如今正是用人之机,见阿难年级轻轻才思敏捷但欲要提拔他。以大理寺辖锦衣卫,若叫正卿来辖,只怕他理着两部就要坐大,若是有野心之人,怕亦要危害到国本。而官位太小又难以管辖锦衣卫,所以皇上才会破格给阿难个少卿的位置。他如今算是一步就登到了指挥使的位置上,起点比这朝中任何一人都要高。”

韩覃盯着唐牧,试探问道:“或者也是你一路运作,才叫他如此快的升上去。”

唐牧笑:“光是监管可不行,将来要慢慢一步步将锦衣卫并到大理寺部下直管,若不是自己人,恐怕到时候会有很多麻烦。”

他见韩覃吃完,起身要走,临直又问:“要不要一起回怡园?”

韩覃起身擦着嘴送唐牧出门,仍是摇头:“待阿难与品婷的婚礼过了,我再回去。”

唐牧许是在开玩笑,却难得面色严肃:“你是嫁给我,又不是嫁给这唐府,为何非得要回唐府住着?”

或者是唐府中还有你眷恋的人?唐牧将这句压在嘴边,顿得几顿却未说出来。

在唐府中百无聊赖熬得几日,就连韩覃自己也憋不住了。这日她带着芳姊与夏雪两个出府,打算到城中各处银楼并胭脂水粉铺中逛逛,也替自己置办些钗环水粉,虽府中唐牧给的也用不完,可终归女子们皆爱些新奇物饰,不论价高与低,质劣与否,总是喜欢些新奇玩艺儿的。

她一路买了些东西,带着两人入锦绸坊正在里头逛了逛,选了一匹群青色的料子打算小辈们请安的时候充老穿,又选了匹牙色绸料欲做秋衣。另又替芳姊并春夏秋冬四个丫头一人置了两身衣裳,如此一来也花去将近二两银子。

绸缎庄们的大客皆是不肯抛头露出上街的大户人家的小脚夫人们,如韩覃这样衣着华丽容样娇俏又出手大言的小娘子却也不多见。这掌柜见这小娘子出手大方,趁着夏花量身裁衣的功夫,忙忙的迎着韩覃到楼上坐下喝茶,亲在旁边陪侍着。

韩覃不惯叫人陪侍,对那掌柜说道:“掌柜自去,我歇得片刻就走。”

这绸缎庄为叫来此选料的娘子夫人们有处歇脚,是以在此置得薄薄几处包间,外面也不饰门,只以湘帘为替。韩覃一人在坐中饮了两口茶,便听着有两人上楼的声音。

这两人自她湘帘前经过,一男一女,那妇人无论容样还是咬着帕子的轻笑隐隐皆叫她有些熟愁。韩覃顿耳听着,便听隔壁两人落坐后,那妇人娇声说道:“如今要见刘公公一回可真够难的。”

韩覃大惊,这竟是乔惜存的声音。

另一人呵呵笑着,那声音说不出来的怪异。韩覃听得许久忽而了悟:这人必是个太监,否则怎会叫公公。

那人仍是笑着:“咱家总是有时间的,可乔娘子否上一个人高马大的大男人住着,咱家怎好去了,否则……咱家但凡夜里得脱,总要往娘子府上去一趟,是不是?”

乔惜存府上有男人,那不就是李大壮么?听这太监的意思,乔娘子虽跟大壮成了亲,却仍还与些太监有来往勾扯?

“如今天热,炭窑处又无甚可忙。等再过几日下了白露,我即把他差到那西山上去,到时候刘公公可不能说是因为奴家家中有男人,您才不肯来的。”

韩覃忆起乔惜存曾说过,太监们虽去了势,却也别有些滋味儿,那素荤也开的很欢实。听她这话的意思,她如今是要跟着这太监一起重又开素荤了?

想到这里,韩覃不由又为大壮不值。她侧耳细听,就听乔惜存又道:“奴家自打常德去了就无甚收入,虽手中有些体已银子,可坐吃山空的惶恐真是一言难尽。如今奴家好容易寻来个男人,叫他替奴家箍了些炭窑,今年宫里头一冬的银骨炭,刘公公可不能再从别人处拿,只得要奴家一人的。”

那刘公公哼哼笑着:“好说,好说。”

刘惜存轻轻一声娇哼:“奴家知道如今公公您一步登天成了掌印,要巴着您的小娇娘们不知道有多少,您只怕也看不上奴家这样的良家女子。可不念今恩也要念旧情,当年常德在时,奴家可没少替您说好话是不是?刘公公您可得念这旧恩啦!”

刘公公还是哼哼笑着:“都念!都念!”

韩覃心道大壮辛辛苦苦追着她上京一场,本以为找了个乔惜存做娘子,两人亲亲爱爱能成一桩好事。谁知这乔惜存竟是拿大壮当个苦力替自己生息钱财,私底下仍是寻个太监在一处勾扯。

她待这两人走了,芳姊上楼时,才吩咐她道:“给我娘家兄弟大壮去封信,叫他这些日子来府一趟,我得见见他。”

怡园中避心院主楼二楼的盛凉台上,水车从池塘中一路转上来的水在凉台前成为瀑布洒落。唐牧与首辅俞戎一人一蒲团,恰就坐在离水瀑不远的地方,听水声,贪凉意,下棋。巩兆和赤脚进来添茶,添完随即无声退出去。

如今眼看八月,正是暑盛夏热最极的时候。俞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眼看自己已是必输无意,索性丢子入罐中是要休手的意思。他指着窗外水帘道:“甘州知府俞铁前些日子来朝,言你冬月间到甘州时,曾画了水车形样,要叫他们在黄河边都造出许多架大水车来灌溉农田,我本觉得有些可笑,今日见了你这精致秀巧的小水车,才知造工简单亦不费金银,看起来却是个实用的。”

若这楼下就是农田,这水车灌溉不用人工,要省许多事情。

“做官就是这样,为民生的事情总不能出政绩,出政绩的事情不一定是为民生。这些年来能两样兼顾还能落个清名的,也为有清臣你了。”俞戎这赞美有些太过。

唐牧笑着端起茶喝了一口,却不言语。俞戎与查恒是同辈的人,查恒如今早成了白骨,他亦是满头华发的老人了。他今夜特别有些感慨,见唐牧不言,又笑着说:“当年我做主考官的时候,你就是如此沉稳老成的性子,而那时候你也不过十七八岁,到如今仍是这般。叫我疑心你从来没有年轻过一样,可事实上你也才不过二十七岁,于一个官员来说,二十七岁还太过年轻。入阁必然会有阻碍,但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这些我自然会替你摆平。”

暮色慢慢合围过来,窗外似落雨的雨瀑声依然哗哗的响着。官居一品位极人臣的首辅俞戎此时老目垂垂胡须皆白,浊目烁烁盯着唐牧:“内阁其他人都还年轻,正是能干事的时候,也是你好容易才安排出来的局面,而如今唯有我,替你占了几年位子,如今该到我替你腾位子的时候了。”

“阁老!”唐牧缓缓摇头:“您不必如此,那件事情刘瑾昭就可以做,而且会做的很好。”

“不!那件事情必须你来,除了你,我不放心任可人去做。”俞戎显然动了怒气:“刘瑾昭是个出色的执行者,但他没有你的血性,关键时刻,我怕他下不了狠手。”

隔着棋盘他一把纂住唐牧的手摇着,摇了许久才缓缓放下,自己扶着桌子站起来:“好了,我该回家去了,得给你们图谋的大事添料去了。”

转眼到了唐逸婚礼前夜,这一夜整个唐府都不能好睡。从一品堂到品正居各处皆是院门屋门大开,堂上烛火不熄。文氏初做婆婆又是个守寡的,自然不好出面,只在栖凤居中与唐夫人两个对坐养着。寇氏专管厨下,韩覃专管前院迎人待客。

唐牧自打来一回折腾过她一回,到如今也有半月未曾见面,只每日往这府中送饭送点心,因叫韩覃严令勒束过巩遇一回,如今才渐渐不送了。

这夜她忙到三更,犹与几个换烛添油的丫头们四处巡视着,生怕她们忙了半个月此时起困意惹出那一处的火烛来。

巡到籍楼外,韩覃遥遥见籍楼上窗中隐隐有烛光亮着,心道唐逸明日就要做新郎,二更在才见他往春草堂去歇缓,应当不在此处,那是谁人在上头点烛?

她先使着夏花到门上去问,夏花推门叫得几声无人应,也知这府中严规不准婢仆们往籍楼中去,便退出来对韩覃说道:“夫人,奴婢叫着并无人应,可怎生是好?”

韩覃进屋将鞋脱在门口,高声问道:“谁在上头?怎的半夜还不灭烛早睡?”

楼中荡荡只有她的回音。韩覃提着灯笼一步步往楼上,隐隐见一只灯盏放在地板上,却不见有人的样子,遂又提步往上走着,继续问道:“谁在那里?”

仍是无人应,韩覃只得提步上楼。

再高两步,她便看见唐牧盘腿僧坐在床榻上,闭眼沉眉正在打坐。她将灯笼挂在壁上,上到楼上在地上盘腿坐下,仰目,盯着唐牧望得许久,才等到他睁开眼睛。她知道他有时会抄些经书,如此正式的打坐却很少见过。

“二爷如今信佛?”韩覃等唐牧睁开眼睛随即脱口问道。

唐牧摇头,下到地上也与韩覃对坐:“不信。”

“那您为何要在此打坐?”韩覃追问。

唐牧道:“有大事要发生,而我心不够静,我以期能借此静心。”

他说的大事,想必不会是唐逸的婚事。他自己才成过亲,不可能把唐逸的婚事当件大事来办。她问道:“二爷,您说的大事,是国事还是朝事?”

“朝事,亦是国事。”唐牧低言道。

唯有一盏暗灯,为要明日迎娶,韩覃在府中照料着迎来送往,今日也是盛妆,唇儿红红下巴尖尖,薄纱的水红领上两粒翡玉锁扣煞是耀眼。她最适合这种鲜亮别致的颜色,衬的原就稚嫩的脸还如十五六的小姑娘一般。

阁楼上除了几本书一张床外再无它物,韩覃扫眼看了一眼楼外叙茶小居中的灯火,回头就听唐牧问道:“婚礼准备的如何了?”

韩覃回道:“府中人皆备过一场,一切都是顺的,我每日不过与大嫂一起坐着充充老就行了。”

“文氏可有欺负你?”唐牧忽而问道。

韩覃忙摇头:“她也要做婆婆了,忙的什么一样,怎好有功夫欺负我。”

唐牧仍然微皱着眉头,听得出语气中的微微怒意:“我方才进来各处看了看,仆人们皆还说得过去,世宣与寇氏却对你很有些不尊重,语气不敬,言语无尊,一点对尊长的礼节都没有。”

“二爷!”韩覃失声笑了出来:“我比她们还要小着许多,便是她们时时待我如尊长,我又怎能受得下来?”

因着她这一笑,唐牧眉目间亦有了些温意:“你是我夫人,什么样的礼都能受得下来,她们是小辈,就礼该尊重于你。”

韩覃不懂唐牧这是什么心思,凑近了劝道:“二爷,我当年本在这府中做过几个月的表姑娘,表姐和二嫂两个可是待我极好的,反而是我欺骗了她们。如今虽嫁给你,我却仍还是原来的我,怎好因身份改变就拿大做派的,是您心太眼小了些?”

唐牧亦侧脸看着韩覃:“你觉得我心眼小?”

韩覃点头:“非常小!”

唐牧顺势就将韩覃压倒在光滑油亮的老船木地板上,她胸脯微微起伏,唇间吐着若兰香的热气,灯光抚过皮肤曲线温柔,所有的头发顺着向上聚拢,叫他生出想要将它们抚乱,叫汗水浸湿沾在她唇边看她语不成声如猫乱哼的心思。

他的唇渐渐往下凑着,眼前止不住浮起六年前她躺在这阁楼上暑困时的样子。软趴趴的一点小人儿,颌下一颗艳红欲滴的守宫砂。他本无邪心,却总叫那粒守宫砂迷往邪癖处。

或者自打渡慈庵中一见,在他的潜意识里,那个目光倔犟外表柔弱纤细的小姑娘就该是他的,他将自己摆在父亲的位置,想要娇养她,养大她。可他又不像是父亲,因为他从未想过要把她嫁予任何人。天下间的男子,在他眼里,无一堪能配她。

如今她已经换了身份,是他明正言顺的妻子,他拥有她并她的一切,却仍然患得患失。他本在这世上一无牵挂,想要以身为祭改变整个王朝的制度,可最后却不能舍弃她,于是才将刘瑾昭推到那个位置上,可以以身为殉的位置。

但俞戎一双慧眼早就洞息一切,所以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为他铺平道路,终要叫他入阁为辅,终还是要让他出头执掌,去完成改变历史的壮举。

“先生,您可在楼上!”窗外是陈启宇的声音。

唐牧的唇顿在韩覃唇瓣上方的位置,皱眉屏息片刻才应道:“我在这里。”

韩覃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随即唐牧便吻了下来,在她舌齿间深深搜掠了一回才道:“在此等着,我下去看看什么事情。”

陈启宇已经推门进来,脱鞋站在门上。唐牧掌烛下楼引燃几处高烛,指着条案道:“半夜来此何事?”

陈启宇看了一眼脚下那双圆头的天脚绣鞋,便能猜到此时韩覃必定在楼上。他强压着心头的不适行到唐牧面前却不坐下:“俞阁老方才卒了。”

唐牧虽心中早有准备,此时却还是几乎要站立不稳的闭上眼睛:“因何而卒?”

陈启宇道:“是是东厂提督萧山在他府中执行差务,两厢吵闹起来,不知怎的萧山持刀竟将俞阁老给杀了。”

堂堂大历朝的内阁首辅大人,竟叫东厂一个阉人拿刀给杀了,这果真是味大料。俞戎以已为祭也要推他上去,他又岂能再为了保全自己而敛去锋芒?

唐牧猛得睁开眼睛,目中闪着凌厉的寒光:“从一开始到如今,是怎么回事,细细讲来给我听。”

陈九是叫唐牧一手扶上去的,为感恩故,亦为唐牧连番的坦诚故而信他是个君子,便是唐牧手掌着他的黑料也能夜里睡的踏实。但萧山却睡不着,当陈九还是东厂提督时,他恰是陈九手下的走狗,陈九有做什么恶事杀什么人,皆是由他一手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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