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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晏之际冬寒日盛，榆柳萧疏，霜风捣尽庭中千林叶。画阑从外头进来，先站在熏笼前搓了搓手，吸着气道：“可真是冷呢。”“是么？”绛树倚在床榻上低头翻着一卷曲谱，随口笑道：“我最近过得可是不知岁月了，连外头节气如何也不清楚。”画阑闻言顿了顿，含笑宽解道：“这样也好，姑娘好好养伤，不必出门就不会卷入什么是非了。”
绛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按着曲谱轻声哼唱起来。画阑循声抬起头，走上前倚着屏风听了几句，惊喜道：“姑娘的嗓音已经恢复好了？”“还没有全好。”绛树搁下曲谱，思索着道：“我尝试过了，倘若一声在喉，一声在鼻，当真可以同歌两曲。”“一声歌两曲？”画阑奇道：“姑娘竟然有如此异禀。”“从前听说时，我也是不大相信的。”绛树低声自语，一抬头望见画阑惊疑不解的神情，不禁笑出声来，忙信口道：“从前曾遇见过一位游方之士，是他闻声所说，我一直未曾当真。”
“原来是这样。”画阑释然一笑，转身倒上一杯茶递过去，温然道：“虽说如此，姑娘还是过些日子再练习吧。如今伤病未愈，秦先生特意嘱咐过，若要嗓音恢复如前，一定少用为是。姑娘若是觉得闷，可以弹弹琴。”“我明白。”绛树接过茶来浅啜一口，忽地想起一事来，模糊的记忆里，琴弦上宫商相逢，引一场悲歌落雪。她于是望住画阑，斟酌着问：“说到琴歌，蔡氏拷问我的那日，你有没有听到府中有女子在弹琴，唱的是一首诗？”
画阑眉心微微一动，侧过头去不知望了哪里一眼，随即收回目光，宁和平静地答道：“奴婢未曾听到。那日姑娘身陷囹圄，奴婢同杜姑娘还有清歌都在想方设法营救姑娘，没有留意这些。就连闻弦，当时也急得来找过许多次，想必也不会是她。”“哦……”绛树略有些沮丧地应了一声，“若是这样，想来是难以得知其人了。”
画阑沉默片刻，上前为她盖好滑落的锦衾，笑劝道：“府中乐伎不少，说不好那时是谁在抚琴唱曲，姑娘这是听到了什么好曲子，在那般境况下还念念不忘？要不姑娘告诉我她唱的是什么，我去问问她们，为姑娘要来曲谱就是了。”绛树摇摇头笑道：“若是这样简单，我何必一直记着。正是因为我觉得那不是普通乐伎偶然所为，才专程一问。”她低头摩挲着杯口的花纹，若有所思地喃喃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日丞相忽然改变主意去救我，与此事有关联。”
“姑娘想多了。”画阑仍谦和地笑着，语气却坚决。绛树正欲再说，却被她抢先道：“姑娘一定知道，高官豪门的深宅内院之中，往往都有些弄不清楚的事情，且不知道要比知道了好。”她说得温和，话中意味却森然，绛树心内微凛，点了点头未再说下去。画阑亦不多言，接了她手中茶盏放到一旁，转了话锋说起些无关紧要的闲事。
香炉中的淡烟无声无息地飘入绣屏，又被外面忽然响起的一阵匆忙脚步声惊得躲了回去。清歌一把掀开珠帘跑进来，寒气里携着一缕梅花冷香。她手中拿了几枝半开梅花，却顾不得它们，慌慌张张地道：“姑娘，丞相来了，现在正在外头桥上，很快就要到了。”绛树忍俊不禁，“你慌什么，又不是没来过。”她将那卷曲谱扔到枕畔，漫不经心地道：“就说我睡了吧。”
清歌应了一声，抛下手中梅花就走。画阑抿唇一笑，拿了窗下的淡青釉瓷瓶将那几枝梅花插/进去，“丞相近日事务繁忙，一直未得空来看望姑娘，今日来了，姑娘真的不见？”绛树慢慢躺下，闲闲地闭了眼，“我是怕他再问起关于刺杀之事，眼下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应答。何况我现在这副样子见他，于事不利。”“奴婢明白了。”画阑将梅瓶摆到妆台上，走来放下床帐，“就依姑娘的意思。”
过不多久，脚步声沉沉踏进来，绛树微侧过头看去，隔着罗帐，曹操向她望了一眼，轻笑了声不知是在自语还是在问画阑，“真睡了？”画阑迎上前，躬身应道：“丞相，姑娘确是睡了。”“知道了，你去吧。”曹操挥挥手吩咐她下去，自己却拔步向床榻边走来。
绛树始料未及，忙闭上眼睛假寐。那渐渐走近的脚步声比方才进来时轻了许多，衣袍与罗帐摩擦出轻微的窸窣声，而后身旁微微一沉，想是他坐在了床边。绛树越发有些忐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继续装下去。眼睛虽看不见，却使得其他感官更为敏锐，她隐约觉得他正俯身一点点靠近她，襟袖间竹简松墨的气息越发明晰，还混着些许薄荷的清凉味道。她知道那是秦桑调制的香膏，用了薄荷油与安息香，用于案牍劳形之时清心醒神。
脸颊上方几乎能感受到呼吸间的温热气息，绛树已是全然乱了方寸，心内一片乱撞，正要不管不顾地推开他，却听他朗声笑道：“好了，别装了，孤知道你醒着。”绛树睁开眼，便迎上了他近在咫尺的促狭笑容，她忍着羞恼向床榻里侧挪了挪，咬咬唇看也不看他，冷淡地道：“丞相万安。”
曹操端详她半晌，满意地点点头道：“气色似乎好了些，秦季南的医术果真不错，伤口可也好些了？”他说着伸出手去，似是要拂开滑落在她额前的一缕散发，绛树迅速地侧头避开，随即坐起身来，端正行了一礼，“伤病均已无碍，多谢丞相关怀。”
曹操探出的那只手还停在半空中，他却也不以为意，自然地收回来按在膝上，望着她笑道：“你这是在怕什么？就算孤不守先前诺言心怀不轨，也不至于在此时乘人之危。”绛树垂眸思量半晌，低低道：“绛儿不是因为这个。”“哦？那是为何？”曹操抱起双臂似笑非笑地问：“为何又是装睡，又是拒人千里，处处躲着孤？”
“‘薄言往愬，逢彼之怒’（1）。”绛树状若忧虑地轻叹道：“前番数次惹怒丞相，谁知丞相如今气消了没有，绛儿不知该如何与丞相交谈才确保无虞，还是躲着安全。”“你不必多虑了。”曹操肃了肃容色缓缓道：“刺杀之事，孤已下严命不许任何人再提及，我知道此事非你所为，你没有那样的本事。想要杀孤的人从来都不少，由着他们去吧。至于蔡氏……”他神色复杂地一停，“蔡氏，孤也不打算再追究她对你所做的事情了。既然刺杀之事搁下了，与之相关的，也都一笔勾销吧。”
绛树低着头想了想，便顺从应道：“是，丞相明断。”曹操又看她一眼，忽然缓和了神情微笑道：“对了，你方才说了一句什么？”“嗯？”绛树不解其意，疑惑地一蹙眉，“哪一句？”曹操拈着胡须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笑道：“薄言往愬，逢彼之怒。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绛树顿时恍然，自知失言，忽略了那一句之后是什么。因不愿被他看见窘态，于是忙转头望向一旁，又忽觉自己那图谋他之心与思念爱人之心倒确是那般，一时神思恍惚，不知不觉已呆呆地凝神许久。曹操见她如此，还以为她在看什么，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落在了画阑放在妆台上的那瓶梅花上。他似是也来了兴致，起身将那梅瓶捧了来，端详着感叹道：“外头竟冷到如此地步，这花还未盛开就冻上了。”
绛树闻言回过神，亦看向他手中梅花，果然见花苞上还裹着薄冰，几枝梅花或含苞或半绽，折得有些早了。然而仔细瞧了那几朵半开的，素白玉面上偏偏巧染着一点嫣红，冰绡薄叠，粉淡香融，却是从未见过，她忍不住好奇道：“这是什么梅花？”“这是淡晕宫粉梅。”曹操抚着花枝答道，“整个府上就数徐氏住处那里的最好，这个可是在她那儿折的？”
“徐夫人？”绛树一怔，心内有抹疑影一闪而逝，“我也不知道清歌是从哪里折的。”曹操点点头，又起身将那梅瓶放了回去，在妆台前站了会儿，悠悠地开口道：“铜雀台新成，待到开春，随孤去那里吧。”绛树愕然抬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来回应，曹操也不待她回话，回过头温和笑道：“你看看你，自从来到相府，旧病未除又添新病，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去了那里，孤会为你安置一个清静些的住所，尽量叫你免受灾厄。”
绛树闭了闭眼，铜雀台的锦绣繁华如同金雕玉砌的精致牢笼，再不情愿，她也注定要置身其中。她睁开眼睛侧头望着他，舒展了眉目静静地一笑，语气诚挚而感念：“多谢丞相。”
湿润冷冽的江风席卷过深冬的荆州，吹得新坟上的招魂幡飒飒乱舞。坟茔旁一树寒梅，间或有一两片落瓣如雪花般飘上坟前长跪之人的缟素衣襟。赵云远远站在后头，看着琇莹默然跪在那里，心内不免也有几分戚然。那日他派人将琇莹后母接到府中，凡是城中有名气的医者都请来过，却终难回天。他从前听绛树说起过，这位后母待琇莹并不好，可琇莹那段日子里的悉心照料他都看在眼里，不禁感慨良多。如今这人与世长辞，琇莹虽说未放悲声，只怕也是伤情难禁。
赵云暗自叹了口气，慢慢走上前，温声劝慰道：“生死有命，你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节哀顺变吧，不必伤彻过度。”琇莹抬起头，语气已是平淡，而眉眼还微带凄楚的弧度，“她从前一向骄横，未有善因，终究年命难永，这的确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情。倘若有来世，只盼她能待人和善些，或许不至于再落得晚景凄凉。”
她这般说了，赵云便也没什么话可再劝，只点点头道：“你想得明白就好。”寒梅素香清浅浮动，琇莹眼波一转，忽然向他深深拜了下去。赵云一惊，忙向前迈了一步俯下身去扶，“你这是做什么？”琇莹没有起身，眸中隐隐有泪光莹然，郑重而恳切地道：“从此我在这世间已没有亲人了，唯有将军与小姐待我恩重如山，虽无亲缘却胜似亲人。琇莹只愿终生侍奉将军与小姐，报此厚恩，望将军与小姐不弃。”
“我和绛儿自然是你的亲人。”赵云毫不犹豫地道，“至于终生侍奉这种话倒不必说，你的一生还长得很，日后总要另有归宿。”琇莹闻言如同受了惊吓的小兽，一双眼眸湿漉漉的，泫然欲泣，不住地摇头，面色苍白，断断续续地道：“不，我不要……”赵云怔了怔，不知她为何会是这般反应，见此情形也不便再多言，只得安抚道：“好，就随你的意思，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你不愿意的，我们自然也不会强迫你，你先起来。”
琇莹这才平静些许，睫毛还微颤着，像山谷中被轻风拂动的细小花穗。她咬了咬唇又是一拜，“多谢将军……”
（1）与后一句都出自《诗经·邶风·柏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