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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气渐消,天气转凉,立秋了。

院中的那棵大银杏也渐渐显出了它独有的“金树”的面貌。雪枝金叶,艳丽不凡。秋风一吹,便似摇钱树般缓缓荡下几片金色小叶。石曼生很喜欢这些叶子,总忍不住把它们归归笼扫到树下,就像铺了层金灿灿的地毯。

看着安静的落叶,秋日的凉爽似乎能让人的心也稍稍静下来。杂七杂八的念头随着时间的推移被石曼生不知不觉抛在了脑后。就是嘛,不过是个刚认识了几个月的人,要忘掉还不容易?

这一日的晌午,院门响了。自从家里多了丁泽,这些事都成了他的,石曼生越发懒散起来。于是,丁泽去应了门。石曼生笑呵呵地和师叔正在院子里晒草,毒草。挡着丁泽的面,她们并不避讳这些,他是她们的“自己人”了。

丁泽不认识柳木白,打开门看到外头站着的人时,他不觉愣了下神——长这么大,从乡下地方出来的他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华丽衣衫,风光霁月的男子。一看就不是小地方出来的。

见到开门的丁泽,柳木白微微诧异了一下,而后就有礼地问了句,“这位小哥,在下是来寻石曼生石姑娘的。”

丁泽点点头,“她在,你稍等。”掩了门,他回身走到石曼生边上对她说道,“找你的。”

——难道花间阁来生意了?

石曼生装模作样拧着眉头凶了丁泽一下,“要叫姐姐。”小屁孩一天到晚你啊你的,明明肯叫师叔姑姑,怎么就不肯叫她姐姐。

“师叔,我去看看。”放下手中的活计,石曼生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又把围裙脱了下来理了理衣裳,往外走去。见人吗,稍微过得去点就行了。

夏近秋笑着点了点头,拉过一旁站着的丁泽,“来,陪姑姑说说话。”

说是陪着说话,石曼生用脚趾头就能想到,丁泽这么闷的性子,一定是师叔说话他听着。没办法,人上了年纪啊就喜欢讲些过去的事情,还总想着有人听。她乐呵呵地一路走到门口,刚开了门就乐不出来了——怎么就没洗把脸梳个头再出来呢……

“石姑娘。”柳木白言笑晏晏,“许久不见。”

她看了看眼前人,柳大人今儿一身衣裳实在是华贵得紧,暗紫云纹长衫,银丝黑底衣襟,皆是高官达贵喜爱的颜色。他身后不远处站着那位她见过一面的八字胡侍卫,姿势看着很随意,却全身上下没有一丝破绽。高手,不愧是华国公府的护卫。官民甚远,华国公府就更远得不知道哪里去了,所以他十天半个月不来找她这个江湖女子是绝对正常的。

嗯……已经十九天了。

石曼生客道笑笑,还像模像样拱了拱手,一副我是江湖人的模样,“柳大人客气了。”

听她又唤自己柳大人,柳木白只是微微一笑,双手拢在袖间并未回礼,声音温温缓缓,“你生气了?”

“怎么会?”石曼生眉头一跳,扒着门不动,不想让他进去。

“你在生气。”柳木白陈述道。

“柳大人想多了。”

“可你明明就是生气了。”

“当真没有。”

“还说没生气,脸色……”

“都说了没有生气!”石曼生终于爆发了,一抬头却发现他人竟已跨前一步,一只手正好伸了过来,不偏不倚地摸了下她的脑袋。

“气了就说,闷在心里不好的。”蕴含笑意的双眼注视着她,柳木白手上亲昵地又捏了一下她的脸颊,“若是气我,更要和我说。”

还没等石曼生发作,他就收回了手,人连着也往后退了一步,安全距离,而后继续双手插袖,淡淡暖暖地笑着,仿若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你……!”

他适时打断了她,话语温温,“我十九天没见你了。”

满腔怒火的石曼生顿时就泄了气,原来他也把日子记得这么清楚。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把青州府尹大人这么挡在门外确实不对,可下意识石曼生还不大想让他进去见到师叔,“柳大人,还有别的事吗?”

“有。”

石曼生继续挣扎,“能在门口说吗?家里头不大方便。”

“那好。”柳木白的知进退让她反而觉得自己有些过分。

“之前回了京城述职,紧赶慢赶,今日总算了回了来,便直接来见你了。”话语中自然而然解释了他这些天都不曾出现的前因后果,更加鲜明点出了他一得空就来见她的情况。

“有什么好赶的。”石曼生装作满不在意,内心早已没那么气了,“那……还有事吗?”话说出来她就有些懊悔,怎么听着就像是在赶人。

柳木白全不介意,只是轻笑了一声,而后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件事物来,“看到的时候,就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石曼生看清了,他手中拿着的是根玉簪子,温润白玉,就和执着它的人一般。

簪子?前两天刚立的秋,今儿个好像是……七夕!石曼生心中一动,七夕送发簪,他是特意因为今日赶回来的吗?

见她不答话,柳木白拿着簪子往前一步,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能帮你带上吗?”

她头上本就有根木簪,虽然没什么特别的,雕工也一般,但却是她平日里带惯了的。柳木白手上的簪子相当好看,簪头的玉被雕成了一朵莲花模样,玲珑剔透,晶莹可人。可见他拿着簪子靠近自己,石曼生腿脚比心思转得还快已经径直退了一大步,连带着门都被她扒开了不少。

就在这时,门口的护卫阿甲突然看向了某个方向,身子一跃离往十字街那边追去。护卫的动作很轻,在门口的两人并未注意到,倒是院子里的丁泽莫名抬头看了一眼院墙的方向,而后不动声色地继续听夏近秋“聊天”。

院门口,柳木白依旧拿着簪子的手定了定,面色微微一凝复又缓和下来,声音有些低落,“是在下唐突了。”

看着他的神情,石曼生心中莫名就有些愧疚,那簪子上雕的是莲花,也是她最喜欢的花,他应该是特地为自己寻的。可是,三番两次都是他给自己送东西,而且今天这个日子,又是发簪这般的事物,简直就是定情信物,她收了的话就说不清了。

“实在是不太合适,柳大人还是……”

柳木白轻声笑了一下,和煦如风,“你我之间何须见外。”说罢,他伸手将簪子递近了她,“接下来一段时间没什么大事情,我应该可以时常来见你了。”不是询问,似乎只是在告知她,但是话语中明显带着欣喜。

男子对女子这般,就算是追求了。石曼生心中一乱,没有接那簪子。

柳木白继续抬着手,“不知石姑娘近来可有空?柳某对青州不甚熟悉,想要逛上一逛。”

这是他第二次提出来了。一边是簪子,一边是问题,石曼生纠结了下,选了后者,说道,“后日也许可以。”

“好,就后日。那我后日一早来接你。”拢手作礼,什么动作在他做来似乎都有着说不出的雅致,“刚从京城回来,在下还要到衙门里安排些事,今日就先告辞了。后日再见。”

石曼生内心复杂地送了客。阿甲正规矩地站在门外,见柳木白要走,忙掀了马车帘子,扶着他上了车。

看着在三叶巷口拐弯的马车,这是石曼生心里乱乱的却又有这雀跃。她突然第一次想要知道,曾经的他们,究竟是为何才会分道扬镳。

马车已经在视线中消失,石曼生叹了口气,正要关门,却看到了那支莲花玉簪。它被柳木白不知什么时候好生插在了门把上。

一路走回后院,石曼生手上拿着簪子,眉宇之间似有思虑,盯着那簪子都有些出神。

“看路!”夏近秋还拉着丁泽在聊天,见她似乎有些发呆地走过,忍不住叫了她一声——前头可就是池塘了。

“啊?哦。”她兀自停了停,绕过池塘,木愣愣地回了自己屋子。

“找她的是什么人?”夏近秋疑惑地看向丁泽。

“男的。”

“什么样的?”

丁泽想了想,给了两个词,“有钱,好看。”

夏近秋挑了眉毛,没有再问,看来是那个相思阎罗的对象来了。年轻人的事情啊还是他们自己处理比较好,老了,操不动心咯。

……

“大人,那人出现了。”

坐在马车里的柳木白声音听不出喜怒,“那你这是……追丢了?”

“属下失职,他有同伙在暗处偷袭。”说话的正是护卫阿甲,他的左裤腿上湿漉漉一片,因着黑色衣裳看不出痕迹。只有他自己知道,那里刚被暗器所伤,伤口深可见骨。

阿甲轻功卓绝,跟踪一事向来不会被发现。今日这个情况只可能是他们一开始到这里就被人盯上了,这才能够在暗中伤了他逃脱——看来注意这院子的人可不少啊。

“暗器呢?”

“大人请看。”从车帘外头递进来了个用锦帕包着的半掌长短镖,镖尾是黑色的穗子。上头的血迹已被阿甲擦抹干净,明晃晃的镖身上头什么字都没有。

“可曾看清那人相貌?”

“未曾。”

“回去自领十板。”轻飘飘一句话传来,柳木白为今日之事定了终。

“谢大人。”

腿上的伤似乎完全不在阿甲眼中,他继续赶着马车往青州府衙而去。柳木白在车中缓缓闭了眼睛,左手搭在右手手腕,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就如他的思绪一般,时急时缓。

——长线大鱼,看来已经快上钩了。

~~~~

是夜,石曼生早早回了屋子。

丁泽帮夏近秋收拾好了灶间,打了热水进屋洗漱好便也回屋了。很快,整个金树院都静了下来,灯光一盏一盏地灭去,该是歇息的时间了。一片平静黑暗中,只有石曼生的屋子依旧亮着一盏小灯,隐隐约约映着人影。

“咚——咚咚——”

几声有节奏的轻响,像是石头砸在了窗框上。

石曼生叹了口气,跑过去打开了正对着后园的那扇窗户,“师姐,可以走门的。”

“这不也挺方便的吗。”说话间,从窗户外头翻进来了个全身夜行衣的女子,“几月不见,小丫头怎么好像瘦了点?”女子年龄二十出头,已经梳了妇人的发型,脸上带着标准夜间出行的黑色面纱。进得屋来,她一手摘了面纱,一手就去拿桌上的茶壶自来熟地倒起了水喝。

“师姐。”石曼生皱皱鼻子,“你怎么身上又是这个味儿?吃多了不好的。”

“就你这狗鼻子闻得出来。”女子讪讪一笑,姣好的长相带着点英气,“我这不是不敢要孩子才吃药的吗。话说回来,你这儿有进展没?”

石曼生摇摇头,“还没,那蛊是师父亲自下的,她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现下师父人又找不到,一时间,我还解不开,不过也算有点头绪。”

“明明是桩好事,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个模样,我家那口子可想要孩子了……”

“会有办法的,对了,丁家的人也找到了。”

“哦?那岂不是都找齐了?这蛊留着不更没用了。”

石曼生与师姐从小身上就被中了蛊引,就是要用来解八大家族的蛊毒的。是百里门欠了八大家族的,一定要还上。如今只差丁泽,曾经的八大家族后人就都解了蛊了,她们身上的蛊引也就没用了。

“还是有好处的,毕竟百毒不侵,对身体也没什么不好。”

“我要孩子,才不要什么百毒不侵!还不知这蛊对娃有什么影响,我可是连怀都不敢怀。”女子很是头疼的模样,一把拉住了石曼生的胳膊,“好师妹,师父最喜欢你了,从小到大,你这方面天分就极高,一定能有办法的吧!”

“呃……我再看看吧。”

“不管!最多半年!我要怀孩子!”

石曼生无奈点头,“我尽量,我尽量。”

一听这话,女子顿时喜上眉梢,“我就说我家师妹最能耐了!”凡是石曼生答应的事还真没不成的,看来她刚才说的有点儿头绪可不是一点半点啊。

晚上说话总要压着点,院子里太静,总觉得稍稍大声就能吵到别人。

“师姐,其实你不必这么偷偷来的。”

“呐……话不是这么说的。当初下山我可是与师父撕破脸皮的,见到师叔也挺尴尬的。都怪师父那个老古董,一天到晚说什么男人靠不住,全听她的我们百里一门岂不是都要变成不嫁人的老姑娘了。”女子突然正经起来,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她,“你说,师父不会真这么打算的吧。”

石曼生将她几乎贴到自己脸上的额头外外推了推,“你别乱想,师父应该只是怕我们被人骗了。”

“切,百里宫的姑娘有那么好骗?”女子满不在乎地说着,“就看你姐夫,你师姐我让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说着说着,女子脸上露出了甜蜜的笑容,看得石曼生有些无语——女大不中留。

她这个师姐名叫余夏,比自己只大了五岁。师父说过,石曼生与师姐都是从外头捡回来的,至于为何一个姓了余、一个姓了石,师父说是她从百家姓中点兵点将点出来的……每每想到这点,石曼生都很惆怅——若是师父当初能点到个温婉点的姓氏给自己该多好啊。

师姐余夏从小就是个欢脱性子,天大的事情压下来也都是笑眯眯,没心没肺的模样。然而,四年前,石曼生唯一一次见到她哭了。那天,余夏明明哭得很伤心很伤心,气都快喘不过来了,却依旧头也不回地沿着山路往外走。

“师姐,你别走,师父只是气急了,你回去道个歉就好了。”石曼生沿着山路急急拦住了人。

“石头,我不会回去的。”余夏摸了摸她的脑袋,眼睛红红肿肿,“有人在等着我。”

有人?是那个让师父和师姐大吵一通的男子吗?石曼生没有见过他,却知道师姐为了那人今儿个中午刚被逐出了师门。

……

“你若要和他走,就当从来没我这个师父!我百里门从来没你这个人!”师父从来没那么生气,气得眼圈都红了。可是,再重的话都没留下师姐,她还是走了。

走之前,余夏叮嘱她,“以后,你要乖乖听师父的话,别再动不动惹她生气了。”

那你为什么不乖乖听师父的话,你留下来师父就不生气了呀。

“师姐,师姐!”

石曼生站在山路上叫她,余夏背对着她挥了挥手,没有停留。

那一天,石曼生看到师姐被山脚的一辆马车接走了。

而这一走,就是四年。

直到一年多前,余夏再次出现,突然找到了刚来青州不久的石曼生。此时的余夏已经嫁给了当初那人,现在就住在青州边上的一个镇子。她夫家是做花草生意的,就娶了她一个,宠到骨子里。

师姐明明过得很好啊。石曼生开始纳闷,为何师父当初会那般反对?第一次在青州见到余夏的时候,石曼生还想过会不会师父来青州就是为了见余夏,不过师姐表示她连师父来过青州都不知道。

不过,现下看来师姐当初走与不走也没什么区别,毕竟百里门都要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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