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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嬴政说出那话后, 大殿里一时寂到极致, 心头像是刮过了一到自荒山雪野而来的孤寒长风。

吕不韦静静地看着他,松了手。

目光对峙。

“你知我永不会叛秦。”

“是。你不会。”嬴政点了点头,笑容带着自嘲的凉意,“可这不代表你不会叛我。”

吕不韦眉头紧锁, 似是有些不解。

对他而言, 秦国是秦王的秦国, 秦王是秦国的秦王。

君王是国家的意志,嬴政便是秦国, 秦国便是嬴政, 两者有什么区分?

“政儿。我知你忌惮。所以你罢相位时……老夫一话未说。”

他知道嬴政不会永远活在他的庇护下,那孩子是振翅高空的鹰隼,总有一天会离开悬崖的巢,把揽四海八荒。

“只是国事不如家事,稍有疏忽便是举国大难。”

他顿了顿, 看着嬴政眸色沉暗。

“我放不下心。”

放不下心?

嬴政抑住微红眼眶, 胸膛起伏,似是极力遏着心头滚滚汹涌的涡流。

抬起头来竟是凉如水的一笑。

“如今寡人身边有王绾, 有李斯, 有赵高, 有顿弱,有蒙恬蒙毅, 个个都是大将之才!仲父有什么放不下心的?”

他目色讥讽, 肩膀微颤, “论细心,你比不过王绾;论严谨,你比不过李斯;论忠诚,你比不过赵高;论政见,你不过顿弱,更不用说蒙恬蒙毅两个文武全才。仲父……这是寡人的天下,毋、须、你、来、费、心!”

吕不韦哑然无言,喉头仿佛陷于泥潭,浑浊梗塞。

而嬴政依旧横眉竖目着,神情冷峻。

光影将他们分隔成两个世界,僵持对立,永不言和。

这是玉石俱焚伤的战场。

没有胜利,只有两败俱。

无论哪一方消亡,都是另一人在死去。

虽然他们谁,也不愿承认。

嬴政紧盯着吕不韦,气势逼人,眼中没有一丝温存。

“是你先弃的我。如今却又为何不愿承认,寡人身边已不再需要你?”

第一次,是将他弃在战火纷乱的邯郸。把他毕生微光都扔掷得殆尽。

第二次……是毫不犹豫地推开了他。把所有希冀与骄傲击败得一塌涂地。

他给过吕不韦机会,也给了超出寻常的容忍。可那人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让他恼怒,让他失望,让他焦躁,让他变得不再像个王。

像是被逼到墙角的一头困兽。

吕不韦凝视着这样的嬴政,眸内涌过浮沉万千,干燥双唇微微翕了翕,却哑涩得焦灼了所有。

“老夫这么做……有理由。”

“可寡人需要的,不是理由!”

嬴政重重拂袖,风声凌厉。

一时烛火摇晃,殿内烛影浮动了几番,给两人的沉沉眉目都覆上了一道阴影。

渐行渐远是君臣,白头如新是故人。

两人心头有过一瞬绷紧的抽涩,却都不约而同地按捺了下去。

谁也不说。

嬴政怕是永远也不会知道。

当初他的父亲嬴异人赶着回秦称太子,倘若身边再带着可继承大统的嫡长子,他怕是会成为所有居心叵测者意欲铲除的眼中钉。而邯郸虽苦,吕不韦也派了人照顾好他们母子俩,保证衣食无忧性命无虞。

只是这些,吕不韦始终无法对嬴政说。

当初他派往邯郸的亲信,最后中途叛变,收了他的钱逃之夭夭,远离了秦赵这个是非之地,再无踪影。

而她们母子俩,受着苦,遭着难,东躲西藏的,等着似乎永不会再来的二人。姗姗来迟。不闻不问。

这悉数所有,他直到许久后,咸阳事宜安定后,才从一个邯郸商人口中无意知晓。

可笑这天意阴差阳错,而他却什么都说不了。

那时他便知道。

这辈子有些怨恨……怕是躲不过了。

“政儿。”

他满是沧桑风霜地悲沉看着嬴政,声音低哑。

“我知道你怨我。”

无论是先前,还是后来。

他俩之间的情分早已被朝夕岁月磨蚀得残褪变质。

如果没有那夜意料之外的亲昵放肆,如果他没有酒醉错认了人,没有对那孩子行不轨之举。

或许他们还不至于越界,还不至于走到今日这地步。

可这世上最难求的,就是如果。

许久后回想起来,犹能记得那人如载万丈星辰的闪亮眸子,像是涌动着某种激荡的情愫。

刺得人心口疼。

而他,别无选择的。

只能后悔。

他拒绝了清醒下的越走越近,也拒绝了若有若无的暧昧。

他不年轻。他不能引导着那孩子一错再错。

他是臣。也是父。

有时候他承担的,远比嬴政多得多。

嬴政深呼吸着,甩袖撇过头去,不想再看那双每每令他失控的细纹双眼。

对那人的怨忿里,有多少是怨自己,或许连他也说不清。

那人对他而言,实在太过复杂。

他敬爱,可也怨恨,依赖,却也提防。什么都形容不了,也替代不了他俩之间的关系。

在难捱的死寂里,他闭上眼,微颤着开口。眼底仿佛有泪,又仿佛什么也没有。

“立后一事,你如何作想?”

吕不韦缄默如压抑至极的弦,回答萧瑟苍凉,如一把锥刀毫不犹豫地刺进暗疼的胸口。血液搅动。

“子嗣乃邦国之基,立后一事……迫不容缓。”

嬴政牙齿咯咯颤着,仿佛连牙根都被寒意渗得冰冷发酸。

“好一个迫不容缓!那你说说,寡人立谁为后为好?”

吕不韦沉默了一会儿。

“蒙家小女。”

嬴政眯起了狭长的眼,孤冷的瞳仁里碎着冰凌。冷笑了声。

“你早就想好了是不是?”

心头抽动充滞挤迫隐隐疼涩,却被他直直忽略了过去。

“寡人何时立后,立谁为后,拉拢哪些人制衡哪些人,你早把一切想好了是不是?!”

“老夫年数有限,陪不了王上许久。不得不早做打算。”

吕不韦抬起头来,那张成熟峻厉的面庞早已漫上了霜雪褶皱。这是时间的雕刻和残忍,可也是法外开恩。

“寡人无需你陪!”嬴政一道震声,把漆暗夜色划破成了苍冷裂帛。罅隙绵长。

那人要真想陪,这么多年又做什么去了?

从来不过是借口说辞罢了。

就像当初邯郸那夜,落在他额上安抚的冰凉的吻,说好了会回来接他,说好了一眨眼,他们就能再重聚。

可他清醒在千万个夜里,眨了数亿次的眼,生怕错过一道追风赶月的匆匆身影,最后等来的还不是漫无边际永没尽头的沉沉失望。

就像后来咸阳那夜,落在他唇上辗转的火热的吻,带着燃烧夜色的烈烈□□,最后终结于一段清醒。说着“王上误会了”,说着“老夫错认成了府中姬妾”,可在两额相抵呼吸交缠的迷蒙那时,他明明听到了那人茫然无奈愁思百结的一声低叹。

“政儿……”

他该是认得他的,又或是……心底也有他的。

可为什么一清醒,就能什么都不认了?!

嬴政不甘心。

不甘心。

“对你来说,我究竟是什么?”

他没有问仲父,没有问文信侯,他只是问吕不韦这么一个没有其他附着身份的本质的人。

如果他们不是君臣,不是“父子”,他们之间……可会有一丝星火希望?

他问过千万次,可吕不韦始终没有给他一个回答。

从一开始就没有。

青铜鹿角上摇曳的两支烛火静了下来,静到地板的尘埃里,只留呼吸还在偌大宫殿中翻卷着风波,像是浸溺在漩涡深海里。幽沉死寂。

嬴政盯着吕不韦,死守着一个回答。

那人之所以能安然无恙活到今日,全是因为他这个君主还念着功德和旧情。什么时候连旧情都没了,功德也就不重要了,“文信侯”的存在也会在人间和史书上一笔封杀。

他不希望和那人走至鱼死网破的地步。

从来不是他在逼吕不韦。

而是吕不韦在逼他。

“……”

吕不韦沉沉看着他,临别前的万言千语只化为一句话。

如万波惊腾,最后被谋杀在一段茫茫无声。

他说。

“你是王。”

嬴政怔怔看着他,那人背影依旧威立高大,可这刻却有了他解读不出的颓然沧桑。

那是一种不可奈何,也是种束手无策。

或许对吕不韦来说,在所谓的“政儿”之前,他首先是个君王。从前是,以后也是。

一切问题都没了意义。塌成了废墟。

嬴政端坐于高榻之上,身形依旧挺耸笔直,紧绷成了刀刻的角度。维持着王者的傲气。

他目视着吕不韦步步离去,眼底幽深暗沉,如坍圮着百丈深渊。吞噬所有,淹没所有。

纵使为王又如何。

这世上没那么多殊途同归。

更多的永是分道扬镳背对而立形同陌路。

殿外络纬啼着银墙金井阑,长廊雕梁上洒满了一地青霜月光。如水华浮动,夜色飞凉。

更漏沉沉,长永遥遥。

就在吕不韦走出大殿后不久,赵姬便莲步施施地缓踏了进来,裙角翻飞着一只华秀金辉的鸾凤。

嬴政半怔,一时还没做好应对自己这个母亲的打算,转开了眼去,声音淡漠。

“娘来做什么?”

“我刚看吕不韦步履匆匆的……你俩,可又是生歧了?”

赵姬犹豫着,可眉眼里还是止不住藏着担忧。

生歧?他俩何止是两厢歧见?

简直是背道而驰。

嬴政默了默。

“我和仲父的事,娘就不要管了。”

赵姬哑口,半晌点了点头。“娘知道了。”

她一顿后,徐徐开口,声音平淡。

“政儿,娘来找你,实有另一件事要与你说。你如今……二十有四了。”

嬴政抿着唇,没有答话,仿佛猜到了赵姬想说什么。

赵姬知道他不喜听这些,可为了江山社稷她不得不讲。

“你要娶谁,要立谁为后,立谁为太子,娘都不管你。”她说着,不急不躁,带着如水温和,“但只一样,给赢氏留下血脉。”

嬴政仿佛所有精力都在方才与吕不韦的对峙中挥霍殆尽,此时除了不悦,便只剩下了满腔疲惫。再无余力去横生怒气。

“娘知道你忌惮外戚……所以始终不愿立后。”赵姬凝望着嬴政,朱唇轻启,“可是政儿,娘走错了,不代表所有人都会走错。你跟你父亲不一样……你的王后也不会跟为娘一样。你不能因为娘,毁了自己。”

嬴政握紧拳,轻轻反问了声,“不立后,我便是毁了自己?”

赵姬眼眶微红地一笑,“你难不成还想当一辈子阉人不成?我儿,你怕是到如今,都未曾尝过女人滋味吧。”

嬴政没想赵姬如此直白地便谈起了情爱之事,愣神后便是微红了脸,带着些许恼怒。

“君王自当以天下为家,江山为后,谈什么儿女情爱?!”

赵姬摇摇头,笑中带泪地叹了声。

“这事,娘不逼你,也没资格逼你。你已经长大了……知道该怎么做,何时做。”她伸出手,想去抚摸那孩子乌秀的鬓发,却被还未适应母子关系的嬴政反射性地侧身躲了过去,徒留一只手尴尬顿在原地,气氛凝滞冻结。

赵姬慢慢缩了回来,装作面色无异。

“此事,你自做打算吧。终究逃不过的……有什么心仪的姑娘,可与为娘说说,娘帮你招进宫来。只要身子稳健能生个大胖小子就行。倘若没有……那就多思虑思虑,找个能帮你稳固内政的,日后也能帮你省不少心。”

“立后一事我已有打算,娘不必担心。”

嬴政淡淡移开了话题,“倒是如今天色已晚,娘眼睛不好,是时候回去了。”

赵姬摇摇头,叹了口气。带着万般无奈。

“你啊……”

她这个儿子,实在太有主见得很。

不像她,也不像他父亲赢异人。

倒是和仲父吕不韦那倔犟牛脾气有几分相似。

有时候,她看着自己这个早已长大chéng rén羽翼丰满的儿子,都会有一瞬的恍惚。

仿佛她从未认清过他。

时如逝川实在流得太急。她记忆里的嬴政,还只是当年邯郸那个惊惶无助的瘦弱孩子。

被别人欺负不会还手,挨了一身打一瘸一拐地瑟缩回家,半块青半块紫的却始终咬紧牙关不肯说是谁动的手。

那时她就觉得,这孩子不会有什么出息。

不怪她这么想,那时候的她……对嬴政实在没有多少多余的怜爱。

她不爱他的父亲嬴异人,又怨恨可能是他父亲的吕不韦,嬴政对她而言,不过是所有不幸的结合。

她打过他,骂过他,也曾把孩子饿了三天不管不顾。还年轻的她本性上也像个孩子,而不是个母亲。

她们俩相依为命地在邯郸过了那么多年,互相有怨,可也不得不缩在一起互相取暖。

有时候。或许晴光万里,心情还好的时候。她也会拿着所剩无几的钱去市集上买一小块那孩子喜欢的桂蜜饵,然后包着白帕递到眼里闪着光的他眼前。

“娘不吃?”

“娘不饿。你吃吧。”

那时候,她看着那人难得粲然的笑容,第一次隐隐体会到了“为人父母”的感觉。那感觉让她困惑,也让她无所适从。

整个胸口都鼓得涨涨的,又酸又涩,却也带着沉沉欢喜。

又或许,每个雷声霹雳轰隆震耳的沉沉黑夜,她们也曾躲在破屋的榻上抱成一团。那孩子就缩在她的怀里,双手压耳身躯颤抖一脸惊恐。

“娘在这里。不怕。不怕……”

她拍着那孩子的背,低语安抚着,哪怕自己也怕得早已不安战栗。

嬴政是上天过早送给她的礼物。她还尚未其间的温情与美好,便将本就脆弱的一切平衡失手打碎,然后换取了万劫不复。

嫪毐一事,是她贪心。是她想求得更多。她想像宣太后一般,执掌大秦天下当个名声显赫的女人,让古今称颂。

可她却忘了,她和芈八子不一样。

她没有那么多大智慧,只有工于城府的心机。

她爱的人不爱她,只把她当棋子;她不爱的人爱她,却只是将她当作泄欲工具;她看不起的男宠也看不起她,只把她当权力晋升的阶梯。这一切让她暗恨,也让她开始学会了精心算计。最后,反倒将本该血脉一体的儿子输给了权力征伐的宝座。

后悔?

嬴政需要的不是后悔,她需要的也不是。

鬼迷心窍也好,早就放弃了这个在她眼中没有出息的秦王也好,她当初的确是想着让自己与嫪毐生的幼儿取而代之。这点永无法更改。

只是。她从没想过杀了他。

要杀他的,是嫪毐。

无论如何,她与嬴政终究回不去了。

任何所谓的辩解也没什么用。

直到后来,她才在偶然间知道,当年那倔强孩子始终不肯告诉她是谁动的手,不是怕闹事,而是打算自己了结。

从一开始,她们之间横亘的,便是鸿沟深堑,万丈殊途。

规限于母与子,不会比陌路人更生疏。

可也不会再比之更亲昵。

这便是代价。

高榻上,嬴政因着吕不韦和赵姬二人的话语,心烦意乱许久,面前的木简怎么都看不下去。

脑海里翻来覆去的都是当年光景。

让他不安。

“赵高,明日你便回洛阳。”

他唤来了那人,叮嘱着,“让吕不韦也一起回去。”

赵高低低嗯了声,没有多说什么。比起洛阳那无事可做的御史官职,他还是更喜尚书卒史的位子。只是这毕竟是君王的命令,他不好推却什么。

“帮寡人看紧了些他和六国的联系,稍有动作立刻汇报。”

赵高低头抱拳,“是!”

他踏出大殿门槛,想着那两人之间,或许永远都是无尽的猜疑。

就在这时,身后嬴政顿了顿,又提了句。

“你……帮寡人把王绾叫过来吧。”

宫墙之上,正月漉波烟,疏星暗云。

三更末了,夜色深沉。

殿外蛩鸣声也息弱了下去,不再鼓噪振鸣,反而带着悠缓熟深的沉沉睡意。

嬴政不知何时竟睡着了,他又梦见了在邯郸的那些如水往事。

仲父给他捉萤火虫玩,抱着他笑声浑厚,原野里漫滚过遍地笑意。母亲将素簪典当了,给他换了一块肉吃。还有面目模糊的父亲,也拍着他毛茸茸的头发,感慨着,“政儿,要快些长大啊……”

那一处占据着他生命中所剩无几的少许温存。

可偏偏,也滋生着令他不堪回想的苦痛。

就像最美的朱华,盛开在最污浊的泥壤。

让人绝望。

就在这时,梦境崩坏,细屑碎片如瀑洒落了一地,嬴政眉头紧拧,急喘着从榻上猛然弹起,一个惊醒。

他呼着长气,两眼失焦,好半晌才定定睛有了神采。

然后,他低头看着盖在身上的薄衾,还未运转完全的大脑怔愣了半晌。

“王绾?”

坐在书案前替他处理着奏章的,正是挑灯提笔质如温玉的那人。

“我怎么睡榻上了?”

嬴政揉揉眼,整着衣襟,弯下腰套上珠履,低问了声。

“王上劳累已久,在臣来前便睡过去了。两个人改是改,一个人改也是改,臣索性就把王上移到了榻上。”

王绾在dài lǐ丞相前,曾为长史,是比赵高那尚书卒史更高一级的中枢官职,算是处理政务的一把手,嬴政一直信任地交托了不少事务给他,两人一起秉烛达旦地批阅竹简,也是常事了。

嬴政点点头,“你先回去吧,剩下的我来改。”

王绾望着他,摇了摇头。

“这几日你没怎么休息,再去睡会儿吧。”

“可……”

嬴政还未说完,王绾却是一个起身,拉着他的手走回了榻旁,然后双手压肩按着他坐下。

两眉淡如刃。

“你不要命,我替你要。”他顿了顿,松手后退了一步,“饮酒,生怒,少眠。这一条条你还要我说几回才够。”

嬴政被他戳破了种种严令禁止的行径,一时和王绾对视僵持着,最后被那人淡漠如烟却自带气势的神色给败下阵来,转过了头,少许无奈,“行行行,我睡。可以了吧?”

王绾伸手替他解衣,嬴政一愣。“做什么?”

“……”

王绾默了会儿。

“替你针灸。”

“前日不是才扎针过?”嬴政愕然。

“王上要真能做到调养生息,臣也不用多操这份心。”

他说着,拿出针包,捏着细长银亮的尖针,找准那人穴位缓缓刺了进去。

嬴政背朝上趴着,两眼半眯,神思昏沉。

“阿绾……”

他低低唤着。

王绾轻嗯了声,“我在。”

“立后一事……你是怎么看的?”

王绾缄口不语,眉眼静默。

过了许久,才轻微一声。

“我怎么看,不重要。”

嬴政恍惚地点了点头,“也是……”

对那些“心寄秦国”的朝臣来说,他这个王上是怎么想的,也不重要。

他们要的,只是血脉传承的象征。

嬴政眉头微锁地闭上了眼,浑身放松间意识涣散,渐生了睡意。

王绾伸出手,替他抚平了眉间褶皱。指腹温凉。

“睡吧……有我在。别担心。”

他低低说着,却没告诉嬴政,他还另扎了处睡穴。

那人向来浅眠易醒,已许久未睡过个好觉。再这样下去,身体绝然吃不消。

嬴政终究抵抗不过如潮涌来的沉沉睡意,呼吸匀长陷入了安梦。王绾帮他翻了个身,解去了整日高戴的沉重冕冠,垂落下满头乌黑长发。散乱在玉枕凉色上。

他一怔,移开了眼,然后细心地盖上了绣着黑水纹的薄衾。

殿里香薰萦绕,烟雾腾升。将一切氤氲得朦胧混沌。

朱红帷幔被风吹动,丝纱间烛火轻荡,溶落着一地参差暗影。

而在那交相掩映下,没人看见王绾就那样坐在榻边,眼睫低垂,无声望了嬴政许久。

水漏一声又一声,夜色一更又一更。

迟迟漫长。

深夜把一切都置于了隐秘之中。暗色成了汹涌心绪最好的wěi zhuāng。

四合阒静里,不知是谁低低叹了声,将所有求而不得的执念烙印于贴上额头的缓缓的吻。

一触即离。冰凉苍冷。

仿佛从不曾出现过。

又或许。本就不曾出现过。

死在破晓前。

02

咸阳这边事了,洛阳那边此时却出了件大事。

这消息,直到赵高和吕不韦匆匆赶路回洛阳,才从门客下属口中知晓。

那个身宽体胖最喜阿谀奉承的县令庞成煖死了。

死在半夜,中毒身亡。

而在这之前,他是去百味楼吃的珍馐美馔。

百味楼被县丞章造人下令查封,林渊也被暂时关押了起来,一时间满城惊动,风雨纷扰。

“庞成煖?林渊?”

吕不韦听到这两名字,神色讶然,“怎么是他?”

赵高却是两眉紧蹙,布满怀疑。

“你带我去牢狱看看。”

小吏尴尬笑了笑,“县丞下令,不许任何人去探视,这,恐怕不太好吧……”

“你的意思是,我这个特派御史,还比不上一个洛阳县丞?”

赵高眼眸冷厉,“御史有权也有责查清楚任何一地的刑狱情况。你一个法吏难道不知?!”

小吏头皮发紧,绷紧身躯应了声,“小、小的知道,这就带大人去!”

赵高沉着脸,神色有些暗冷。

林渊那小子,在他认知里只会被杀,怎么也不会是反过来shā rén的人。

这事,实在大出意料。

牢狱外。

阎龙正在跟守门的小吏低声下气交涉着,“大哥,你就收下这笔钱吧!我就进去看看兄弟,不做别的,你放一万个心。”

“不行。”

“要是钱不够,我可以再加。”

“说了不行就不行!死的可是堂堂县令,县丞大人说了不允许任何无关之人进出,你要想进去,行,那就抓进去坐牢,跟你那好兄弟作伴,要不要?!”

阎龙愕然,“不是,你……”

就在二人将起争执这时,后头走来了两人,其中一人锦衣玉钩,眉目俊朗,正是赵高。

“的确不行。”

赵高沉声,“秦法有例,刑狱之事不得huì lù,否则以同罪处置。”

阎龙愣愣看着赵高,他与这个御史算不上认识,只远远看过几次。

心底总有些熟稔的印象,可细想却想不起来。

他用力摇了摇头,辩说着,“我兄弟他是冤枉的。他绝不会害人。”

“……”

赵高一默。

“是不是冤枉,自有证据在。你回去吧。”

阎龙扬眉,似是有些犹疑。

“他是清白的,你是御史,你可会帮他?”

赵高正负手踏入,背影沉在暗色里,听到这话身形一顿。

他说。

“我不帮他。我只帮真相。”

地牢里空气浑浊,细小灰尘漂浮空中随处可见,如微蝇乱舞,呛人口鼻。

赵高皱着鼻子穿过了一间间牢房,小吏在前边弯身赔笑指着路,“大人,这边。”

待转过一个右角,跃然出现在视线中的便是林渊的牢房。

四壁晦暗,潮湿阴冷,有苍灰的瘦弱耗子吱吱着钻来钻去,心烦意乱。墙角堆叠着许多蓬松茅草,枯黄脏乱,而坐在其上的,正是垂头丧气的林渊。

“喂,小子,有人来看你了。给我老实点啊!”

小吏敲了敲牢门,引起林渊的注意,不客气地喊着。

林渊看着赵高,神情有些古怪。“是你?你怎么来了?”

赵高上下打量了周遭环境一眼,不知在想什么。

“我来看看你如今境况。”

林渊嗤了声,“幸灾乐祸就不必了,我可不想被取笑第二次。”

“哦,第一次是谁?”

赵高随意问着,却不料林渊缄口没答。

他转过眼,正视着那人狼狈落魄的模样,声音沉敛。

“说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林渊没料向来什么都不关心的这人会问起这个,怔了怔,然后面容紧皱咬牙切齿的,“我怎么知道啊。我他妈就一个睡醒,第二天早上就被那章造人送了进来,连句话都不让我说!”

“你把你知道的,从头到尾细细道来”

“你愿意帮我?”林渊瞳仁溜转,有些不信任地眯起了眼,打量着,“你有这么好心?”

赵高冷笑一声,“我帮的不是你。”

“什么意思?”林渊一愣。

“……”

赵高沉默了一小会儿。

“庞成煖曾为吕不韦的门客。”

他抬起头,直视着林渊,没有神情。

“此案不仅关系到到一个地方县令,也关系到文信侯,吕不韦。”

那人听到命案时讶然一句“怎么是他”,不是对什么林渊,而是对这个旧日舍人。庞成煖。

与吕不韦有关的一切他都得细究,更何况这个案子,更当深查。

“告诉我,那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高声音低沉,带着逼迫人心的凛厉威势。

林渊犹豫了会儿,终是对不太相信的赵高道出了实情。

希望那家伙,别再像他俩第一次见面那会儿,把他坑得体无完肤。不然他真是做鬼都不会放过他。

“就昨儿,那个庞成煖来百味楼打牙祭,要我把最好的菜上给他,我就对厨子多吩咐了些,让他注意小心一些细节。谁想到第二天一醒来,章造人就带着一帮人堵住了百味楼,说是县令老爷昨晚上暴毙死了,怀疑这事跟我有关,雾草那难道他拉不出屎也是我的过错?我极力澄清,没想他们一个都不听,认定就是我毒死了庞成煖,当着那么多客人的面,就想把我拉去官府。我说我无怨无仇初来乍到的,毒死县令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我是赚钱的,不是shā rén的!这事一出再不会有客人来光顾,我有必要这么害自己???”

林渊说着,真是越说越气,鼻翼颤抖。

“他们本来有了些动摇,哪知道这时候,从后院里出来一个人,端着盘菜,上面插着根变黑的银针,直嚷嚷着这菜有毒!那家伙是在客栈旁摆摊子赚钱的一个小贩,跟我有过过节,他把那菜一摆出来,大家都嚷了,章造人也问我是不是该承认了,可谁知道他那盘菜是从哪端出来的啊?怎么能当证据?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章造人把我关押了起来,客栈听说也好像被封了……”他憋了许久,终是憋出了一句低骂声,“操他大爷!”

赵高自始至终只沉思着,没什么表示,末了也只淡然点头。

“告诉我那人是谁,厨子又是谁。”

“那家伙是客栈外卖蜜团的。”林渊摇了摇头,“不过我尝过,难吃的很。他家客人,也是几个摊铺里最少的。至于厨子,百味楼厨子多得很,昨日给县令做菜的我想想……是个叫都有光的大哥,没多少钱,独居,家住洛阳西郊那儿。”

赵高应了声,“知道了。”

林渊念头一转,朝着他挤眉弄眼的,“赵大人,赵大哥,我拜托你一件事行不行?”

“……”

赵高转身就走,锦云纹衣角摆晃鼓动。没留半分余地。

一般危难之时的请求,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哎,你别走啊!!!”

林渊抓住牢门木栏,伸出手急唤着,“我还有钱,我可以给你钱!我给你!”

赵高的脚步顿住。隐在黑暗里。声音有些冷。

“你……为什么觉得我需要钱?”

林渊刚想说那天他撞见他和吕不韦的暗中交易了,可他愣神一想,眼下自己已经性命不保,要是赵高这家伙知道有把柄在他手里一个shā rén灭口,那怕是全都完了。

林渊把原本堵在喉口的话全部咽了下去,清了清声,“我现在能给你的除了私房钱也没别的了,难不成你还要我做牛做马卖身给你?”

那人转过身,又从阴森晦暗里缓步踱出,两眼如剑上寒光,带着些许警戒。

“……你有多少?”

林渊吞了口唾沫。“我能给你三金,事成之后,要是客栈能再开张,我另外给你两金。”

赵高似笑非笑的,逼视着林渊,“开客栈还真赚钱啊?”

林渊谦虚地拱了拱手,“还好还好,主要是我会赚钱。”

“……”

赵高闭上眼,似在考虑着其中利害,半晌睁开时眼底再无波澜。

“说吧,你要做什么。”

林渊两眼放光,“你放我出去,我们一起查案,找出陷害我的那个真凶!”

“不行。”赵高一口回绝,眉眼肃杀神色锐利,“你乃待罪之身,中途脱逃又或毁灭证据,这责任谁都承担不起。”

“那,那我保证我什么都不做,就跟着你们,只动脑筋,不动手!”

赵高瞧着他嗤笑了声,似是在无声反问你还有脑筋?

林渊微怒,“你笑什么,我告诉你,我毕竟牵涉其中,有些线索没准只有我才知道!”

赵高转过身去,负手而立。声音凉凉。

“除你说的那些之外,再给我做一个月的饭。”

林渊一时没反应过来,两眼愣圆着,好半晌才知道那人是在说条件。

“行啊,你来百味楼吃,小爷我肯定招待你。”

赵高摇了摇首。

“我说的是你,不是说那些厨子。”

林渊琢磨着,咬咬牙终是心一横点头,“成交!”

做一个月饭就做,不把赵高吃肥算他输。

那日,不知赵高与章造人交涉了什么,林渊过了没一会儿就被小吏从地牢里带了出去,解除了木枷,重立于天光之下,恢复了短暂的“自由身”。

章造人给赵高开出的最高条件是三日。三日之内案子没破林渊就必须回到牢房,然后等待公堂判决,受刑服役。

只是guān chǎng上从来没有掉馅饼一事,赵高也给了章造人他最需要的东西。

县令之职。

按理来说,县令郡守都由秦王自行任命,只是如今他是特派御史,有权在一定范围内进行权力调动,且县丞本就是二把手,县令之位除了那人恐怕也没人适合。这等的先斩后奏想必秦王不会责怪。

毕竟命案重大,平日事务也纷繁众多,洛阳的确需要一个“县令”来统管。

林渊好不容易呼吸到了新鲜空气,眉眼间神采奕奕,看见立在地牢外久未离去的阎龙时更是双眼一亮,奔了过去。

“阎哥!你在这等了多久了?!”

阎龙一怔,回过头来看着林渊似是不可置信。他抬眼看着那人身后的赵高,双唇无言地翕了翕,抱拳行了一礼。

“多谢……御史大人。”

他伸手揉了揉林渊的脑袋,“没多久,就一会儿。你小子也是命好,才半天就给放了出来,都跟你说了少给我惹事,你知不知道最后有麻烦的还是我啊?”

林渊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了句,“阎哥你放心,有钱的人运气不会太差。”

这时,赵高没什么神色地从后头走了过来,手中握着青铜刀鞘,声音平淡。

“走了。”

阎龙还不知道二人暗中达成了什么交易,一愣皱起了眉。

“你们去做什么?”

“当然是去查案,为我平反昭雪啊!”

阎龙神色一沉,半顿了顿跟上他们。

“我一起去。”

林渊眨眨眼,“吕大人那边的事你都做完了?”

“没你的事重要。”

阎龙眯起眼看着走在前面的赵高,俯下头在林渊耳旁低低说了句。

“大人与我说过,这个赵高不是什么好人。你要小心。”

林渊诧异地瞧了那人背影一眼,“我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啊。”

从他俩第一次相识,他就知道这家伙不是什么好人。

要说起那会儿,阎龙也在。要不是赵高当初灰头土脸的,这会儿怕是早就被当场认了出来。

他们几人之间,也算是有渊源。

林渊在两人之间来回看着,摇了摇头。罢了,他都收了那家伙的钱,这事就不挑破了。

谁叫他比赵高更讲诚信呢。

几人穿过通衢长街,一路出了西城门,城郭连绵。此时天色昏暧,落日如仕女山黛秀发上的一弯华髻,欹斜了下来,流动成凤羽织金的万丈霞浪。

有不少做工回来的人三三两两地踏着沉重脚步回了家,人群稀疏。

林渊眯眼,指了指不远处的小院子,定睛喊了声,“就那儿,都有光就住那!”

几人快步走了过去,赵高抬手抵着刀鞘施力,轻而易举便破开了院门。

院里一地落叶,看着灰败颓乱。还有股黏稠腥郁的臭味。

“有人没?”

林渊走至门前,咚咚敲着,扬声喊了喊。

里头没有一声应答。

赵高皱着眉,走到林渊身前,“别喊了,他不会回你。”

“啊,为什么?”

林渊呆愣着,就见赵高抬起锦靴长腿便往门缝空隙狠狠一踢,砰地一声直把木门给踢断成了两半,碎屑纷纷,飘扬空中。

屋内,蜘蛛织网,灰尘浮动,只有一张小榻和几只瓦罐,再没其他装饰。穷苦寒酸。

而手脚呈大字形躺在血泊中,面容惊骇双目圆睁死不瞑目的那人,正是都有光。

“因为他,早死透了。”

这满院的血腥味,便是最好的证明。

只是血液依旧是新鲜的气味……这人刚刚好,死在他们来之前。

这一切,只怕不会是巧合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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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王绾是历史人物,以及嬴政一生没立后是真实事件,感兴趣的可以查查。

2作者菌喜欢修改,为了阅读流畅度考虑,不建议盗文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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