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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世人皆知,太师府的姚恒姚小公子这辈子娶过三次亲。第一次娶的是都尉府陈家的xiǎo jiě,可惜洞房还未来得及入,新娘子就在成亲当晚被人掳走了;第二次娶的是当朝的十三公主宁心,可在宴席间,太师府突然来了刺客,一对新人刚拜完堂,新娘子就被刺客失手错杀。因这两门亲事,姚小公子在晋阳城里闹了不小的笑话,直到很多年后,他娶了妻,生了子,人们每每提起,还是能说笑一番。那真的是很多年以后了,他的女儿已然五岁。一日,他看到女儿在庭院里将一个男童欺负得痛哭出声。他无奈低笑,将女儿唤至眼前,问道:“你很讨厌他?”如果不是厌恶至极,怎会这般对他?却不想,小姑娘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道:“爹爹,我不讨厌他,我喜欢他才会故意惹他生气。”清脆的声音让姚恒有一瞬间的恍惚,眼前稚嫩的小脸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狡黠的眼睛,不算美好的容貌上尽是嫌恶地看着他。

那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姑娘,自小就相互看不惯,他们没有像折子戏里的青梅竹马那般两小无猜。就算到了最后一刻,她给他的,仍是冷言冷语。他总觉得她讨厌他,所以自小就欺负他。可现在听他女儿这样一说,他才知道,原来她那时就已经喜欢他了。

[一]

姚恒自小就风流。五岁的时候,他就能看出府里的哪个姑娘漂亮,嘴巴也甜,遇见貌美的便唤“姐姐”,愣是将太师府的一众小丫鬟唤得满脸羞红。不仅如此,姚小公子的眼光亦是挑剔,和他厮混在一处的世家xiǎo jiě,个个才貌俱佳。直到他遇到宁心。那一年,姚恒七岁。德妃生辰那日,圣上在御花园摆宴,令朝中重臣携家眷入宫,姚恒亦在其中。宴席间皆是阿谀奉承,就连那些朝臣夫人,亦是处处攀比。姚恒百无聊赖,只能托着下巴打量哪家的xiǎo jiě更漂亮。看得久了,自然就会烦闷,而且他又顽劣,因此便早早地离了席。御花园里幽静曲折,他走得远了,绕来绕去许久,不知绕到了哪处。破败的宫殿似乎无人居住,处处透着**寂灭的气息。冷风吹过,姚恒吓得手指直哆嗦,终是忍不住,哭着大喊娘亲。号了两声,他突然听到前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心中暗喜,慌忙抬起眼去看。只一眼,他便愣在了那里。但见几步外,一个小姑娘站在一株梨树下,她穿着粉色的绣裙,戴着白色的面纱,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白色的花瓣落在她的肩头,竟带着一丝荏弱的漂亮。一个陌生的小姑娘。一个陌生的漂亮的小姑娘。姚小公子眼前一亮,竟也不害怕了,就这样直直地走到小姑娘面前,摆了一个自以为风流倜傥的姿势,道:“你是谁?为何会在这里?”小姑娘诧异地看着他,没有答话。姚小公子面子上有些过不去:“喂!你是哑巴吗,小爷问你话呢!”小姑娘还是不答话。姚恒蹙眉,伸出手想要摘下她脸上的面纱。哑巴没关系,只要好看就行。姚小公子虽然年幼,但也觉得自己阅人无数,阅过的美人儿更是多,只看这一双眼睛,他便知道面纱下遮挡着怎样倾城的容颜。在姚恒伸出手的那一刻,小姑娘终于有了反应,她慌乱地想要阻挡,可惜仍是晚了一步。耳边传来一声尖叫,只见姚恒后退两步,大叫道:“鬼啊!”面纱遮掩的地方密密麻麻长满了红色的脓包,竟让一张脸如鬼魅般丑陋,惨不忍睹。叫声引来了姚夫人,她看了一眼捂着脸的小姑娘,对姚恒道:“不准无礼!这是当朝的十三公主,宁心。”姚恒揭面纱时满心欢喜地想要看到一张倾国倾城的容颜,没想到,最后却被一脸脓包吓破了胆,直到现在还心有余悸。自小就骄纵的姚小公子不干了,指着宁心道:“什么公主!这明明是丑八怪,世间哪有如此丑陋的公主。”姚夫人气极,一巴掌拍在姚恒的脑袋上。

那日,姚恒被他的娘亲教训了许久,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肯给宁心道歉。姚夫人无奈,对宁心道一声“公主赎罪”后,便牵着他往宴会的地方走。姚恒又狠狠地瞪了宁心一眼,这才跟着姚夫人离开。关于当朝的十三公主宁心,姚恒是有所耳闻的。她的母妃只是一介宫女,圣上醉酒,才有了一段露水姻缘。那宫女难产而亡,承德帝本就不喜欢宁心,又加上宁心一出生便患有怪病,脸生脓包,承德帝便更加厌恶,将她丢在冷宫,由一个年迈的嬷嬷抚养,不得私自外出。她虽有公主的身份,却比宫人活得还要卑微。今日的宴会,所有的皇子公主皆盛装出席,唯有她,只能穿着破旧的裙子站在树下张望。甚至,她长这样大,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一眼。姚恒回过头去,只见宁心还在梨树下站着。整个过程,她未说一句话。那个安静荏弱的身影越来越远,一向嚣张跋扈的姚恒第一次有些心软,觉得一个人可怜。他决定了,下次见面,他不再唤她“丑八怪”了,就算看见她那张脸很想揍她,他也会忍着。姚恒虽这样想着,只是他没想到,再见的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几日后,德妃突然患疾。圣上怜惜,便令德妃的姐姐——姚夫人进宫陪伴,姚恒自然也跟了去。甫一进宫,他便直奔冷宫而去。破落的宫殿,唯有院子里的梨树带着些许春意。

宁心就坐在树下练字,簪花小楷,秀气又漂亮。姚恒看过之后,心中油然而生一丝钦佩。他自小就顽劣,不爱习书练字,每次去国子监,皆被夫子训斥许久。和他厮混在一处的,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他还是第一次见人将字写得这样好看,一看便知很有文化,他想和宁心结交的心更深了一分。但他又不想表露出来,他是太师府的姚小公子,多少人上赶着巴结他,他一定要矜持些,才能体现出他的身份。

于是,他抬了抬下巴,问道:“喂,你多大了?”看到他,宁心很诧异,但仍是乖巧地回答:“六岁了。”“六岁。”姚恒默念,随后又道:“那就是比小爷小一岁咯,以后跟着小爷混。小爷认识的姑娘,个个貌美如花,只有你长得丑,小爷能带着你玩,你应该万分感恩才是……”姚恒还在说着,突然觉得腿上一痛。他转过眼来,只见宁心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的面前,一脚踹在了他的腿上,哪里还有半分乖巧的模样?“不准再唤我丑八怪!”突然的转变让姚恒一愣,他怔怔道:“你长得丑还不准人说吗?”“不准说!”宁心像一只奓了毛的小兽,对着姚恒又是几脚,姚恒被她踢得哇哇直叫。这里的动静惊动了前来寻找儿子的姚夫人,她徐步走来,问道:“发生了何事?”姚恒咬牙切齿,正想着如何形容宁心的恶劣时,却瞧见身旁的宁心挤了挤眼睛,两滴泪就这样落了下来。她一边哭,一边指着姚恒奶声奶气道:“哥哥骂我丑八怪,还打我。”污蔑!**裸的污蔑!姚恒气得七窍生烟。可身旁的小姑娘蒙着面纱,只余一双噙着泪的眼睛,看着委屈极了。姚夫人不疑有他,拧着姚恒的耳朵就是一顿揍。离开前,姚恒朝宁心看去,但见方才还泪眼婆娑的人,正挑眉看着他,漆黑的眼睛里有一丝狡黠和挑衅!骗子!女人都是骗子!

后来,姚恒不止一次感慨,他姚小爷阅人无数,唯一看走眼的就是宁心,不仅是容貌,还有性格。哪有第一眼的漂亮,哪有第一眼的乖巧。姚恒在宁心那里栽了面子,誓死要扳回一局,他便更加频繁地往冷宫里跑。只可惜,他遇到了克星,每次对峙,皆是他被宁心一顿拳打脚踢,末了,长辈来了,宁心再哭两嗓子,他接着又被他的母亲揍。如此过了数年。直到姚恒十三岁那年,他遇到了陈楚楚。其实他们幼时曾见过一次,京城里的朝臣夫人闲来无事时喜欢聚在一起,互相攀比,比完衣裙比孩子。姚恒是最让他娘丢脸的一个,那日宴会间,他又闯了祸,被他娘拉到花园里打手板。打完之后,姚夫人让他自己在花园里思过,他委屈得想哭。就在这时,一个小女孩来到他面前,一边拉起他的手吹了吹,一边细声细语道:“不哭,不疼。”温柔又漂亮,极符合姚小公子的jiāo yǒu观念,那段时间,姚恒往陈府跑得十分勤快。没过几日,姚恒便遇到了宁心。自此,宁心占据了他所有的注意和时间,以至于陈楚楚很快便被他忘在了脑后。如今,数年已过,姚恒还是当初那个让他娘亲丢脸的儿子,而陈楚楚已长成一个让陈家骄傲的女子。四月春光正好的时候,身着绯红衣裙的姑娘在宴会上舞了一支《霓裳羽衣舞》,白皙的容颜,及腰的长发,眉目间点了红色的花钿,一时间美得像一幅艳丽的水墨画。只一眼,姚恒便愣在了那里。

从那日起,晋阳城里的百姓皆知,风流的姚小公子遇到了一个心仪的姑娘,也不去花街了,只是每日跟在那姑娘身后,讨那姑娘欢心。秋末的时候,姚恒约陈楚楚去西郊猎场骑马。却不想,在猎场遇到了尚书府的小少爷——薛丞。

姚恒为了在喜欢的姑娘面前耍威风,于是便起了戏弄之意,在薛丞从他身旁经过时,他扬起手,一鞭子抽在薛丞的马上。他抽得极狠,烈马嘶鸣一声,狂躁着疾奔而去。薛丞摔下了马,跌断了腿。虽然姚恒自小就顽劣,这次却是严重了许多。姚太师一怒之下,对他动了家法,廷杖五十。

姚恒被打得下不来床,姚太师把他禁在房间里思过,除了每日送饭换药,不准他人前来探视。那一日,姚恒正无聊得想要发火,窗边突然传来几声异响。他转过眼去,但见雕花木窗不知何时被人撬开,宁心从窗台上跳了进来。他这才想起,他许久未见过宁心了。宁心这次竟难得一见地没有对他冷嘲热讽,而是走到他的病榻前,瞧了瞧他的伤,替他上药。姚恒俯卧在床榻上,憋闷了许久才见到一个活人,难免会话多些。他说他喜欢上了一个姑娘,他说那姑娘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子,他说待那姑娘及笄之日,他便去陈府提亲。他每说一句,宁心的脸色便难看一分,只是被面纱遮掩着看不见。末了,他说得激动,竟将背上的伤口撕裂了。宁心气极,将手中的金疮药一股脑儿全撒在他的伤口上,而后将药瓶丢在他脸上便跳窗离开了。姚恒痛得哀号几声,困惑宁心为什么又生气了。这样阴晴不定,果然还是楚楚好。

宁心亦不知道方才自己为什么会难过,她走在街道上,周围的一切喧闹而陌生。她已有许久未见姚恒,而这些日子宫中亦发生了许多事。在那个寂静的夜里,年迈的内侍带她去了御书房,十二年,她终于见到了她的父皇。病重的帝王告诉她如今的局势,几位皇子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为了保护东宫,他要为太子培养暗卫。她答应了。从那日起,冷宫便多出了许多侍卫,亦有师父教她习武。她的师父极为严厉,她每次出错,他便拿木杖责罚她。几天下来,她身上青紫不堪,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那日子当真艰难,而她唯一的念想便是姚恒能来看她。她自小在冷宫长大,认识的人只有姚恒一个,他是她难过时唯一的寄托。可是不知为什么,姚恒很久没有再来冷宫。

她每日站在宫前等他,等了一日,等了两日,等了一个月,等了两个月,还是没能等到他。

直到今日,她终于知晓为何。

姚恒痊愈后,去了冷宫,可那时宁心已经离开,去了暗卫营。冷宫的嬷嬷以宁心患疾,需要静养的为由将姚恒拒于门口。后来姚恒又去过几次,仍是没有见到她。那时他的心思全在陈楚楚身上,如此一来,便不再往冷宫去。就这样过了三年,宁心通过选拔,成了东宫暗卫。而姚恒去陈府提亲被拒的消息,也在一夜间传遍了晋阳城。宁心找到姚恒的时候,姚恒正在太师府的花园里酗酒。十六岁的少年,锦衣华服,玉冠束发,眉清目秀,虽然脸上带着微微的醉意,但也难掩其光华。姚恒看了许久才看清眼前的人,醉眼蒙眬中,他低喃道:“臭丫头,你终于肯见我了。你这一赌气便是三年,脾气可真大。”他说完便去拉宁心的手,宁心的脸腾地便红了,手上温热的触感让她的心轻颤。姚恒又喝了一杯酒,道:“你说,她为什么会拒绝我。我那样喜欢她,喜欢了三年。”他的话语那样悲伤,宁心也难过得厉害:“你还有我呀,我喜欢你。”说完,姚恒便愣在了那里。宁心亦愣住了,那些想了许久也未想明白的感情,却在今日被一语道出。三年来日日夜夜的思念,床前密密麻麻刻满他的名字。原来,是喜欢。她看着姚恒清俊的眉目,缓缓摘掉脸上的面纱,然后在姚恒呆滞的视线中缓缓吻上了那张单薄的唇。面纱下的容貌虽无令人作呕的脓包,但依旧有许多红点,算不上好看。她将满心的爱和虔诚全都放在这个吻中,可她喜欢的少年是什么反应呢?只见他许久之后才清醒过来,而后猛地推开她,像碰到脏东西般狠狠地擦着自己的唇。她毫无防备之下,跌倒在地。“丑八怪!谁准许你亲我的!谁稀罕你一个丑八怪喜欢我!滚!快滚!”

说完,他便气冲冲地走了。宁心坐在地上,眼泪吧嗒吧嗒落了下来。心里撕心裂肺般地疼,就算是以前在暗卫营里受了多重的伤,她也未像现在这般难过。她的喜欢,她一生中最干净、最纯粹的东西,在她喜欢的人眼里,肮脏不堪。

宁心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喜欢上姚恒的。她从小在冷宫长大,没有母妃,身边只有一个年迈的嬷嬷。开始,她以为自己是孤儿,后来她长大了,便渐渐知道,她是西梁的十三公主。可她不明白,她明明有哥哥姐姐,她明明有父亲,可是他们为什么不带着她一起生活,却将她一人丢在冷宫之中。她曾见过她的哥哥在御花园中带着她的十一姐柔嘉玩耍,她好想告诉他们,她也是他们的mèi mèi,她好想唤他们一声哥哥,可是她不能。她也想像柔嘉一样穿着漂亮的衣裙在父皇和母妃的膝下撒娇,她明明有着和柔嘉一样的身份,却活得比奴婢还卑微。十二岁那年,她的父皇终于召见她。她那样开心,有些紧张,有些期待。可是他的父皇对她说什么呢,他说,他有许多女儿,不需要再多一个女儿,他需要的是一个shā rén工具,一个暗卫。因为她容貌丑陋,所以一出生便被她的父皇嫌恶,更被所有人遗忘。待到他想让她保护自己疼爱的儿子时,这才想起她。谁都不会想到西梁的公主居然会是暗卫,而在所有的公主中,她是最好的人选。他有那么多女儿,她死了,他不会难过,她活着,他就好好利用。这样残忍,可她还是答应了。谁都不会知道冷宫的日子多么孤独,谁都不会知道一日一日数日子的生活多么难熬,她想到父亲的重视和疼爱,她想能够光明正大地唤那些皇子公主们一声“哥哥姐姐”,然后告诉他们:“我也是父皇的女儿,排行十三,我叫宁心。”

她这样贪心,所以只能用疼痛和血泪来换。三年来,她无时无刻不想着姚恒。那个眉目清俊的少年闯入她孤独的世界,然后,她再也不想放他离开。她故意欺负他,他以为她讨厌她,可是只有她知道,她有多喜欢看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她有多喜欢看他因为她而有一些小情绪。他是她唯一认识的人,是她唯一的念想。她总觉得,即便他不喜欢她,但这么多年,他也是有些在乎她的。可是直到今日,直到他嫌恶地擦拭着自己的嘴,她才知道,她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只跳梁小丑,连陌生人都算不上。

姚恒回到房间后许久,心还是静不下来。在他眼中,宁心就是他一起厮混的好哥们儿,谁能接受被自己的好哥们儿强吻,还是一个很丑的好哥们儿。之后的日子,更是让姚恒不胜其烦。他去找楚楚,宁心在他身后跟着他;他和朋友去喝酒,宁心还在身后跟着他。一连跟了几日,他终是怒了,道:“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喜欢到这样缠着我。”宁心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问:“那你喜欢陈楚楚什么?喜欢到被拒绝这么多次还缠着她。”一句话便让他愣住。是了,他喜欢楚楚什么呢?他想了许久,仍是想不出dá àn,末了,只是随意道:“大抵她会跳《霓裳羽衣舞》。”他只是随口一说,却不想,宁心竟记在了心上。《霓裳羽衣舞》,三年前,陈楚楚就是这样一舞动天下。虽然百般不愿,但宁心还是去找了陈楚楚。她算不上聪慧,但却是第一次这样认真。每一个舞步都满含她的期盼,期盼她学会这支舞后,她喜欢的少年,也会有一点喜欢她,哪怕只有一点点。五月的时候,晋阳城里的梨花开了一树。夜幕里远远地挂了一轮圆月,银白的月华铺了一地。宁心穿着一袭绯红的绣裙,又在眉间点了红色的花钿,早早地等在姚恒归来的路上。那个地方极好,是一片梨树林,花满枝头,宛若落雪。她就在一树一树的梨花中起舞,银白的月光,白色的花,火红的衣,散落腰间的长发。有风拂起衣袂,眼波流转,荡荡青丝。美得不可方物。她知晓他在看,因此,每个动作都十分认真。这是她第一次为他跳舞,怕也是唯一一次。身后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她落入一个怀抱。那人从身后轻轻抱住了她,他身上淡淡的冷香让她轻易地认出了来人,她激动得想要落泪。

就在她以为自己赌赢的时候,那人突然低声唤道:“楚楚。”声音低沉缠绵。她的心瞬间变得冰凉,甩开他的手,她转过身来,揭开面纱:“看清我是谁。”

白皙的脸上布满红点,只一眼,怒火便染红了姚恒的眼睛。他伸手攥住宁心的胳膊,恨恨道:“谁准许你穿楚楚的衣服?谁准许你跳楚楚的舞?面貌丑陋,就算你穿再好看的衣服,仍是丑八怪一个!”说完,便甩袖离开。手中的面纱落在地上,宁心站在那里,有些想笑,泪却落了下来。竟然喜欢到这种地步了吗,不准别人再穿红色的衣服,不准别人再跳那支舞。穿了,跳了,都是对她的侮辱。

这段日子当真不太安宁。没多久,陈家涉嫌谋反,被诛满门。陈家灭门之案让百姓人心惶惶,但涉及朝政,人们亦不敢妄议,而太师府的亲事却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世人皆以为太师府的姚小公子娶了一位民间的姑娘,可宁心却知道,那是陈楚楚,陈家唯一活下来的人。之后的一切便是晋阳百姓津津乐道的事了,姚小公子娶亲,可惜洞房还未来得及入,新娘子就在成亲当晚被人掳走了。那晚,姚恒醉醺醺的,他推开房间的门,没有看到身着凤冠霞帔的陈楚楚,却看到了坐在桌边的宁心。她看着他,对他轻轻笑了笑:“你来迟了,陈楚楚已经被容洛带走了。”她眉眼弯弯,但漆黑的眼睛里却有着一丝报复后的快意。容洛是她的师弟,又喜欢陈楚楚,她为何不帮他一把?姚恒气极,还没来得及思考,便伸手打了她一耳光。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宁心!你明知道楚楚和容洛的纠葛,你还让容洛带她走。就因为我要娶她,你便如此害她。宁心,我以前只知你面貌丑陋,却不知你的心竟也如此丑陋!”姚恒打得极狠,有血顺着宁心的嘴角流出。她伸手捂住疼痛的侧脸:“全都是你逼的,姚恒,我那样喜欢你,你怎么就不肯喜欢我呢?”有泪顺着她的脸庞流了下来,她低笑道:“不过已经没有关系了,不管你喜不喜欢我,你都要娶我。明早内侍就会来宣旨,姚恒,你这样厌恶我,我倒想看看,你是不是已经厌恶到要抗旨不遵的地步。”又看了一眼愣住的姚恒,她转身离开。太师府这场婚礼办得极为隆重,晋阳城里挂满红灯笼,百姓也收到了打赏的碎银和鞭炮。街道上人群熙攘,百姓们都在放着鞭炮,这样喧闹的场面,她这辈子只见过两次。

第一次是小时候,姚恒看她可怜,上元节那日,偷偷地带她出宫赏灯。他带着她看了烟花,他给她买了漂亮的衣裙,他牵着她的手穿过一条条街道,他带着她去河边放河灯许愿。他问她许了什么愿,她怎么也不肯说。她许了什么呢,她到现在都记得,她说,她希望她和姚恒永远都要像现在这样好,她说,她希望她和姚恒永远都不要分开。时光流转,恍若隔世。她终是忍不住,蹲在地上,失声痛哭。到底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呢?她是暗卫,是西梁的十三公主,丑陋的miàn jù下遮掩着倾城的容貌,只要她愿意,想娶她的人比比皆是,她怎么就在姚恒身上耗光了所有感情和执着。十二岁那年,她不仅见了自己的父皇,还知道自己丑陋的面貌是一层miàn jù。只因她的容貌一出生便太过艳丽,她的母亲为了保护她,为了让她平凡安稳地过完一生,便喂她吃了繁生脓包的毒药。后来她大了些,冷宫的嬷嬷遵循她母亲的遗愿,给她戴上了rén pímiàn jù,遮挡华光。

姚恒骂她丑八怪时,她多想摘下miàn jù,可是她不能。不仅因为她是暗卫,更因为,她不想姚恒只喜欢她的容貌。他年少时不经意的温柔,她的心就再也装不下任何人。喜欢他太痛,每次想要放弃时,她都在想,她活了这么多年,什么都没有,这辈子总要拼命爱一次,哪怕遍体鳞伤,也不算辜负她这不算太好的一生。明日就会有圣旨传到太师府,帝十三女宁心下嫁姚恒。这是她为自己求来的亲事。她三哥一派的势力极大,尤其是他的舅舅——护国公手里握着西梁一半兵权。他最近不安分,她的父皇一直苦于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除去他。

于是,她便告诉她的父皇,若是有公主成亲,护国公必须要去参加宴会。唯一可以靠近护国公的,便是给护国公奉茶的新人。既是公主,又会武功,她是最好的选择。失宠公主患疯病,失手错杀护国公,只要在众人不满时,杀了她便可以堵住悠悠之口。

多么完美的办法,她的父皇几乎未加思索就应允了。用她的命来拔去一颗尖利的毒牙,怎么看都十分划算。她注定无法嫁给姚恒,但即便是一场骗局,只要她能为姚恒穿一次嫁衣,她就能欺骗自己,她曾经是他的妻,她曾经,嫁给了她的良人。

宁心走后许久,姚恒还站在那里。手上隐隐作痛,他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打了她。或许是因为她的眼神,带着报复和恨意,让他觉得心惊。她不该用这样的眼神看他,她不是喜欢他吗?他总觉得自己喜欢楚楚,可现在楚楚走了,他竟然一点都不难过。他记得以前楚楚告诉过他,他不喜欢她,他风流又骄傲,她拒绝了他,他觉得不甘心才会这样纠缠她。

楚楚还说,他喜欢的是宁心。怎么会是那个丑丫头呢,他听到之后,暴跳如雷,第一次朝楚楚发了火。后来他才想到,虽然他每天缠着楚楚,但他嘴里念叨的,全是他和丑丫头做过的事。可是他那样骄傲,那样坏,享受着她的喜欢,却不敢承认一向风流的自己喜欢上了一个丑丫头。那晚的《霓裳羽衣舞》,他早已看出是她,白花红衣,风吹起她的长发,那样好看。虽然她跳错了舞步,但只要一想到跳舞的人是她,他便觉得好,比楚楚跳得还要好。银白的月光下,他第一次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他情不自禁地朝她走去,轻轻地将她揽入怀中,那时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感情,可是他懦弱地不敢承认,只能狠狠地伤害她,看着她难过,才能让自己的心平衡。娶楚楚,是他想告诉自己,他喜欢的不是那个丑丫头,而是楚楚。可是拜堂时,他并没有那么开心,他甚至还想着那个狂妄的丑丫头来大闹婚宴。她说她想看他抗旨不遵,可是,他想告诉她,他从未有过那样的想法。他甚至觉得,还挺不错,他娶了她,每天吵吵闹闹,日子肯定不会无聊。然后,他们再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当然,容貌必须像他,不然就太丑了。这日子想想就觉得美好。

他以前觉得丑丫头太丑,带出去太丢他姚小爷的脸。他想了一夜,突然觉得,丑丫头的眼睛比世上任何女子的眼睛都要好看,再说,谁敢嘲笑丑丫头,便是和他姚小爷过不去。姚小爷十分护短,如果丑丫头成了他的娘子,那只有他能欺负她,其他人是绝对不准的。姚恒想了一夜,越想越激动,甚至现在就想见见丑丫头,再像小时候那般逗弄她。

第二日,圣旨昭告天下,一个月后,帝十三女宁心下嫁太师府。宁心从冷宫搬了出来,住在了长湘殿。她从未想过姚恒会来找她,她以为姚恒是来找她发脾气。却不想,姚恒没有任何生气的迹象,他盯着她看了许久,最后结结巴巴道:“小爷我也不想娶你,但圣旨已下,小爷也没有办法。小爷长得这么好看,娶你真是可惜,所以你以后必须听小爷的话,不能再像小时候那般对小爷拳打脚踢。”白皙的脸上甚至染上了一抹可疑的薄红。其实是假的呢,他心里很开心,但又不想跌了份,只能在这里逞口舌之快。可宁心却当了真,怔怔地听他说完,嘴角露出一抹苦笑。碍于规矩,成亲之前姚恒不能再见宁心。几日后,有嫁衣送到长湘殿,并附了一句话——人丑就要穿漂亮些。其实那是姚小公子跑遍晋阳城,亲自挑选出的布料,只为给他的新娘做一件这世间最漂亮的嫁衣。之后,不断有东西送到长湘殿。虽然锦盒里都有一些恶狠狠的话,但是宁心却觉得不对。若是真的讨厌,何必送那么多珍贵的东西。以姚恒傲娇的性子,那些感情宁心却不敢再想下去。一切都已成定局,以前求也求不得的东西,若是在她将死之际得到了,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开心的。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如计划般,护国公真的出席了婚宴。护国公算得上宁心的舅舅,他居于高座,得接受新人敬酒。姚恒有些激动,有些紧张,他牵着她的手,拜了堂。敬完长辈的酒后,她便是他的妻子了。最后一个是护国公,他牵着她的手来到护国公面前,当他像先前一样将杯盏端到护国公手中时,他身边的姑娘突然揭开了盖头,拔剑朝护国公刺去,速度快得都让他看不清!突然的刺杀让众人尖叫出声,一时间,乱得不像样子。宁心被护国公的侍卫围在一处,

她挥手将姚恒甩出了这危险的地方。姚恒还未从这剧变中反应过来,他不明白,自己好好的一场婚礼,怎么会变成了一场刺杀。宁心挥着长剑,凛冽的剑法转眼间便让那些侍卫血流当场。

姚恒突然想起一种人,东宫暗卫。这本是皇家秘闻,旁人无从知晓,但总是会有一些流言。这是那个丑丫头吗,她竟然是传说中的东宫暗卫!姚恒不可置信。暗卫武功高强,如影子一般,宁心更是暗卫中的佼佼者。不过须臾,那些侍卫便被他砍了一地。护国公眼见不敌,突然转身刺向姚恒!宁心来不及去挡,只能飞身来到姚恒面前。尖利的长剑没入胸前,护国公一愣,就在这瞬间,宁心挥剑斩下他的首级!姚恒站在宁心身后,怔怔地看着长剑从宁心背后穿过,直到宁心倒在他的怀中,他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周围的人都已散尽,他抱着她,捧着她的脸,看血从她口中大口大口溢出,染红了他的手。她流了那么多血,身下的土地都被染红了。

她笑了:“我总归是要死的,不差这一刻。”姚恒嘴唇颤抖,有泪从他的眼角滑落,他哆哆嗦嗦道:“不要乱说,我去给你找大夫。”她却拉住他的衣袖,艰难道:“我有些话想要告诉你……我死了,你不要难过……我以前喜欢你时,你不喜欢我,这样太亏了,所以后来我也不喜欢你了……我现在很讨厌你,所以一直在骗你,这场婚礼就是一场骗局,我根本不想嫁给你,我故意在你的婚礼上shā rén,让你成为晋阳城的笑话……我这样坏,这样讨厌你,你也讨厌我,对不对?”

姚恒不说话,眼泪却落得更快了。可是他怀中的姑娘紧紧地攥住他的衣角,像是求一个dá àn般,虚弱地又问了一遍:“对不对?”“对。”

他低吼,“我讨厌你,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你,你死后我就去看谁家的姑娘漂亮,然后娶她为妻,再生一群孩子……”这般薄情的话,她却是笑了,像是得到了承诺,再无牵挂。

攥着他衣襟的手落在地上,沉闷的声音像是直直地砸在他的心上。今日明明是他的婚礼,是他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可他却失去了他喜欢的姑娘。他突然那样后悔,她活着的时候,对她那样坏。她才十五岁,自小就什么都没有,她唯一的执着便是他,可他却辜负了她。他将她紧紧地揽在怀中,不断地亲吻着她逐渐冷去的额头:“我讨厌你,讨厌你明明说要嫁给我,自己却早早地死去,还要逼我好好地活着。”“我讨厌你!”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我讨厌你”,声音凄厉嘶哑。末了,他在她耳边低喃道:“可以安心了吗?”可是,再也没有人能回答他。天空下起了雨,瓢泼一般。想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他终是忍不住,抱着她在大雨中痛哭出声。

后来,世人皆知宁心公主在婚礼上突然发狂,失手将护国公错杀。承德帝知晓后大怒,下令废除宁心公主的爵位,除玉牒,贬为庶民,从此与皇家顾氏再无半点联系,不得葬入皇陵。可是谁又能知道那个姑娘短暂的一生,她毕生所求不过是父亲的认可,兄姐的疼爱,良人的陪伴。而这些简单的愿望,却是她想求也求不得的。后来的事史书都有记载,承德帝病逝,太子登基,三皇子谋反,九皇子回宫。动乱过后,新帝登基,西梁恢复平静。姚小公子又娶了一次亲,晋阳的百姓皆为他捏了一把汗。好在这次有惊无险,总算抱得美人归。那真是一段平凡的日子,一日,姚恒在街上遇到了柔嘉。他笑着和她说话,但柔嘉似乎不想理睬他,冷冷道:“姚公子的日子过得当真是好,可惜了阿宁,怎会喜欢你这样薄情的人!”薄情吗,姚恒苦笑。他站在人群熙攘的街上,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眼睛酸涩得厉害,他却仍是轻笑开来。他这辈子辜负了一个姑娘,那个姑娘唯一的愿望便是让他好好地活下去。这是他这辈子,唯一能替她完成的愿望。所以,丑丫头,不管在夜里难过得从梦惊醒,难过得低声哭泣,我也会在清醒的时候拼命让自己开心。然后欺骗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你不爱我,我也不爱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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