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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154年,初冬的萧索寒气已笼罩在淮河两岸空旷的原野之上,衰草连天,似已远去地平线之外。偶尔有只落单的大鸟,啁啾地飞过原野去,分明是一片寂寥的光景。巍巍大汉江山,眼下却并不平静。黎明时分,天光刚刚破晓,淮河畔便是一阵地动山摇。

伴着飞扬的马蹄和滚动的车辙,长河尽头,隐约传来通天的呐喊声。

“诛晁错,清君侧!”

霎时间,地平线上烟尘四起,隐天蔽日。唯有金黄色的旌旗雄赳赳气昂昂地自烟尘中穿出,恰似刺破黎明天穹的一道曙光,旗面上大大的“吴”字在风中招展。

千乘万骑紧随旌旗之后,沿着淮河一岸铺天盖地地厮杀过来,整齐的口号也逐渐演变成杂乱的杀伐声。正是来势汹汹的吴楚军队。

当头的枣红色骏马,载着一身戎装的吴王刘濞,他一手紧握缰绳,一手持着染血长剑,面不改色地驱马前行。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节节败退的梁国军队。刘濞脸上飞快地闪过得意神色,下巴微扬,目光似已越过前方尸横遍野的染血平原,远眺到数十里外拔地而起的梁国城墙。

梁国乃吴楚之地与大汉京畿的最后一道防线,一旦攻下,刘濞便能挥师长安如入无人之境。到那时,便再无力量能够阻碍于他。遇神杀神,遇鬼灭鬼,更不是什么夸口之言。

“将士们,给我冲啊!拿下梁国,本王重重有赏!”刘濞早已按捺不住心头激动,骑在高头大马上,睥睨着挡在吴楚大军前那些不知死活的梁国士兵,鼻子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随即振臂高呼,众将士云集响应。

战鼓轰然雷动,响彻云霄。吴国的千军万马冲向仍在顽强抵抗的梁国残余军队。两军纠缠在一起,一场混战旋即展开,只见利器白刃所到之处寒光一片,慑人心魄。尽管梁国军队殊死一搏,奈何吴楚军愈战愈勇,染血的大剑下,梁国士兵纷纷倒地,进而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一鼓作气终了,梁国士兵已是尸横遍野。吴楚军队面向威风赫赫的刘濞,口中呼喊着胜利的口号。

直到刘濞抬高双手然后在空中向下按了按,大军才安静下来。刘濞对面,一匹黑色骏马分开人群走了过来。马上载着一名身着铠甲的年轻男子,刚毅的方形脸,轮廓与刘濞倒是有几分神似,炯炯有神的双目和嘴角掩饰不住的笑容,更是如同刘濞一样意气风发,有一丝难掩的贵族风度。

诸位将士认出这便是吴王刘濞的二儿子,即当今的吴国太子刘驹,纷纷给他让路。

吴太子在距离刘濞两三米远时,就跳下马来,按着腰间佩剑大步流星地走到刘濞马前来,深鞠一躬:“父王千岁!梁国城池前的最后一道防线,已被我军顺利攻破,如今梁国城内也不过是些散兵游勇,不足挂齿,我军不消两三日,便可一举拿下梁国,挥师长安!”

“好!”刘濞神采奕奕地赞道,命令刘驹犒赏三军,以解劳乏,然后就地扎营,与梁国城呈两相对峙之势。

刘驹还未领命退下,吴国丞相便匆匆上前,先是向刘濞深鞠一躬,然后才禀道:“大王,消息来报,当今圣上听从袁盎之意,已诛杀谗言的晁错,意在平息战事,不知大王认为可否退兵?”

刚才喜上眉梢的刘濞,顿时脸色一沉:“什么?我吴楚大军一路上攻无不克,势如破竹,如今大半个江山已经是本王囊中之物,那刘启竟妄想本王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退兵?到底是那老不死的袁盎老糊涂了,还是皇帝心知肚明,这场仗继续打下去,他会保不住他的江山,所以害怕地要向本王求饶了?”

“大王英明。时下老百姓已称大王为‘东帝’了,即便是当今皇上,也要对大王恭敬三分。”丞相非但没有对刘濞直呼皇帝名姓一事表示非议,还对刘濞恭维了一番。不过,丞相也并非溜须拍马之人,方才所言并非捏造,也不是为了讨得刘濞欢心。

自四十年前,尚为沛侯的刘濞随高祖刘邦平定英布之乱时起,他的一生可谓风生水起、春风得意。英布之乱后一年,高祖便亲封刘濞为吴王,都于沛县,改荆国为吴国,统辖东南三郡五十三城,定都于广陵,震慑江东。刘濞的势力在此后四十年间更是突飞猛进,在各路诸侯之中可谓出类拔萃,也正因如此,才有今日他登高一呼,七国军队便迅速集结,成立了凶悍的吴楚大军,势头直逼天家长安的景象!

此时此刻,皇帝刘启岂止敬他三分,只怕面对面,还要对他俯首帖耳恳求饶命才是!

然而刘濞对丞相的话无甚好感,反倒有些不痛快地诘了一句:“本王何曾稀罕什么‘东帝’、‘南帝’?本王要当就当皇帝!”丞相闻言一愣。刘濞却满不在乎地补充道:“同是刘家的天下,为何本王就不能做皇帝?”

“可是……”

丞相话未出口,就被刘濞狠狠一眼瞪了回去。

“这些年来,本王在吴国境内开凿铜山,铸造钱币,又煮水为盐,避税贩售,累积下金山银山。多年来更是广纳天下贤士,笼络各路诸侯,朝廷对本王早有戒心,这一战本是注定。如今本王占了先机,若不能挥师长安,直捣黄龙,来日必将会遭刘启毒手。他和袁盎这一招弃车保帅,算得精明,本王却偏偏不上当!”

刘濞眯着眼,看着风尘笼罩中的旷野平原。可在他眼中,岂是只有这区区寸土?他要的,是整个大汉天下!

刘驹也站出来附和:“父王远见!自先帝以来,朝廷就有削藩的苗头,如今皇帝更是听从晁错之意,对诸侯国百般刁难,父王身为七国之首贤,肩负重任,更是民心所向,就算是拿下全部江山又如何?”

“大王英明!大王英明!”

士兵们异口同声,气冲霄汉,更是助长了刘濞野心。他当即拔剑挥臂,高呼:“传本王命令,所有将士不得有丝毫松懈,一鼓作气,拿下梁国城!”

话音落下,余音尚在阵阵呼号的狂风中盘桓,吴楚军队已然安营扎寨,做好了进攻前方梁国城池的准备。

很快,数万精兵奉命将梁国城团团围住,任凭一只蚂蚁也难以逃出。再往后,一排排军士端着弓箭,摆开了向城墙上射击的姿势。另有数队人马正在准备云梯、绳索和巨大的木柱,只待吴王一声令下,即刻便可攻城。

这一切,都被梁国探子禀报给正在城墙上巡视的梁王刘武。

时值正午,刘武却没有在睢阳宫中用膳,而是在国相韩安国及若干将士的陪同下认真巡查各防务点。身为梁孝王的刘武,不但未有华袍加身,反而是一身戎装,右手不时握住腰间的佩剑,一副沉着警惕却又不免紧张的态势。

听罢探子来报,刘武已是眉头紧锁:“长安的救兵为何迟迟未到?”

“回我王,已下三道求救急书,可是……”韩安国恭敬地弓着身子,却是欲言又止。

刘武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再发!请皇兄速速派兵救国。”

传信官奉命转身,正欲退下,却又被刘武一声“等等”叫住。只见刘武抓起自己衣袍一角,飞快地抽剑割断,然后将这块残料交与传信官。

“你转告皇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我刘武为皇兄保卫大汉江山,无怨无悔,恳请皇兄念在手足之情,速速援救。见衣角如见本人,本王就不信,皇兄能对这份血脉亲情无动于衷。想来便是太后也不会答应!”

韩安国喟叹了一口气:“皇上秉承先帝仁厚旨意,对吴王刘濞再三忍让,但如今,已是无路可退!倘若救兵再迟上几日,恐怕梁国难保!”

刘武深知韩安国所言非虚,心头如同压了千斤巨石般沉重。冥想片刻,他打起精神,吩咐道:“号令全城百姓作好战斗准备,不论男女老幼,每人都发放武器,各尽其责,绝不能浪费半分可用之力。”

“是!”

刘武又咬着牙,负手立于苍茫北风之中,仰头望着三尺青天,悲愤地说:“梁国地处吴军通往朝廷的军事要冲,只要守住梁国,就等于保住了我大汉江山。高祖在上,定要保佑儿孙此战顺利,儿孙自当与梁国上下一心,誓死保卫梁国城!”

众将士闻言,便一齐拱手高呼:“誓死保卫梁国城!”

悠悠淮河,仿若因之微微一颤。

千里之外的长安城,也被一阵快马蹄声惊飞了集市上贩卖的白鹅,呆头呆脑的家禽们纷纷扑楞着翅膀给那匹被鞭打得皮开肉绽的黑马让路。

“吁——”

快马逼近城南司马门,鸿翎急使才紧急地勒住缰绳,不等马蹄停稳妥当,他便滚鞍下马,高擎着手中的急件,朝守卫森严的宫门飞奔而去,同时提高了声调大呼:“梁国急报!”

禁军接过信件,同样高举着奔入宫中,高喊道:“梁国急报!”

汉家天子的斗拱飞檐之内,几片枯萎的黄叶应声飘落,打乱午后的宁静。

宫外长街,一大早就开始沸腾起来,有一家店铺格外引人注目,不消半日,就再也容不下更多的客人了。

这便是长安城内的老字号招牌店——方圆赊贷行。

说起赊贷行,顾名思义就是办理货币借贷流通的场所,兴办赊贷行的老板通常被称为“子钱家”,“子钱”即本钱。而无盐淡的方圆赊贷行,是同行中的佼佼者,可以说长安城内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因为前线战事紧迫,这些天前来向无盐淡借钱筹备军饷的列侯们摩肩接踵,络绎不绝。寅时刚过,他们就候在了赊贷行大门前。卯时之后,数十号人满满当当挤在赊贷行大厅。大家一边互相议论着,一边焦急地等待。

跑腿的伙计钱串子正在忙前忙后地为客人们端茶递水。这些列侯们虽是有求于无盐淡,却也都是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赊贷行上上下下无一敢怠慢。只是无盐淡却一直未曾露面,惹来列侯们的焦急催促。

“唉,钱串子,你就别在这儿晃荡碍眼了,快去请子钱家来!”

钱串子无辜地摊了摊手:“小的已经催过了。老爷正在接待客人,马上就到,怠慢之处,侯爷们可千万要海涵。”

催促的列侯又忍不住拍了下桌子,骂道:“这刘濞真他妈的小人!以‘诛晁错,清君侧’为幌子发动叛乱。皇上已经杀了晁错,那狗娘养的却背信弃义,非但不退兵,还围困了梁国,竟想直取长安,取代圣上,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另一名列侯也义愤填膺地附和道:“可不是?先帝和当今皇上都待他不薄,赐以手杖,允他二十年不朝,他竟然还不知好歹!”

“看来,他还是一直对皇上年幼时错手误杀吴太子刘贤而耿耿于怀呀!”一列侯抚着胡须叹息道。

旁边一个干瘦的老者摆了摆手,说:“你们不要再提这些无用的了。事已至此,眼下最该关心的,是子钱家可否会借钱给我们。要知道,这可是一笔风险不同往日的买卖。”

最先的那个列侯皱着眉头,摇头叹气地说:“难说啊!子钱家只是靠赊贷谋生。那刘濞霸占铜山,铸造钱币,又有海盐可以贩卖,流通四海,几乎富敌当朝。此次叛乱也并非孤军作战,听说不但串通楚、赵、胶西、胶东、淄川、济南六国的诸侯王,还派人勾结了匈奴、东越、闽越贵族。单单是刘濞本人,就派遣了二十万兵力,如今伙同七国,号称有五十万人马。目前战况对我朝廷很是不利啊!”

话音未落,立马有人接下话茬:“听说前几日血战梁国城,梁国上下损失惨重。”

“这可如何是好?”老列侯拊掌叹息。“我等封地、家眷皆被吴王所掳,好不容易逃到长安,以为能稍有喘息,谁知皇上又命我们三日内筹集军饷,随大将军出兵征讨,今天已是最后期限,可我们手头紧俏,半点能挤出来的钱财都没有啊!”

“我们这几日踏遍长安,可城内的子钱家都不愿意赊钱,怕汉军失败,自己的钱打了水漂,赔个血本无归。虽觉可恨,但咱们又不能对正经商人用强征讨,这可如何是好?”

“苍天呀,求求你给我们一条生路吧!”

议论声渐渐变成了诸位列侯的祈祷与低嚎,传入后厅的声音也渐次低了。一缕青烟在静谧的空气中盘旋着,像蛇尾巴似的往土黄色的墙壁上爬。

墙上,挂着一幅绘着放大的“青蚨”画像,周围用一圈铜钱绑着作点缀。

无盐淡身着素色衣袍,中等身材,头顶挽着发髻,横插一柄木簪子,簪子一头削尖,一头刻成了铜钱的模样。他直立在画像前,手里秉持着一炷香,虔诚地行着大礼,跪拜“钱神”。

无盐淡夫人和管家法政等人静静地立在身旁,不敢声张打扰。看到钱串子满头大汗地跑进后厅来,夫人也是悄悄地朝他使了个眼色。

钱串子立马放轻了脚步,退到一旁去。早已对这种场面习以为常的他,心知这祭拜才刚刚开始,不知道等当家的作出决定,还要多久……

不觉已是黄昏时分。梁国城外,吴军大帐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占据着平原之地。

撑得最大的主帅帐内,刘濞对着地图正在认真研究。

丞相和谋臣田录伯一干人等分列两侧,静默不语,谁也不敢轻易打扰刘濞。

“大王,请先用膳。”一名士兵端饭进来,放在刘濞面前。

谁知刘濞勃然大怒,一把将饭菜打翻,吓得士兵连忙跪下请罪。刘濞却不看他,只是将双手撑在桌上,阴狠的目光直视着前方,口中怒斥:“小小梁国城,竟敢阻拦本王数十万人马!”

田录伯赶紧拱手上前,宽慰道:“大王,今日一战,梁国主力损失过半,再战我军必胜,请大王无需过多操心,当心气坏了身子。”

刘濞咬牙切齿,一张脸几乎扭曲变形,一字一顿地说道:“刘武,胆敢坏本王大事,一定让你尝尝本王的手段!”

帐外,初冬的寒风呼啸着。渐渐地,天色也越发昏暗了。

而长安城此刻被一抹斜阳笼罩着,猩红如血的光晕在西边山头无边无际地蔓延,好像就快要流泻入城,淹没了长安的大街小巷。方圆赊贷行的后厅内,光色已经暗淡。

无盐淡跪拜完钱神,双腿几乎已经麻痹,幸而夫人上前搀扶,他才慢慢起身。夫人见无盐淡面色凝重,也心知夫君这次面对的问题非同小可。

管家法政弓着背试探性地问道:“老爷,他们已在前厅等了整整一天了。”

无盐淡叹了口气:“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可叹!可叹!”

“老爷,您决定了?”夫人小心翼翼地问。

无盐淡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停留在门槛上的一只猫,半晌之后才招了招手,让钱串子递过沏好的茶,轻轻地呷了一口。放下茶杯,无盐淡举步走到案几前,从怀里摸出了一枚铜钱,仔细看了看正反面,随即抛向空中,继而用双手稳稳接住,将铜钱顺势合在了双掌之间。

“正面,答应。反面,不答应。钱神啊钱神,该是你给小人答案的时候了!”

无盐淡在心中默念着,缓缓打开了手掌……

片刻之后,赊贷行前厅响起了钱串子一声高亢的呐喊:“子钱家到!”

早已等得心灰意冷的众列侯们,顿时精神振奋,纷纷站了起来,向走进来的无盐淡示以友好笑容,给他让开了一条道,让他走去上座。

“实在抱歉,草民琐事缠身,让诸位大人久等了,还请海涵!”无盐淡抱拳说着,在法政的陪同下,坐到了上位。这一向是他招待客人时坐的地方。

先前大骂刘濞的列侯率先开口,开门见山地说:“子钱家,情况紧急,咱们就不绕弯子了。这吴王起兵叛乱之事,想必您早有耳闻。如今我等受皇上旨意,随条侯周亚夫将军出兵征讨,奈何钱饷不足,难以行军,特求子钱家赈贷,保我大汉天威不受奸人所败啊!”

无盐淡一反先前在后厅时的凝重神色,满脸堆笑,将刚喝了一口的茶杯推到一边,环顾众人:“好说,好说。诸位列侯情系大汉安危,无某不才,愿尽微薄之力,共荡叛寇。”

这一言让列侯们喜出望外,顿时响起一片赞词,几乎都要跪下来,一位列侯抹着眼泪对无盐淡行大礼:“子钱家好胸襟,我等感激不尽呐!”

无盐淡赶紧起身搀扶他:“诸位都是有身份的人,这份大礼不是让无某折寿了吗?不敢当,不敢当,还是快快请起吧!”

待劝说了众人重新落座,无盐淡的语气也沉重了一些,叹息道:“七国诸侯以下犯上,不自量力,冒犯皇上天威,我等身为大汉子民,理当尽心竭力,保我江山。”无盐淡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吴国财富殷实,又人才济济,此战结果实在难料。想来搁到别家,也没有赊贷行愿意承担这样大的风险……”

他话还没说完,列侯们就引起了一阵骚动。

“子钱家,这件事您可不能坐视不理呀!长安城里,我们也就能指望您了!”说着就要拱手跪拜,以示哀求。

无盐淡对法政使个眼色,让他迅速上前扶起那位列侯。接着,无盐淡摆了摆手说:“大家无需紧张,我无盐淡做赊贷行,讲究的就是信誉。方才在下已经答应过各位,自当鼎力相助,不会食言,只是……”

看着无盐淡欲言又止的模样,列侯们是说不出的着急,生怕他会反悔,连忙催着他:“子钱家还有何顾虑,但说无妨!”

“既然大家都是爽快人,那无某也不卖关子了。”无盐淡将手放在茶杯上,拨弄了两下,然后打起了更足的精神。“诸位列侯都心里有数,我们赊贷行是个什么营生,草民区区子钱家,也是赚个辛苦钱。而这次赊贷又非同以往。一则战争结果难以预料,如果吴军取胜,赊贷行亏空事小,那吴王日后定然也不会放过草民,难保草民身首异处;二来长安城的情况大家也都知道,所有赊贷行都拒绝放款,在下要承担起常人所不敢承担之风险,是而得到的回报也理应与之相称。所以,诸位要草民赊贷可以,但此战朝廷如若取胜,得付给草民十倍利息以作偿还,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无盐淡的要求如同一记惊雷,在人群中炸开,引起列侯们一阵骚动和热烈的讨论。几番协商之后,终于有位老者出来说话:“子钱家,目前也别无他法,您这笔钱若真能救得了我们这燃眉之火,十倍付息也是你应得的。”

无盐淡听闻,旋即大手一挥:“法政,通知账房,立马准备一万金,装箱上马。”接着,他又客气地邀请诸位列侯在赊贷行后院用餐。饭毕,列侯们拉着准备好的一万金,喜忧参半地踏上了前途未卜的路程。

无盐淡和夫人站在门口,望着被朔风吹得高高飞扬的汉家旗帜,微叹一口气。

“老爷,您觉得汉军真的能够得胜吗?咱们这次可是把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做的买卖啊……”

听到钱串子小心翼翼的问话,无盐淡置之一笑,并不回答,眼眸中茫茫的散光,透出几许惆怅。

汉军精兵整装待发,浩浩荡荡地出了长安城,迎着清晨的烈风行进在平坦的大道上。

一辆六乘的马拉战车行在队伍前头,太尉条侯周亚夫神情镇定地扶手立于车上。自当年追随文帝,如今身为汉朝得力战将的周亚夫南征北战,已是积累了满鬓风华,脸上也有了岁月的条纹。但他的一双虎目仍是炯炯有神,看似直视前方,却是广观六路,未有丝毫错失。

“报——”探军从前方飞马来报。

“讲!”周亚夫示意马夫停车,让那探子从容讲来。探子道有位壮汉前方拦路求见于周亚夫。这军队急行军,事关重大,何人竟敢如此大胆,周亚夫心想此人定不简单,于是命探子带人上前。

很快,一名身材高大的青年男人就牵着马随士兵过来了。

周亚夫见那汉子生得脸宽颌方,面部轮廓如同刀劈斧刻,处处流露着行走江湖之人的沧桑痕迹,暗中猜想此人的来意。

汉子豪爽地向周亚夫抱拳:“草民剧孟拜见条侯!”

听到汉子自报名姓,周亚夫眼眸微眯,问道:“剧孟?阁下难道就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大侠剧孟?”

“大侠不敢当,都是江湖中的哥们弟兄抬举罢了。”剧孟谦虚说道。

“早闻剧孟大侠之名,今日有幸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不知大侠为何拦下本帅车马?”周亚夫对那汉子也是越发恭敬。

“闻条侯奉皇上之命,率兵东进平叛,特来投奔,愿在条侯帐前听令,为国家尽绵薄之力。还望条侯不嫌弃草民一介江湖武夫,收留在下。”剧孟抱拳颔首,言辞恳切。

周亚夫立时大喜:“出征还未开战,就有贵人助阵,真是天佑我也!好!大侠就留在本帅身边,但愿能为本帅冲锋陷阵!”

“承蒙条侯信任,必当在所不辞!”剧孟如沐知遇之恩,连忙答应。

大军很快行进到了淮阳城外,周亚夫命战车在城外停下,又传令三军在此休整。周亚夫召集众将在营中议事,一干谋臣与先锋邓峰、护军赵涉以及剧孟等人围着地图,各抒己见,议论纷纷。

邓峰指着地图说:“就目前形势而言,吴军士气锐利,难与其争锋;相比之下楚军则稍逊,在战争中不会坚持太久,一旦打开缺口,很快就能将其击败。”

剧孟接道:“那我们就选择逐个击破。先击溃吴军的盟友楚军,让吴国失去后援,灭一灭吴楚军队的威风,顺便也能缓解梁国城的危机。”

周亚夫微微颔首,目光深邃:“攻破楚军并非难事,真正难对付的则是吴王刘濞麾下的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吴军。吴王本就有一呼百应的号召力,加上常年厉兵秣马,战斗力不容小觑。吴王左右,亦有诸多谋臣和江湖义士相助,若不是梁王多年来深受太后恩宠,各种赏赐不断,使得梁国物足民丰,恐怕也难以抵御吴国如此之久。”

“吴军斗志昂扬,我之前一路西行时也有不少耳闻。依在下拙见,短时间内实在不宜与吴军正面交锋。”剧孟补充说道。

邓峰道:“此言有理,既然不能正面交战,那何不避实就虚,先灭他后援,再拖垮吴军士气,最后一举击破?”

周亚夫觉得邓峰所言有理,便追问道:“那该如何用计?”

邓峰不慌不忙地用手指着地图上各个地方,一一比画起来:“条侯可先引兵东北,坚壁昌邑,将梁国置于吴兵之前。刘濞深知梁国乃军事要冲,必用精锐部队全力进攻。条侯则居深沟高垒,避开吴兵锋芒,暗使轻骑绝淮之泗水口,灭掉楚军后备,阻塞吴军的粮道。只要吴兵粮草一断,随着进攻的消耗,必是日渐衰竭,最后当是一攻即破。”说到最后,邓都尉曲起手指在桌上“吴军军营”那个红点上重重地敲了一下,言之凿凿。

“此计甚妙!”周亚夫忍不住拍桌叫好。但很快,他又犹豫起来:“可如此一来……”

邓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压低了一点儿音量:“下官明白条侯的顾虑。梁王已多次向朝廷求救,他乃是皇上同母胞弟,又是太后的心头肉,他们自当不会轻易答应让梁王久陷入危难之中。但为了大计着想,有所割舍乃是必须。毕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想那梁王殿下也是身经百战之人,此战也定会倾全国之力誓死抵抗,再坚守十天半月不成问题。”

周亚夫眉头紧皱,看着邓都尉比画的战局,心头的阴霾渐渐消散……

清晨,本该是鸡啼声声,然而此刻的梁国城内只有一片死寂。

城墙之上却是人声沸腾。一场守城激战刚刚结束,城墙上死伤无数。众人忙着疏散伤员,脚步声与哀号声混杂在一起,令人揪心。

刘武带领众将沉着巡视,看着脚下横七竖八的尸体,心如刀割。他蹲下身,替那瞪圆双眼的阵亡士兵合上了眼,道一声:“安息吧。你们为梁国、为大汉作出的牺牲,本王此生不忘。”

“大王,汉军已经出发好些时日,却仍未抵达,依臣看来,恐怕情况有变啊。”韩安国忧虑地说道。

“妈的!那周亚夫难道真敢违抗君命,对我梁国见死不救?传本王令,继续派人向皇兄求救!这次一式两份,命人将另一份送给太后!本王就不信,皇兄不管,母后也能不管!难道还没人能治得了他一个周亚夫吗?”刘武握紧了手中长剑,眸中涌动着怒火。

接着,刘武又命令将士,布置好第二道防线。

韩安国急急来报:“大王,已按照您的吩咐聚集了城内所有的粮食,全城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不分男女,正在集中进行训练。”

“好!”刘武掷地有声。他摔下残破战袍,高举着长剑,对着城墙下蔓延的战火高吼:“来呀,刘濞!本王倒要看看你是否长了三头六臂,能飞过本王的梁国城!”

声传甚远,回荡在旷野上空。战后的旷野中,几匹没有主人的战马在死伤的吴国士兵躺倒的空隙间低头嗅着,又拉开马蹄跑远了。

刘濞的大营,一匹受惊的快马疾驰而来,马上人跌跌撞撞地跳下马冲入了指挥帐中,不顾帐内令人窒息的沉默,开口禀报:“大王,紧急军情来报!周亚夫率汉军屯于梁国以北的昌邑,拒不救梁国。”

刘濞大喜过望,走到地图前,与围过来的丞相和田录伯等人说道:

“这个周亚夫真是浪得虚名。如此关键时刻,竟然像龟孙子一样躲了起来。这不是将梁国城拱手让给本王吗?”旋即又命令探子继续监视。

田录伯见刘濞放松警惕,谏道:“大王切勿轻敌。周亚夫足智多谋,善于用兵,这很可能是他的诡计。”

“哼,哪有什么诡计?太后和皇帝接连下令周亚夫援救梁国,周亚夫都敢违抗,分明是被我吴军威势震慑。什么平叛大军,想来也不过是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罢了!”刘濞不以为然。

可刘濞心中也有担心的事情,继而说道:“不过这梁国久攻不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诸位可有良策?”

太子刘驹紧接一句:“没错,咱们必须趁着周亚夫还在观望,梁国孤立无援,一举拿下梁国城,让那周亚夫再也翻不起大浪!”

田录伯见刘濞等人信心满满,也不再说丧气话,转而主动请缨:“既然如此,不如让臣带五万兵马,循江淮而上,收淮南、长沙,入武关,与大王会合。这些地方兵力空虚,易于占领,如此可使我军免于孤军作战的危险地位。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刘濞思忖片刻,问身边的刘驹:“太子认为如何?”

刘驹摇了摇头:“父王,儿臣认为不可。皇上诛杀晁错之后,父王继续攻打梁国,已然是被冠上了反叛之名。既然如此,如人亦反父王奈何?况率兵而别,利害重多,还望父王三思。”

田录伯还想说什么,却被丞相一个眼神制止。丞相点头称道:“太子所言有理。”

既如此,那刘濞也不再多虑,吩咐众人出营安排战事去。

吴军与梁国又接连几日再战,仍是未能破城。而昌邑方面,虽有皇帝续发了几道加急书信,催促周亚夫出兵援救梁王,汉军仍是迟迟未动。

这夜内,大帐里正是火把通明,太后的书信又至,咄咄逼人地命周亚夫火速援救梁王。周亚夫却是置之不理,道:“太后救子心切,却也不顾大局了。这梁国平日受太后恩泽,财力丰厚,又地处物产丰饶的平原,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岂是吴王区区几万兵马就能轻易攻破?再撑几日也不是问题。”

话音刚落,就有士兵进来对周亚夫附耳说了几句话,周亚夫顿时眼前一亮,立马喊出中军弓高候:“时候到了!弓将军,你立刻带领五千轻骑南下,夺取泗水,直入淮水之口,截断吴楚军的粮道。这一批粮食不要抢夺,直接烧毁,不能给吴楚军留半点后路!”顿了顿又语重心长地说:“弓将军,事关重大,万不得有任何闪失,否则军令处置,绝不轻饶!”

“末将领命!”弓高候也毫不含糊,应承以后就立即出行。

策马扬鞭,滚滚烟尘飞扬在山间小道,惊起了深山中的倦鸟,向着黎明的曙光飞去……

清晨刚过,刘濞便被传令官慌张的喊叫声从梦中惊醒。

“大王,大事不好!汉军截断了我军粮路!”

刘濞闻言大惊失色,立马召来众将领商议对策。还是田录伯建议:“大王,刘武死守城池,我军又断了粮草,看来这梁国是难以攻下了。眼下,我军只有先放弃梁国,转而北上昌邑,变被动为主动,直接向汉军开战,一决雌雄。而且一定要速战速决,绝不能拖延!”

刘濞闻言,沉了一口气,旋即发令:“传令下去,立即开拔北上,与汉军决一死战!”

令声一下,包围梁国城的士兵迅速撤退。

城墙上的士兵们见状,惊喜地高呼起来,直奔睢阳王宫,向刘武禀告吴军退兵的喜讯。正在忧虑的刘武从榻上一跃而起,顿时喜形于色,大呼:“天佑我朝!天佑我梁国!哈哈哈哈!”他在榻前踱了几步,又道:“快,准备仪式,本王要率领全国百姓祭天祭祖!”

梁国上下一片喜庆之色。

梁国解围的消息传出,昌邑的汉军营帐中又聚集了众将领,开始商议对付吴军之事。周亚夫早已料到,汉军切断吴军粮道,吴军久攻不下,势必放弃了攻克梁国,只能被逼北上,与他汉军主力会战,因而询问众将意见。

众将纷纷建议:“吴军粮草已断,军心涣散,势必急于求战。我军暂可稳守,拒不应战,自可在吴军最虚弱的时候,一击灭之!”

“且吴军多步兵,利于险阻,而我军多车骑,利于平地。若当真在淮北平原开战,对我汉军更为有利。”

周亚夫点点头:“吴王向来财大气粗,久养死士,此战应避其锋芒,将肥彘拖成瘦彘,瘦彘拖垮,再挥刀宰之。”

淮北平原吹着茫茫西风。刘濞大军将领就在汉军军营前公然叫阵。然周亚夫只与剧孟在营中下棋,无论刘濞手下怎么轮番叫骂,都不与之交战。

吴军炊事渐渐告急,不消两日,军中已是一片衰败之气。

暮色四合时分,本该是炊烟袅袅,军营中却了无生气。刘濞在帐中来来回回不安地走动。帐外的哭喊声已经持续了好一会儿,一名父亲正在摇晃着已经死去的儿子。

“小六子,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该怎么向你娘交代啊!小六子!天哪!”

刘濞被搅得心烦意乱,不知怎的,竟然想起了尚在家中已有身孕的妾室,算算日子,也就在这一两个月就该临盆了。无尽的怅惘从刘濞空落落的胸腔里涌出,好像将他身体里的血液都要抽空了。

太子刘驹在一旁安慰:“父王稍安勿躁,千万注意身体。那周亚夫再厉害,我们手头也还有十几万大军,还怕敌不过他?”

刘濞叹了口气:“两军对阵,制胜关键并非人数,而是气势与谋略。近来我军士气已大不如从前,本王不可能视而不见。”

刘驹眸中闪过一抹坚定的神色,拱手道:“父王,不如就让儿臣带领一万兵马,强攻汉军军营,迫使他们正面交战!”

“不可!”刘濞即刻扬手制止,面色沉重。“我军长途奔波,又粮草断绝,反观汉军却是安营扎寨多日,军备充足,如若强攻,我军绝不会占到半点优势。”

“可是这样拖下去,儿臣担心……”刘驹皱起眉头,欲言又止。

刘濞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事到如今,我们也没有退路了,还是先召集众将商议之后,再作决断。”

“儿臣这就去!”刘驹应答着,转身要走。

刘濞将他叫住,嘱咐道:“你顺道派人转回吴国打探一下情况。虽然我们留下人手看护王府,但朝廷若真要对付我们,必定不会手下留情。我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安宁。”

刘驹明白父亲的担忧,郑重点头:“儿臣领命。”

夜深,吴王指挥帐却是烛火通明。吴王刻意压制急躁,还是有意无意地从他身上溢出来一些,众将领们都小心翼翼,不敢说错一句话。

“到底还要本王等多久,才能和周亚夫那王八羔子决一死战?这样一拖再拖,究竟要拖到什么时候!”刘濞说着,一掌拍在桌面上,“砰”的一声,让不少将领们脸色煞变。

田录伯瞧瞧左右,都不敢开口,他心知此刻吴王已是一支被射出的箭,要让他停下并不容易,倒不如顺着他,于是说道:“回大王,依臣之见,今晚就可趁夜色直接出击,打他个措手不及。”

“今晚?”刘濞反倒有些吃惊。

见刘濞有意听他说法,田录伯就用手沾了点茶水,不慌不忙地在案几上详细比画起来:“大王且看,这里是汉军大营,我们就在此虚张声势,然后带主力从侧面杀入,打乱汉军阵营,最后集中兵力,一举歼之,成败在此一举!”

刘濞深吸了一口气,阴冷的目光在案几上停留片刻,终于朗声说道:“好!本王也是再等不下去了。择日不如撞日,就定在今夜!传本王命令,集中军营里所有余粮,让众将士饱餐一顿。古有西楚霸王破釜沉舟,今我刘濞就算兵尽粮绝,也要与汉军决一死战!”

田录伯领命而去,走至帐外,却听到那落单的孤雁悲鸣着从营帐上空飞过,心里不由得平添悲凉之意。刘濞自比西楚霸王,知他项羽破釜沉舟得以绝地反击,可又曾想到,那项羽的结局还不是落得个自刎而终?今夜与汉军一战,也是胜负未知啊!

彼时刘濞难以料之,遥在千里之外的东南吴王府内正闹得一团糟。

下人们来来回回地折腾了一个下午,终于在夕阳没了最后一丝光线的时刻,自三夫人的厢房里传出了一道响亮的啼哭,而这声啼哭,竟预示着大汉朝的历史即将掀开一段崭新的传奇画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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