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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葛岚听见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黑暗随之裂开一条缝,摇曳的火光遭栅栏分割成一条一条。什么东西把它们都挡住了。

“嘿!”谁在拍他的脸,钝感如同隔着一层棉花,“醒醒。”

啊,是一个女人的脸,好好的脸怎么叫人划了口子。

“帮他把脚镣解了,带到审讯室来。”

眼前的脸不见了,只看见两条闪银光的腿,然后是屁股——遭裙甲盖住,但那还是屁股,漂亮的屁股。她这就站起来,转身走了,她才说了跟我说了三个字。好没耐心的女人。

葛岚听见甲衣摩擦的声音,两个全副武装的卫兵分别走到他的两侧,嘿——咻,葛岚被他们架了起来。

慢慢地,他想起自己还有双臂,它们正挽着卫兵的脖子;然后他又想起自己还有双脚,此刻正拖在地上,将铺满地的稻草划出两道沟壑;他慢慢想起活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他慢慢想起自己是个活人,他开始试着操纵搭在卫兵肩上的、那条属于他的肢体。

“别乱动!”右边的卫兵吼了一句。

这真是莫大的肯定。

葛岚一鼓作气,双手扒着卫兵的肩膀,他感受到力量灌进四肢百骸,他又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他好像自己能走。”另一个卫兵的语气中带着一点惊讶、一点解脱的喜悦。

“自己能走吗?”右边的卫兵用手扶着葛岚的腰,帮他直立起来。

葛岚本能地张开嘴,舌头无助地悬在半空。

“能。”过了好半晌,含混的语音才从他的喉咙里捏造出来。

葛岚就像是一个神婴,在短短几分钟内学会了人类该会的一切技能——这并没有什么好骄傲的,我知道。

两个卫兵缓缓地从葛岚的手臂下撤出,腾出一只手托着他的肩膀——犯人很争气,没有让这两只手分担太多的重量。

伴随着卫兵的动作,葛岚的双脚逐渐感受到坚实稳固的地面,越来越多的重量来到他弯曲的膝盖上——卫兵松开手,他的身体猛然向下一沉,终于,重量不再增加了,解放出的双手自觉地撑住膝盖。

咚!一个踉跄,犯人还是没有站稳,向后坐到地上,监狱的地板又硬又硌,两个卫兵也跟着“嘶”了一声。

其中一个伸手要拉他,但葛岚一手撑着地,以接近健康人的速度爬了起来。痛觉总是比其他感觉更能激发人的潜力。

去往审讯室的路不算远,但也不算近,总共要经过两截楼梯和三段差不多的甬道,卸下负担的卫兵开始催促起他们曾经的负担。

“你们不管我就是,我跟得上。”葛岚自信还击。

但听了这话,卫兵反而不催促了。他们像被提醒了似的,步伐也变得严肃起来,挺直了腰板,将犯人押在身前。

火把照亮青灰色的石壁,照亮卫兵的铁靴子,也充当前进的标记:铁靴沉重的步伐带来巨大却空洞的回音,影子在墙壁上静默地移动着,若没有这些高矮不齐、间距不一的火把——难道设计者有这样的先见之明——行走在这些甬道里的人们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步入了无穷的幻境。

事实上他们仨走得算快,在最后一个甬道见头的时候,葛岚望见了穿盔甲的女人和他身后两位头戴鹦鹉兜鍪的华服兵士——国教护持,他想起来了。

这时他才注意到身旁的两个卫兵穿着的是自己从未见过的盔甲:虽说形制与城门守卫相似,颜色却是暗淡的赭红,与自己身上的囚服血脉同源,看上去并不威风。

一位国教护持走到戚都尉身前,为她打开房门。戚都尉抬腿要进,才察觉犯人也转过拐角,就在身后不远。她稍微愣了愣,没有关门。

她至少赶在犯人进门之前坐下了,法相庄严。

“你们先出去吧。”她冲着卫兵们抬抬下巴。

两个赭衣卫兵先出去了,剩下两个国教护持愣了一阵,看看戚都尉的眼色,也跟着出去了,尴尬中竟没有忘记带上门。

房间里只有两条长凳和一张木桌,油灯将女人的脸照得很慈祥。葛岚在考虑要不要坐下。

“站着干嘛。”戚都尉把油灯向葛岚这边移一些,她身上更多的部位陷入黑暗。

葛岚弯下腰,把长凳拉出来一点,手铐的链子拖到地上,刮出一串声响。

“链子这么长,给你上吊用呢。”戚都尉冷笑着评论道。

葛岚没有回应,抬腿跨进长凳里侧,垂着手坐了下来,链子又刮到了地面。

桌后,戚都尉抬起头,极具侵略性地盯着他,问道:“和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葛岚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冲出天道寺的一刻,那时大火已经包围了寺院,金黄的火焰像一堵墙似的拔地而起,那不是慢慢烧起来的火——那火只要一眨眼的工夫便爬到齐人的高度,再一眨眼,已经连天空都看不到了。

葛岚只记得自己不要命地往外冲,再一睁眼,已经在这牢房里。

“有一条龙,就是白鹤桥那条,”葛岚从回忆中猛抬起头,“一道闪电劈下来,然后整个寺院一刹那间就起火了。”

“一刹那?”

“对。我看见闪电劈进正厅的屋顶……其他人呢?其他人怎么样。”他想起汤护法用老树根结成的堡垒。

“都死了。除了你。”戚都尉的口气冷冰冰的,蛰伏着悲痛、和怒火。

“都……死了?”葛岚还记得大国师以电作弦、拈雷成箭的神力,以及黑衣人不落其下的身手。难以置信。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葛岚低着头,他的思绪乱作一团。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戚都尉却接着逼问。

“你身上一点伤都没有。”

“我……”葛岚被连珠炮一样的问话惊醒,“有一个瘦瘦长长的蒙面人……他突然闯进来,跟我说‘快逃’,然后跟大国师打起来……”

“你不认识他?”

“不认识……他也死了吗?你们有没有找到,多的……尸体什么的。”葛岚总觉得这样的家伙不会就这么自己死掉。

“什么都不剩了,那里。”她摇摇头,闭着眼。

……

她吸一口气,重新振作,“你不是清平军的人,对吧。”目光好像是刀子,要剜出他的魂魄。

葛岚点点头,又摇摇头。

“那个老人,贾文诏,”葛岚试探地问道,“你跟他熟吗?”

“一面之缘。”戚都尉别过脸,回答得很不情愿。

“我跟他也不熟,”葛岚身子前倾,摆出推心置腹的姿态,“我都不认识他。但他说是来保我出去的,我就替他当这个火部特使咯。”

戚都尉意料之中地笑笑,接着问道:“那你可知道为什么城门守卫会抓你。”

“因为有我的通缉令。”

“那你为什么被通缉?”

“我为什么……”

葛岚竟然一直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戚都尉把他交给贾文诏,到天道寺的大火,一切都把他推得太紧了。

戚都尉挑挑眉毛,“你去过白鹤桥的会场,我没有说错吧?”

她不等葛岚回答,接着说道:“其实一直到初二日,和会都是定在白鹤桥的,你的情报没有错。是国师突然通知我们把地点改到龙桥,也就是一日的工夫,你没有赶上我们离开白鹤桥。”

“大国师真知道白鹤桥会有灾变?”葛岚感到莫名的羞愤。

“他没有说过,没有机会说了……”她的语气又变得悲伤。

“……所以,真正到了初三日还留在白鹤桥的,一定都是些不请自来的客人。”

说罢,戚都尉看穿了他似的瞟着葛岚——初三日的重云观虽无使者,却有国师的眼线。

“……至于清平军的三个使节,”戚都尉向后仰去,双手在桌上交叉,“初二他们的确还没到,但离得不远,我们都告知过了……”

“……总之你火部特使的身份一开始就漏洞百出。但既然贾老头认你,其他人没有道理不认。”

“那他为什么要认我?”

“这话该我问你,”但戚都尉从葛岚求知若渴的神情看出他不是装傻充愣——他是真傻真楞,“你知道贾文诏为什么叫‘乘龙帝师’?”

葛岚摇摇头。

“乘龙、乘龙,贾文诏乘的是太微皇帝这条龙,”戚都尉的语气中透着鄙夷,“先帝少时蒙难,受过他的恩惠,登基即封他做太傅。贾文诏居位二十一载,所做却无非拿人钱财、求田问舍之事,偏又把分寸拿捏得巧妙,让老皇帝撕不开这层脸皮。只是老龙死了,小龙不让他骑在头上——人们说什么贾太傅看透了国运,要弃暗投明……”

“狗屁!”

戚都尉冷笑一声——

“他这是乘不了龙了,只好乘地头蛇去。也就是谁送了几匹绸缎、几车银两进贾府上,他就能顺路来捞你一把。”

“那是谁托贾文诏救我的?”葛岚脱口而出。

啪!

短暂的沉默后,戚都尉一掌拍在桌上,油灯被震得直打转,火苗抖得剧烈,两人沉闷的影子也跟活过来似的。

“你别搞错了,是我在审你。”她提醒道。

葛岚被那忽然的一拍惊得一怔,埋下头整理整理自己的思绪,带点歉意地说道:“首先我向你保证,我对那天在天道寺发生的事毫不知情……”

“……至于其他的,我并不知道向你透露会有什么好处。”

他抬头直视戚都尉的眼睛,动了动自己带着链铐的双手,铁链在地上拖出声响。

……

咚!咚!咚!三下敲门声。

敲门的人不等应话,随即打开门,露出半边身子。

“戚左使,时间差不多了。”

来人虽与卫兵一样着赭红色衣,制式上却精细不少。

“再给我半炷香的时间,拜托了。”她就坐在凳子上,草草地抱拳。

“戚左使真是为难兄弟了,”军官摇着头笑道,“我再去上趟茅厕,阁下抓紧。”说着转身离去。

门“砰”地一声关上。

“戚左使?我记得……”葛岚抬起右手,想要挠挠头,铁链刮到了桌沿,“那天贾文诏不是叫你‘戚都尉’?”

“这不重要,”戚左使半站起来,整个身子压在桌上,凑到葛岚的面前——差不多要碰到鼻尖。

“听着,”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像一颗抛光的黑曜石,映出葛岚受惊的面孔,“你睡的地方,稻草下面有牢门钥匙,开了门一直往下走,看见楼梯就往下走。出来看见浚河,就在河边好好躲着,酉时过后会有商船经过,我的人在上面。”

“你们不是一伙的吗?”葛岚指的是那些赭衣卫兵。

“不是。”她显然很焦急,不停地望向葛岚身后的门。

“最后一个问题。”

“说。”

“怎么称呼?”

“戚芝莱。”

“葛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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