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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奉旨入宫

往年的洛城三月,冰雪还未消融,难得今年早早开化。

将军府中甚是闲闷,我等了一场适合放风筝的东风,拉着迢儿兴冲冲出门,憋了一冬,我猜这妮子必定也闷坏了。

待到回时,手还没来得洗,却被娘抓去内厅。

娘亲很少这样正襟危坐不苟一笑,平日她总是和蔼有加,有时高兴了,还会不管辈分同我和妹妹一起玩闹。

今日是怎么了?

上一次见娘这么严肃的神情,还是哥哥升为镇边将军,驱鞭赶往战场的前一夜。

迢儿知趣退下,我坐在娘身边,轻声问“娘,怎么了?”

娘亲转头看了我一眼,眼圈红着。

这一眼中包含太多情绪,未等我一一辨明,娘道“今日宫里传来太后口谕——将军府钟氏女品貌端正,才华惊绝,令择日进宫伴君左右。”

我呆愣半晌,从嘴里挤出三个字儿“司徒鄞?”

“圣上尊名也可直呼?!”娘喝住我,慌忙往堂外望一眼,生怕有隔墙之耳。

我无趣地摸摸鼻子,其实我所知的也不过是一个名字而已。皇帝是万人之上的人物,何等神秘尊荣,寻常小民哪能知晓?

娘看我一脸轻松,拿不准我是装的还是怎的,抚着我的手背,轻叹道“了了,娘知道这件事让你为难,娘也是没办法……且不说皇命不可违,如今新皇上位,政权不稳,皇家与咱们将军府联姻,目的昭然……”

“不过是忌讳哥哥手中兵权。”我嘴边漾开一抹冷淡笑意。

可这笑容立刻被娘死死捂住,她被吓的不轻,低斥一句“这种话也可胡说!”

我无奈地掰下娘的手,转了圈眼珠,突然皱眉,“先不说这个,什么品貌端正才华惊绝——夸我美我便受了,惊才绝艳从何说起?”

琴棋书画针黹女红,谦虚说来我是略知一二,实话实说就是一样不精,怎么到了皇太后那儿变成一通好夸,难道皇上纳妃都要传这等美名?

娘瞪了我一眼,“你忘了前岁时你学琴不认真,与先生打什么赌,胡说可以在城楼上鼓琴引得百鸟朝凤。那一次,全城老少咸集在城楼下,就等你一曲惊艳。”

我耍赖地吐舌,“好在没丢您的脸。”

那不过是在琴弦上涂了百蕊与鸟食混合制成的粉末,又特意选个乌云压顶之日,低空盘旋的鸟儿自然被气味吸引。

不幸要数那日回府,被娘罚跪在祠堂两个时辰。我对着爹爹的牌位,心念爹爹啊女儿真不是举止不检招蜂引蝶,只是讨厌教琴先生呆板的性情,请爹爹一定要体谅我。没念两遍,迢儿就进来说夫人叫小姐去吃饭。

想到爹爹生前极疼爱我,我心里发酸。如今这个外表光鲜的将军府,全是哥哥在边关一仗一仗打出来的。我若能帮上什么忙……也好。

娘还在历数我的罪状“还有去岁腊月,你闯到洛城最负闻名的私塾先生家,非要与他对对子,别以为我不知是王探花在暗处帮你,否则就凭你那点歪才……”

“娘。”我听得乏,无力摆手,随口道“您不知道谣言最不可信么,要么您向太后澄清一下,把婚退了便是。”

“我怎么澄清,说我的女儿实则是个懒散无术的无赖?”

“无赖?”我瞪圆眼睛,旋即又唉声叹气“娘,评价无需如此之高。”

“油腔滑调!”见我露了本性,娘也不绷着了,照着我的额头用力一点,“你还有的辩驳?张小姐家那对碧玉如意是不是你偷拿的,王员外那只鼻烟壶又是不是你藏起的?”

我摸摸鼻子,声如蚊蚁,“不过是借来把玩,都还了的,怎能算偷?”

“不管是不是偷,将门之后,怎能有这种癖好!”

我听不得紧箍咒,对她老人家敷衍一笑,转身疾走。裙摆在大红毡毯刚划个半弧,突听背后苍凉的叹息。

我心下一空,止住步子。

娘在背后轻道“了了,我也不愿……但家中只有两个女儿,不是你,早晚也是你的妹妹。”话未说完,声音已经哽咽。

我喉咙微哽,仍轻松接口“那就让妹妹嫁得了!”

娘亲的伤感被气极败坏淹没,一句“你这个不肖女!”骂出,我缩着脖子就跑,却和闯进门的小不点撞个满怀,背后的茶杯盖直接砸在肩上。

我夸张地“啊哟”一声,双腿立刻被软暖的胳臂围住,脆生生的声音从底下响起“姐姐,你怎么了?”

仰着小脸的钟星天真烂漫,我忍不住在她光滑的脸蛋上揉了一把,随口胡诌“没事,阿姐在练功。星星要去哪里呀?”

“星星找姐姐,陪星星玩娃娃。”

小女娃的声音忒儒软,我怜爱心起,将她提抱在怀,蹭着她的脸,软声道“好,阿姐陪你玩。”

钟星才六岁,就算她十年后要嫁,我也舍不得她嫁入帝王家。

跨出厅门前一刻我回头,对殷殷注视的娘亲展颜一笑,“娘,我愿意进宫。”

那一刻,我感觉娘亲的目光像风中的残烛,一下子灭了。

娘说赶在未进宫前,城里有哪些好友,该去辞一辞才是。这话我想了一夜,次日清晨带着迢儿出门。

闹市繁华,天子脚下果真不同,先皇故去,国丧刚过,民间已经恢复生机。想来菜摊前讨价还价的妇人,谁有闲心管褚国哪个做主,只要菜价合她们的心意,便心满意足。

领着迢儿七拐八绕,终于踏进罔象道长的隐修之地。皇城不允许败絮其中,所以无论高楼矮巷,尽是一片绿瓦红墙,但师父这儿……

我小心翼翼地穿过窄廊,尽力避免被颓墙吹下的沙尘迷了眼。

论起我为何拜师,却与我的名字大有渊源。

听哥哥说,我生下来便不会哭,见人只笑,即使模样儿粉雕玉琢,那情形也足够瘆人了。爹娘吓得四处央人,最终找到一位隐市的道人,将我带了去。

见到我这小娃娃,道人说了一大堆云山雾绕的话。懂事后我问哥哥道人都说了什么,那时哥哥也是小娃子,挠头说记不清了,只有几句“悲喜不辨、尘世牵挂太过”什么的。

我便怨他对我的事不重视,生生讹了他二两买糖银子。

任凭我长大后怎样觉得这话不靠谱,当时双亲只是泪眼纵横求个破解之法。

当时师父捻着胡须说了一句箴语“了便终,终便了,她又姓钟,便名钟了,非此名不可化一生之坎途。”

我平安长至三岁,生日那天爹爹逗我,问我可知“钟了”这名字是什么含义?

我自然摇头不知,爹爹便解释“了便终,终便了,高人的意思,是叫你清心,不被世事牵扰。”

这句话我听懂了,当即咧嘴一笑“我知道了,就是让女儿没心没肺呗!”

父母兄长皆惊。三岁蒙童之言传进道人耳中,道人听后抚掌大笑,自此便收我为徒。

这些都是家人后来告诉我的,我到五岁时还记不住什么事。

师父披着一件鹑衣百结的道褂,正在院中喝茶。

我在师父对面坐下,看这老头赤脚朝天的样子,忍不住叹气“说真的师父,您如果换一间茅草屋,养两只仙鹤,再雇两三童子,恐怕更有仙风道骨的意境。”

“烟柳皇都,天子门面,衙门不许有陋室,否则要罚钱;仙鹤是保护动物,私养要罚钱;雇童工更是衙门禁令,违反要罚钱!”师父连翻白眼,一副“你以为我没想过”的表情。

说真的,他一点也不像是成道的高人,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认为他的工作性质和算命瞎子没什么区别,只是多了片瓦遮头。

他也从没教过我半点命数之理天地之象,说什么“多知为败”。

我不想和一个老头子的懒惰计较,仍旧三天两头往这儿跑,结果本领没学着,倒认识了许多来求教的江湖人,身上——用娘亲的话说,痞气愈重。

“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老头子?”师父问。

我拿过一只内壁沁满茶渍的杯子,犹豫一刻答“我要进宫了,奉太后的旨,做皇妃。”

师父没有反应,继续闭目冥想。

迢儿忍不住,恭谨请询“道长不为小姐批个字解解?”

我在她手背一拈,语气极淡,“进宫是好事,又不是劫,有何可解。”

师父突然睁眼,捋了捋粘成一缕的胡子,终开金口“了儿,也别太没心没肺了,宫里勾斗事多,自己留个心眼。”

我愣了愣,为师父说出这么一番凡俗的话感动,点头应了,多陪他喝了两巡茶。

准备离开小院时已近昃晚,突然想起三哥。

任谁想到那张总是嬉笑的脸,都没法不笑出来,回头道“师父,如果三哥回来问起我,记得帮我带个好。”

师父惯会泼我冷水“那小子飘忽不定,就是回来也未见得还记得你。”

我点头失笑,“说得也是,那便罢了。”

君子之交本该淡如水,不过他么,该算梁上君子才对。

该辞的人辞过了,该交代的也交代过了,和迢儿往家走时,我却感到淡淡的怅惘。

宫门沉似海,自此便要和从前的生活一刀切断,漫说是师父,就算娘亲和妹妹,这一年里又能见上几面呢?

洛城的豪门世族,但凡家里有待字闺中的女儿,莫不将入宫视作最好的前程归宿,视作祖上几辈子攒下的福。可惜这么大的福气,我钟了偏偏不想接。

奈何,又不得不接。

正这时,突听前面传来一阵喧吵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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