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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情纺织孤灯尽,拭泪相思寒漏长。

群山坐落,河水潺潺。

河边一群妇人浣衣,嬉笑之间,有人说今日怎不见张家媳妇。

一眉头有痣的小媳妇笑道:“张家媳妇昨个夜里生了个大胖小子,怕是月子里都不来浆洗了。”

众人纷纷羡艳不已,张家媳妇一年抱俩,儿女双全。

有个快嘴小媳妇问道:“昭娘,想必你也好事将近了吧?”

被唤作昭娘的女子,虽着粗衣布裙,难掩容颜清丽。她便只顾捣衣,并不说话。

快嘴小媳妇还想再说什么,几个年长的媳妇使眼神制止了。

昭娘将浆洗好的衣物晾晒院中,听得院内婆婆撒米喂鸡道:“养鸡尚有蛋生,养人就未必。”

昭娘闻言,手里的活计顿了顿,咬唇不语。

恰被回家的曾生听闻了,斥责了母亲一顿,教她不要为难昭娘。

昭娘反过来安慰曾生:“无后为大,婆婆也是着急罢了。”

曾生满怀歉意的握住昭娘的手:“自我在外当差,常年不在家中。各样物事都需你操劳,辛苦娘子了。”

说罢,一只碧玉镯子便套在了昭娘手上。

昭娘大喜,但又嗔怪道:“何必乱使银子。”

曾生一把抱住昭娘:“此次我须去京都月余,你且好生在家侍候爹娘,等我归来。”

昭娘笑道:“孝敬公婆,这自是应该的。”

二人你侬我侬,自不在话下。

曾生一出门,昭娘侍候完公婆吃食,未理会公婆的冷言冷语,自去东房缫丝织布。

如今战乱频发,官府赋税加重,户户人家养蚕织布,也不过温饱而已。

昭娘有一双巧手,手脚并用,拨动织布机,织品上细细挑纹,织出的丝布洁白细腻。

她自个身上穿着葛布粗衣,留待细布与相公裁作新衣。

转眼又黄昏。红霞满天。

伴随着她到深夜的,只有日复一日的“唧唧”织布声。

挑亮了油灯,昭娘打了个呵欠,又继续踩着织机,此批丝布绫罗催得紧,不敢懈怠。

天才蒙蒙亮,才歇下不久的昭娘又得起身洒扫院落,给公婆做了晨食,再去河边浆洗衣物。

饶是她这般辛劳,将家中打点井井有条,公婆仍旧嫌她嫁入曾家两年余未有生育,婆婆数次撺掇曾生纳妾,均被曾生婉拒。

曾生待她自是极好的。

只可惜曾生在县衙当差,常须跑腿送文书,也不常在家中。

心中有苦,却无人诉说。

这日,昭娘起了大早,躲开了人群,照常在河边浆洗衣物,却见水面飘来一只大。

腹部似有伤口,血染红了羽毛。

昭娘大着胆子用洗衣棒槌戳了戳,大的翅膀还在扑腾。

昭娘心想,也不知是被哪个山野孩童的弹弓伤到了。

昭娘走进再一看,这白头大竟只有三足,待鸟头转得过来,哗!蓬松松的羽毛下是一张人面!

长得是丑恶狰狞,乌黑眼珠子圆圆的瞪着她,吓得她倒退三步。

想来不知是甚妖物,昭娘慌了,丢下棒槌就跑,洗净的衣衫也忘了拿。

那怪鸟还在后头哀哀的叫。

跑了好一会,昭娘大口喘着气。

回到家中,仍旧惊魂未定。

那大鸟血淋淋的伤口,声声凄厉的哀叫,挥之不去。

昭娘魂不守舍了半天,看着空空如也的手上才醒悟过来,衣衫忘了拿回。

一想到丢了衣物,免不得被婆婆责骂,昭娘左思右想,横也是死,竖也是死,还是回河边取了衣衫再说。

那只怪鸟伤成那副模样,想来也害不了她。

万一那只大不是甚妖物,是神鸟,见死不救上天岂不是要怪罪于她?

待她战战兢兢回到河边,那只大已然奄奄一息,但身体仍有起伏。

她哆哆嗦嗦拾起了衣物,正待拾取棒槌时,怪鸟用头蹭了蹭她的手背,毛羽坚硬。

她吓得缩回了手。

怪鸟双目流泪,似在哀求。

昭娘一下便心软下来。

万一那只大不是甚妖物,是神鸟,见死不救上天岂不是要怪罪于她?

来河边的人渐渐多了,昭娘连忙把大藏在洗衣背篓里,一路匆匆回家。

她将大藏在织房,细细帮它清理伤口,找来干净布条把它伤口绑好。

而后又拿了些许剩余吃食来喂,大却扭头不吃。

她也是又气又笑:“你都这番模样了,还如此挑三拣四。”

大似通人语般,生起气来,把头埋在翅膀里。

没有法子,她只好采了些浆果喂将它,也是不肯吃。

昭娘不由得叹气,想来也是个吃荤不吃素的家伙。

一咬牙,她悄悄拿了家里的布匹跟村里的屠户换得大肉、下水,切碎了喂,这鸟儿吃得倒欢。

她一边喂一边告诫那鸟儿:“可不要乱叫,引得我婆婆过来,怕是要烧水拔光你的毛。”

鸟儿吓得一抖,又如小鸡啄米般频频点头。

昭娘也被逗笑了。

自此后,昭娘一边纺织,这三足鸟便乖觉的在一旁看。

见它似通人性,也不吵不叫,家里人浑然不觉。

昭娘笑道:“瞧你这丑脸,瞅久了倒也顺眼。”

鸟儿滴溜溜的转着黑眼珠,用鸟喙蹭了蹭她腿。

夜晚有只鸟儿相伴,想来也不算孤单,聊解相思之苦罢了。

在昭娘的精心照料下,三足鸟逐渐能站起来了。

昭娘细细叮嘱道:“好了你便飞走罢,我自是无余钱养活你啦。”

此话不假。昭娘已无钱买肉,采了浆果给它,它瞧了一眼便像个鹌鹑似的把头埋在脖子里。

饿了一日,它才勉强吃了些浆果果腹。

夜里,昭娘忙着织布,脚踩踏板,双手来回在经线中穿过带有丝线的梭子,只有单调重复的机杼声,三足鸟打起了盹儿。

直至后半夜,昭娘才回屋歇下。

然一大早便听得婆婆在门口叫骂,骂她是丧门星加扫把星。

竖起耳朵一听,才知是婆婆养的鸡不见了两只,怀疑是她偷了。

昭娘不禁叫苦不迭,想是那只三足鸟捱不住饿,半夜里把鸡叼去吃了。

平白无故挨了好一顿骂,昭娘自是气不过,赶去织房就要撵走三足鸟。

不想那三足鸟刚吃了鸡,伤口也好利索了,竟然变得异常凶恶,力大无穷。

它一振翅便扇倒了昭娘,昭娘“哎呀”一声倒在地上。

不等她爬将起来,恶鸟便凶狠的啄掉了她的眼珠子!

昭娘一声惨叫,面上两个血窟窿,血流不止!

恶鸟却从窗口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饶是昭娘这副惨样,公婆只道是晦气,竟然也置之不理。

还是邻里看不过,帮忙请了大夫给昭娘敷了药。

昭娘央求婆婆去信请曾生回家,婆婆表面应允了,心里却犯起了嘀咕。

自家儿子虽说不过只是个县衙小吏,但做事勤勉颇受赏识,有朝一日升了官职也不一定。

眼见这媳妇盲了,往后也无法织布,补贴家计,养着也是个累赘。况且嫁入曾家两年有余,还未曾生过一子半女。

公婆俩一合计,不如这般这般。

夜里,公公假装鸡叫,婆婆谎称天亮,诓她一齐去河边浣衣。

到了河边,两人再合力推她落水,任凭昭娘在水里扑腾哭喊。

天亮后,浆洗衣物的快嘴小媳妇发现河里漂着的女子衣着像是昭娘,众人慌忙打捞,昭娘早已气绝身亡。

早有那跑得快的半大小子,请来了曾家公婆,公婆二人哭天喊地。

听得那老婆子捶胸顿足:“我这苦命的儿媳哟,被鸟啄瞎了眼,一时想不开竟投了河……”

众人不疑有他,唏嘘不已。

曾生人在外地,闻此噩耗,快马加鞭匆匆赶回家。

一路舟车劳顿,再加上伤心过度,曾生竟一病不起。

请来的大夫也只是摇头,道是心病还需心药医,药石罔效啊。

公婆这才慌了,六神无主。

这头怪事也来了,东房的织布机一到夜里便发出“唧唧”的织布声。

婆婆趴门缝一看,房内无人,织布机自己在动,吓得她当场昏死过去。

醒来后便口眼歪斜,走不得路了。

独剩下公公,白天要伺候俩人,夜里也睡不安稳,苦不堪言。

这曾家就如同破舟进海,随时倾覆。

福来客栈。

阿蛮今儿个穿了件茜红短衫,碧玉丝绦裙,艳美动人。

只见她懒懒的斜坐在交椅上,手里擎着盖碗八宝茶。

秋日最易犯困,茶香热气熏得人昏昏入睡。

玄清子一边擦着客桌,一边打听问道:“前些日子你打伤的那只三足怪鸟,是甚么来头?”

阿蛮端起茶碗,撇开上头的白菊,饮了口茶,懒洋洋道:“那是祷过山的瞿如。白头,三足,长着一张人面,叫声就如它名字般。哎,你可得擦仔细了,边边角角不要落下啊!”

玄清子敷衍应和,是是是。

一旁往茶壶里添热水的小黑又嘟囔道:“人家鸟儿只是路过,不曾伤你,你可倒好,拉弓便射。”

阿蛮柳眉倒竖,叫骂道:“我是见它长相丑陋,必不是甚好鸟。还不如先早早了结,免得它四处害人!”

小黑摇摇头,不作争辩,回去后堂帮忙。

玄清子暗暗道,这鸟若是死了,便也冤死,想不到就因为自己外貌丑陋,招来杀身之祸。

这果真是女魔头作派。

曾家闹鬼的传闻不胫而走,有那过路的客商在歇店时也提起了这件怪事。

玄清子一听闹鬼,来了兴趣,凑上跟前又细细问了一遍。

小二见状连忙把他支开了。

阿蛮在一旁听了,也只是深深叹气。

这织妇被鸟伤了眼,又丢了命,着实可怜。

小二见她叹气,不免劝道:“生死由命,不必介怀。”

阿蛮摇摇头:“我是生自个的气。若是当初一箭把瞿如射死,那个织妇也不会枉死。”

小二冷笑道:“怕是人心更可怖罢。”

夜里,听得廊檐滴滴答答的水声,阿蛮推窗一看,外面不曾下雨。

地上却有一双潮湿脚印。

阿蛮沉吟片刻后道:“进来吧。”

来者竟是昭娘的魂魄,入门便跪下。

阿蛮示意她起来说话,昭娘却伏地不起:“恳请菩萨救救我夫君!如今他人已命在旦夕,求求您大发慈悲,救救他吧!”

说罢磕头如捣蒜,地板砰砰作响。

阿蛮只觉头痛,忙起身拦住了她:“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昭娘哭道:“我落水而死,又不肯做水鬼拉人垫背,阴使见我可怜,便指了明处,差我来找您。浑浑噩噩到了此处,便发现客栈有金光笼罩,独独您身上有金光,想必您就是那位活菩萨,求求菩萨救救我夫君!”

阿蛮在心里恨着那位阴使,真想揪他出来打一顿。

但面上却慈眉善目道:“你先起来,我与您走一遭便是了。”

昭娘又是一阵咚咚咚的磕头,阿蛮只觉得吵,施法将她定住了,把昭娘魂魄装进锦囊中。

推开门,一行人都站在门口。

原来大伙都被咚咚的磕头声吵醒了。

小二尖声酸道:“凡事强出头,还真当自己是菩萨不成!”

阿蛮一个响指便让他闭嘴。

小黑见了,深吸一口气,赶紧回房睡了。

阿蛮唤了玄清子与她一齐去趟曾家。

大牛、水叔都各自回房歇下了。

阿蛮携着玄清子御风而行,玄清子初始尚觉惊惧,后来见到确是好玩,便求阿蛮教他。

阿蛮却说他修为不够,教不了。

玄清子听了又是闷闷不乐。

很快,他们便见到了曾生。

曾生面容枯槁的躺在床上,如同桌上摇曳的烛火,随时都有被风吹灭的可能。

昭娘抱住曾生便哭,阿蛮说道:“哭甚!他又看不见你。”

说完,她将手掌往曾生眼皮子上一抹。

曾生顿时能看见昭娘了,二人相顾垂泪。

玄清子在一旁也动容道:“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啊。”

他扭头对阿蛮说道:“快救救曾生吧。”

于是阿蛮便从袖中拿出萆荔1,命玄清子煎水喂服,曾生神色渐渐好转。

阿蛮又道:“昭娘,你快与我说是何人害了你!”

昭娘抽噎着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玄清子听罢恨恨的说:“阿蛮你当初怎不多射几箭!”

阿蛮也是气恼:“一支箭将它射了个对穿,原本料想它也活不了,没想到这厮命大,竟被人救了。”

阿蛮叹气道:“也是我大意。昭娘你可还有甚心愿未了?我定将除掉那只瞿如,不让它再作恶。只是你的公婆……”

阿蛮故意望向曾生,曾生惭愧的低下头。

昭娘拭泪后,摇摇头道:“公公婆婆自有惩罚,昭娘并不记恨。”

阿蛮不免嗟叹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稍后便超度了昭娘,曾生自是泣不成声。

玄清子在织房里找到根瞿如的羽毛,系在纸蝶上,二人便去寻那只瞿如的踪迹。

行了二三里路,恰在一山间野涧边见到那只瞿如在饮水。

阿蛮想也不想,拉弓搭箭便射将过去!

那只瞿如先前着过道,听到风声更加警觉,闪避到溪边的一座巨石后。

翎箭锵地一声射进巨石里!

阿蛮祭出玄玉剑,劈向巨石,大喝道:“让你躲!”

巨石霎时被劈作两半!

瞿如鸟振翅要飞,玄清子将中的铜钱剑一抖,顿时化作七支金色小剑射向瞿如!

只听得“噗噗”两声,有两支金剑射中了瞿如,痛得它嗷嗷乱叫,体力不支掉下地来。

阿蛮趁机飞跃过去,一剑斩断了它的鸟头,鸟脖子顿时血流如注,溅了阿蛮一身。

那头玄清子却因过度使了道法,晕倒在地。

阿蛮慌忙去扶,伸手一探,尚有鼻息,不免怨道:“这可如何是好,还得将人运回去。”

说罢手一提,跟拎小鸡似的,一路御风而行回到客栈。

转眼到了后院,小黑见阿蛮一身血迹,玄清子不省人事,大吃一惊:“那瞿如果真利害!”

却被阿蛮啐了一口:“这可不是姑奶奶的血!”一把将瞿如的脑袋扔在他身上,吓得他魂飞魄散。

大牛和小二扶走玄清子,阿蛮这才长吁一口气,有点懊悔道:“若不是玄清子那厮不济事,这会应该烤了瞿如吃酒。”

小黑听了只觉得头皮发麻,赶紧退了出去。

1萆荔:《山海经·西山经》:“小华之山……其草有萆荔,状如乌韭,而生於石上,亦缘木而生,食之已心痛。”

《山海经·南山经》:“东五百里,曰祷过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犀、兕,多象。有鸟焉,其状如鵁而白首,三足,人面,其名曰瞿如,其鸣自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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