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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过有人能回来的吗?”

“没有。”

“这么,值得一试,不是吗?”

“我从来不喜欢海。”喀忒角,“真应该在海面铺层石板。里头有那么多恐怖的东西,在很深的地方。可怕的海怪。反正人家是这么的。”

“继续舀,子,否则你准能有机会亲眼看看他们的对不对。”

暴风雨在他们头来来回回地折腾。在安科河沿岸的平原这块儿它简直无所适从,它属于高耸的锤山,只有那里的人才知道欣赏暴风雨的妙处。它满腹牢骚,哪怕能找个稍微高的山坡也成啊,不然闪电该往哪儿扔呢?

大雨化成一片柔和的滴答声,看来很可能持续好几天。雾气也从海面飘来,以壮声威。

“要是我们有桨我们就可以划船了,前提是我们知道自己要朝哪儿去。”喀忒角。格兰妮没吭声。

喀忒角又舀出几靴子的水。这时,他意识到自己袍子上的金线大概永远也没法复原了。或许今后他还有机会为这种事儿操心。多么让人宽慰的想法啊。

“起来,我猜你肯定不知道中轴地在哪个方向吧?”他大着胆子开口道,“呃,不过是找个话题聊聊。”

“树干上长青苔的那边。”格兰妮头也没回。

“噢。”喀忒角头。

他愁眉苦脸地盯着油腻腻的水,心里琢磨着这究竟是哪片油腻腻的水。从那股咸味儿判断,他们大概已经驶进海湾了。

在喀忒角眼里,大海无疑非常恐怖,这主要是因为隔开他和海底那些可怕家伙的只有水而已。当然,他也知道,隔开他和,打个比方,克拉迟丛林中食人虎的也只有距离而已。从逻辑上讲的确如此,但那其实完全是两码子事。老虎不会从冷冰冰的深处冲上来,露出满嘴针一样尖利的牙齿……

他一阵哆嗦。

“你感觉不到吗?”格兰妮问,“空气里有它的味道。魔法!有什么东西在泄漏魔法。”

“魔法又不溶于水。”喀忒角舔了舔嘴唇。他不得不承认,雾气里有股锡味儿,空气也有那么一油腻。

“你不是巫师吗?”格兰妮严厉地,“你就不能召唤它什么的?”

“从没遇上过这种问题,”喀忒角,“巫师才不会把自己的法杖扔掉呢。”

“它就在附近什么地方。”格兰妮喝道,“帮我找找,你这家伙!”

喀忒角呻吟起来。这一晚实在过于忙乱,真要再使魔法,他着实需要十二个钟头的睡眠,几顿好吃好喝,还得在壁炉前安安静静地待一下午。他已经太老了,问题就在这儿。但他还是闭上眼睛,开始集中精神。

附近是有魔法,没错。魔法会自然而然地聚积在某些地方。比如八铁的储存地,或是某些树的木头里,又或者一个远离尘嚣的湖里;它在世界中呼啸而过,深谙此道的人有办法逮住它,储藏起来。

这片地方就有个魔法聚积。

“它很强大,”他,“非常强大。”他将两手举到太阳穴上。

“这鬼天气越来越冷了。”格兰妮。持续的大雨已经变成了雪花。

世界猛然起了变化。船停下来,不是因为受到冲击,而是大海出了问题——看起来,它突然决定自己应该成为固体才是。格兰妮从船舷往下看。

大海的确成了固体。波浪的声音是从远处传来的,正变得越来越远

她从船边俯下身子,弹了弹水面。

“冰。”她。船被定在冰的海洋里,发出不祥的吱吱声。

喀忒角头。

“这得通,”他,“如果他们在……我们所想的那个地方,那里很冷。像星星之间的夜晚一样寒冷。这么法杖也感觉到了。”

“很好。”格兰妮从船上下来,“现在我们只需要找到冰的中心,法杖就在那儿,对吧?”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至少让我先穿好靴子。”

他们在冰冻的波浪上漫步,喀忒角不时停下,努力感知法杖的准确位置。他的袍子在身上结了冰,牙齿不住地打战。

“你不冷吗?”他问格兰妮。巫女走路的时候衣服简直噼啪作响。

“我冷,”她承认,“只不过我没发抖。”

“时候我们那儿的冬天也这么冷。”喀忒角往指头上呵气,“在安科,你根本见不到雪,几乎见不到。”

“是吗?”格兰妮透过冰冻的雾气往前看。

“我记得山上一年到头都有雪。哦,现在再没有我时候那种天气了。”

“至少直到刚才都没有。”他补上一句。喀忒角一脚踏在冰上,冰面发出险恶的嘎吱声,提醒他注意,自己可是他与海底之间唯一的屏障。巫师又迈出一步,动作轻盈多了。

“你的山是在什么山?”格兰妮问。

“哦,锤山。中轴向的那一面,一个叫铜脖子的地方。”

格兰妮的嘴唇嚅动着。“喀忒角,喀忒角。”她轻声念叨,“你是老阿克图尔·喀忒角的什么亲戚吗?过去住在跳跳山底下一座很大的老房子里,有不少儿子的那个。”

“我父亲。以碟形世界的名义,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在那儿长大的。”格兰妮本想一言不发,只给他意味深长地一笑,但她抵挡住了这个诱惑,“下一个村子,臭屁。我记得你妈妈。挺和善的,养了不少棕色和白色的鸡。以前我去过几次,帮我妈妈买鸡蛋。当然,那是在我受招成为巫女之前。”

“我不记得你。”喀忒角,“当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家那儿老有很多孩子。”他叹了口气,“我猜我没准还揪过你的头发呢。过去我常这么干。”

“也许。我记得一个胖胖的男孩,挺讨人厌的。”

“不定真是我。我好像也记得一个喜欢指手画脚的女孩,不过那是很久之前。很久了。”

“那时候我还没有白头发。”格兰妮。

“那时候一切的颜色都不一样。”

“没错。”

“夏天没那么多雨。”

“日落比现在的红多了。”

“老人也比现在多。到处都是老人。”巫师。

“是啊,我知道。而现在到处都是年轻人。还挺好笑,真的。我是,你总以为应该反过来才正常。”

“就连空气都好得多,呼吸起来更顺畅。”喀忒角。他们走在旋转的雪花中,一面跋涉,一面寻思着时间与自然的奇妙。

“后来回过家吗?”格兰妮问。

喀忒角耸耸肩,“父亲去世的时候回去过。感觉真怪。这事我从没跟人提过,不过——唔,他们是我的兄弟,因为我当然是家里的老八了,他们生了孩子,甚至还有孙子,这么些人没一个拿得准自己的名字该怎么写。我能把整个村子都买下来。大家把我当国王一样,可是——我是,我去过好多地方,经过惊心动魄的场面,见过能让他们魂飞天外的东西,我降伏过比梦魇还要恐怖的生物,我知晓仅有寥寥几人有幸得闻的秘密——”

“你感到自己被排除在外,”格兰妮,“这没什么可奇怪的。我们都一样。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巫师永远不该回家。”喀忒角。

“再,我也不认为他们能够回去。”格兰妮表示同意,“我常,你没法两次跨过同一条河。”

喀忒角琢磨了好一会儿。

“我想这个问题是你弄错了,”他,“我肯定曾经跨过同一条河,噢,有好几千次呢。”

“啊,可那并不是同一条河。”

“不是?”

“不。”

喀忒角耸耸肩,“看起来倒还是那条该死的河。”

“没必要用那种口气。”格兰妮,“一个连信都不回的巫师,我可没义务听他讲粗话!”

喀忒角沉默了几秒钟,只有打颤的牙齿还在引吭高歌。

“哦,”他,“哦,原来如此。那些信是你写的,是吧?”

“没错。我在末尾签上了名字。这总该算是个提示了,是吧?”

“得了,得了。我还以为那是谁在开玩笑呢,仅此而已。”喀忒角闷闷不乐地。

“开玩笑?”

“我们这儿没多少女孩提出申请。事实上,一个也没有。”

“我还奇怪为什么没有回音呢。”

“我把它们都扔了,要是你非得知道的话。”

“你至少可以——它在那儿!”

“哪儿?哪儿?噢,那儿。”

雾气散开,现在他们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它了——一座雪花喷泉,一根冰冻的空气形成的装饰柱。而在柱子下边……

法杖并没有被冻在冰里,它平静地躺在一池翻腾的水中。

魔法宇宙的一个奇异之处就在于相反相成的元素。我们早就过,暗并非光的反面,它只是一种缺乏光的状态。与之相仿,绝对零度也只是热的缺乏。真正的冷无比强烈,水甚至没法结冰,只能反沸腾。要是你想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瞧瞧眼前这池水就成。

刚才的争执被两人抛到九霄云外。他们呆呆地看了几秒钟,然后喀忒角慢吞吞地:“你要是把手伸进去,手指准会跟胡萝卜一样折成两截。”

“你觉得能用魔法把它弄出来吗?”

喀忒角开始依次拍打口袋,最后终于掏出了装卷烟的袋子。老练的手指把几支残余的烟蒂卷成一支崭新的香烟,再用舌头舔一舔,固定好形状。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法杖。

“不,”他,“但我还是要试试看。”

他用渴望的眼神看了看卷烟,把它塞到耳朵后头。他伸出双手,手指张开,嘴唇无声地吐出几个强大的词语。

法杖在水池里转了转,接着缓缓从冰里升起,周围的空气立刻冻结,像茧子一样把它包在中央。喀忒角费尽心力,发出低沉的呻吟——直接悬浮术是应用魔法中最难的,这当然是由于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原理的威胁:假如巫师想只靠精神力量让重物悬浮起来,那他可得当心,别让自己的脑子被拖进皮靴里。

“你能让它立起来吗?”格兰妮问。

法杖慢腾腾地在空中转动,动作轻巧、微妙,最后悬在离冰面几英寸的地方,面对着格兰妮。雕刻上的霜冻闪闪发光,但在喀忒角看来——当然,偏头痛在眼前产生的红色阴霾或许对他的眼神有些影响——但在喀忒角看来,法杖正盯着他。而且忿忿不平。

格兰妮把帽子戴正,毅然决然地站直了身子。

“好。”她。喀忒角不由一晃。这语气简直像把钻石锯子,能把他割成两半。他隐隐约约记得,时候妈妈就是这么训他的;没错,格兰妮用的就是这种声音,只不过是浓缩改良版,边上还镶了金刚砂。这样的颐指气使准能让尸体也立正站好,多半还能驱使它在墓地里走上几步,直到它想起自己已经死了为止。

格兰妮站在悬空的法杖前,单凭愤怒的眼神就几乎融化了它的冰甲。

“这就是你所谓的适宜的举止,嗯?无所事事地躺在海上,随便其他人去死?喔,干得真漂亮!”

她跺着脚转了半个圈。喀忒角目瞪口呆地看着法杖随她转动起来。

“这么你被扔了,”格兰妮厉声道:“但那又怎么样?她本来就不过是个孩子,孩子总有一天要把咱们都扔掉,迟早的事。这就叫尽忠职守吗?你就不害臊?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却只管躺在那儿唉声叹气?”

她身子往前一倾,鹰钩鼻子离法杖只有几英寸远。喀忒角几乎可以肯定,法杖试图往后仰,想要避开她。

“要不要我告诉你坏法杖的下场是什么样的?”她嘶嘶地,“假如艾斯卡回不了这个世界,要不要我告诉你我打算怎么收拾你?上一回火没把你烧着,那是因为你能把痛苦传递给她。下次可就不是火了。”

她压低嗓门,耳语声仿佛挥动的皮鞭。

“首先是刨子,然后是砂纸,然后是螺丝钻,然后是砍刀一一”

“我,悠着儿。”喀忒角眼里噙着泪。

“——剩下的我就立在树林里,给蘑菇还有白虱还有甲虫用。一准能用上好多年。”

雕刻翻腾起来。大部分都挤到后头,躲开了格兰妮的视线。

“现在,”她,“我来告诉你我准备怎么做。我要把你拿起来,然后我们就要一起回大学去,那吧?要不然就该钝锯子上场了。”

她卷起袖子,伸出一只手。

“巫师,”她,“等一下我要你放开它。”

喀忒角愁眉苦脸地头。

“等我动手的时候就动手!动手!”

1英寸=.54厘米。——译者注

喀忒角重新睁开眼睛。

格兰妮站在原地,左臂伸直,手指紧紧攥着法杖。

法杖上的冰在爆炸,升起好些蒸汽。

“很好,”格兰妮道,“还有,要是以后你再这么干,我会非常生气,听明白了?”

喀忒角垂下胳膊,向她跑过去。

“你受伤了吗?”

她摇摇头。“就像拿着根热烘烘的冰柱。”她,“来吧,咱们可没工夫站这儿闲聊。”

“我们怎么回去?”

“哦,看在老天的分上,拿出儿骨气来,你这家伙。我们飞回去。”

格兰妮晃晃扫帚。校长先生疑虑重重地看它一眼。

“骑这个?”

“当然。巫师不也用法杖飞吗?”

“实在有辱斯文。”

“要是我能将就,你也能。”

“是的,但这安全吗?”

格兰妮给他一记白眼。

“你是指在绝对意义上吗?”她问,“或者,你是指,嗯,跟留在融化的浮冰上相比而言?”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骑扫帚。”喀忒角。

“是吗?”

“我以为你只需要骑上去,然后它就会飞起来。”巫师,“我不知道你还得跑上跑下,冲它大喊大叫。”

“这是个窍门。”

“而且我以为它们的速度会更快些。”喀忒角继续道,“而且,咱们实话实,飞得更高些。”

“你什么意思?更高些?”格兰妮一边引导扫帚往上游飞,一边努力平衡后座上巫师的重量。同自古以来所有后座上的乘客一样,他一门心思、坚持不懈地往错误的方向倾斜。

“呃,比方,比树尖高一。”喀忒角猛一低头,一根下垂的树枝带走了他的帽子。

“只要你能掉上几十镑,这扫帚就什么问题都没了。”格兰妮厉声道,“或者你情愿下去走路?”

“我不是想让你难堪,”喀忒角,“只不过有一半时间我的脚还真在地面上。要是有人让我谈谈飞行的危险性,你知道,我过去绝对想不到双腿被长得太高的蕨菜抽来抽去也是其中之一。”

“你在抽烟吗?”格兰妮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什么东西着了。”

“它老那么一个猛子一个猛子地往前扎,我得安抚安抚我的神经,夫人。”

“哼,快把它灭了。抓紧。”

扫帚往上一跃,加快了速度,现在他们准能跟一个年老体衰的慢跑者并驾齐驱。

“巫师先生?”

“嗯?”

“刚才我抓紧——”

“怎么?”

“指的不是那儿。”

一阵沉默。

“喔。是的。明白了。我实在非常抱歉。”

“没关系。”

“我的记忆不像过去那么好了……我向你保证……我无意冒犯。”

“没什么。”

他们一言不发地飞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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