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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先知的诅咒(1)

低地苏格兰人大多在两百年前改信了长老教会,有些高地氏族也跟随他们的脚步,但弗雷泽与麦肯锡等氏族则依然保有天主教信仰。弗雷泽家族和法国天主教渊源深厚,信仰尤其坚定。

博福特城堡有一座小礼拜堂,洛瓦特伯爵和家人在此祈祷礼拜,但这个家族的人依然葬在破旧的布尤利修道院,户外的圣坛石板地上平放着许多厚厚的墓碑,洛瓦特族人就长眠在墓碑下。

这里安详寂静,尽管天气寒冷,风势疾劲,我偶尔还是会来走走。我后来知道,阿丽斯特夫人是传说中的“白衣女子”、疗愈者,苏格兰版的白娘子。我不晓得老西蒙的威胁是不是认真的,或詹米把我比作阿丽斯特夫人是不是就能阻止恶人施暴,但我想在弗雷泽家族的墓园,应该没有人会来打扰我。

图书室那一幕过后几天,有个下午我走过修道院倾颓外墙的裂口,第一次发现这儿除了我,还有其他人。之前我在洛瓦特图书室外看过的高个子女人也在这里,她靠着一座红色砂岩坟墓,双臂环抱身体取暖,修长的腿伸直如鹳鸟。

我作势要转身离开,但她一看到我,就示意我上前。

“您是图瓦拉赫堡夫人吧?”她有副轻柔的高地口音,虽是在发问,语气没有一丝不确定。

“我是。你是……玛斯丽?”

她微微一笑,显得容光焕发。她的五官很有魅力,有点不对称,就像莫迪利亚尼的画,长长的黑发松垂在肩上,年纪轻轻就已夹杂了几缕白丝。先知?看起来不太像。

她嘴角一弯,笑容更深:“是,我有灵视。”

我问:“你也会读心术,对吗?”

她笑了,声音消失在吹过断壁残垣的呼啸狂风中。

“不会,但我能从表情判断,而且……”

“而且我想什么都会写在脸上,我知道。”我叹了口气说。

我们并肩站了一会儿,看着夹雪的细雨扑在砂岩和墓园蔓生的焦褐色野草上。

玛斯丽突然说:“不过我听他们说,你是白衣女子。”我感觉到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但不像一般人听到我是白衣女子后那么紧张。

“他们确实这么说。”

她不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脚,她穿着羊毛袜子与皮革凉鞋,双脚看来修长优雅。我的脚包得更严实,但脚趾已经越来越麻,她的脚趾一定冻僵了。

我问她:“你在这儿做什么?”天气好的时候,这个修道院优美而宁静,但在寒冬冷风夹杂着雨雪时,就不是适合休憩的地方了。

“我来这里想事情。”她浅浅一笑,但显然心事重重。不管她在想什么,一定不是愉快的事。

我两手一推,身体往上撑,坐在她旁边的墓上,开口问她:“想什么事情?”墓盖上雕了一位骑士,胸口紧抱着一柄苏格兰大刀,剑柄和心脏交叉成十字形,整体已经严重磨损。

“我想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大喊,瘦削的脸上蓦然浮现怒意。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我可以预见未来,却什么都做不到,什么也改变不了、阻止不了?这种天赋有什么用?这根本不是天赋,是诅咒!可是我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受到这种诅咒!”

她回头恶狠狠地瞪着墓盖上雕的托马斯·弗雷泽,他安详地穿着盔甲,交叉的双手紧紧握着剑柄。

“你这该死的老头!说不定这是你的诅咒,你和你的该死的家族!你想过吗?”她突然转身问我,眉毛高高挑起,愤怒的棕色眼睛里闪动着激烈的光芒。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宿命而成为这种人?也许根本不关你的事,是因为其他人的宿命,你才有灵视,还因此受尽折磨。你想过吗?”

我缓缓地说:“我不知道。不过经你一说,或许吧!你一定会不停想,为什么是自己,但我从来没有满意的答案。你觉得你有灵视,是对弗雷泽家的诅咒?让他们预知死期?这想法真可怕。”

“的确很可怕。”她无奈地同意,靠在红色砂岩石棺上,望着雨雪飘过残壁的顶端。

她突然问:“你觉得呢?我该告诉他吗?”

我吓了一跳:“谁?洛瓦特勋爵吗?”

“是呀,告诉勋爵大人。他问我看到了什么,我跟他说没有,他就打我。其实他看我的表情,就知道我看到了,但我不肯说。不说出我看到的,是我仅有的权力。”她洁白纤长的手指从斗篷下露出来,焦躁地捻着潮湿的斗篷。

“总是有可能,对不对?我的预言有可能改变事情,以前就偶尔发生过。我告诉拉克兰·吉本斯,我看到他女婿全身包着海草,鳗鱼从他的上衣游过。拉克兰听进去了,他直接走出去,在他女婿船上打了个洞。”她想起往事,笑了起来,“老天,当时可起了好大一场骚动!不过隔一个礼拜,暴风雨来了,淹死三个人,拉克兰则好好在家中补船。我后来再看到他,他身上的衣服就是干的,缠住头发的海草也不见了。”

我轻声说:“所以有时候,确实可以改变。”

“有时候可以。”她点点头说,眼睛还是盯着地面。她脚边长眠的是莎拉·弗雷泽夫人,墓碑顶有一颗骷髅头和两根交叉的腿骨,碑上刻着拉丁铭文:Hodiemihicrastibi,Sictransitgloriamundi(今天是我,明日换你。世间一切美好,都将归于尘土)。

“有时候不行。如果我看到一个人包着裹尸布,表示他就要生病了,但我也爱莫能助。”

“也许吧!”我看着自己摊放在身侧石头上的手。如果没有药物、没有仪器、没有医学知识,那么没错,得了病他就难逃一死。但如果附近有懂治疗的人,有治疗的草药器材……或许玛斯丽看到的疾病阴影,其实是实际的症状,像高烧或疹子,而这些症状平常看不到?然后只是因为缺乏医疗器材,所以看见症状就代表死亡?我永远也不会知道。

我转向她说:“我们永远也不会明白,我们也说不准。我们知道其他人不知道的事,但没办法解释原因或方法。但我们就是有这种能力你说对了,这是种诅咒。但如果你事先知道,或许就可以阻止伤害……你觉得预知会伤害别人吗?”

她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如果你知道自己快死了,会不会采取行动?还有,你只会采取善良的行动吗?还是你会孤注一掷,伤害你的敌人?如果你没有预知能力,这种伤害本来不会发生,对吧?”

“天晓得。”我们沉默不语,看着雨雪转为雪片,狂风卷起一阵雪花,吹过修道院毁坏的雕花窗格。

玛斯丽又忽然开口:“有时我能感觉到东西,不过我可以隔绝它,不去看它。那天洛瓦特勋爵的事就是这样,我知道有东西,但我努力不看。可是勋爵命令我看,还要我念占卜咒,让幻影更清晰。我照他说的做了。”她抬头望着耸立在前方的修道院石墙,墙壁夹杂着赭色、白色与红色,石砖间的泥浆已经破碎崩落。她的斗篷兜帽在她抬头时滑落,带有白丝的黑发从她背后倾泻而下,在风中飘荡。

“他站在炉火前,那是白天,看得很清楚。有个人站在他后面,像棵树一样动也不动,黑影罩着那人的脸。然后一把斧头的阴影落在勋爵的脸上。”

玛斯丽语调平静,但我的背脊依然窜起一股寒气。后来她叹口气,向我转过身。

“好吧,我会告诉勋爵,让他自己采取行动。这对他而言是好是坏,我也无法控制。勋爵必须自己选择愿主耶稣保佑他。”

玛斯丽转身要走,我滑下墓石,踩在莎拉夫人的坟墓石板上。

“玛斯丽!”我喊她,她转过头来看我,双瞳幽黑一如遮蔽坟墓的阴影。

“嗯?”

“玛斯丽,你看我,能看到什么?”我两手垂放身侧,望着她,等她回答。

她注视着我,视线由上到下,从我身体后方游移到身旁两侧,最后淡淡一笑,点点头。

“什么都没有,只有你,夫人。”她轻声说,转身走下树林间的小径,留我一个人在风雪中。

是好是坏,我控制不了。因为除了预知,我没有其他能力,既无法让人听从我的意志,也无法阻止别人照自己的意志行事。我只有孤身一人。

我抖落斗篷上的积雪,转身跟着玛斯丽走下小径。我和她有同样苦涩的认知,知道我们都只有孤身一人。一个人的力量改变不了什么。

在接下来两三个礼拜,老西蒙的态度一如往昔,但我想玛斯丽已经告诉老西蒙她看到的幻象了。老西蒙之前正准备召集手下的次级地主与佃农,但突然打退堂鼓,说这件事其实也没那么急。这种优柔寡断的态度让小西蒙很不高兴,他正急着上战场取得辉煌功绩。

“这件事不急。”这句话老西蒙已经说了十几次。他拿起一块燕麦饼,闻一闻,又放下来。“毕竟还是等春天播完种比较好。”

“春天还没到,他们可能就打到伦敦了!如果你不去,就让我带人加入殿下!”小西蒙愤怒地看着坐在桌子对面的父亲,伸手去拿奶油。

洛瓦特勋爵哼了一声,说:“你有魔鬼的急性,怎么就没有魔鬼的一半判断力?不能学着等等吗?”

小西蒙喊道:“我们已经等太久了!卡梅隆、麦克唐纳、麦吉利夫雷他们第一时间就加入了!难道我们要到最后一刻才出兵,然后在克林兰诺和格兰格瑞面前屈居下风?到时想当公爵,门都没有了!”

洛瓦特的大嘴表情丰富,即使年纪大了,还保有一些幽默与性感的痕迹。不过现在他的嘴看起来既不幽默,也不性感,他只是紧紧抿着嘴,冷淡地打量他的儿子。

他开口:“仓促成婚,后悔终身。选错妻子还可以休了,选错领主就糟了。”

小西蒙哼了一声,看着詹米,要詹米帮忙讲几句话。他原本对詹米怀有猜忌与敌意,但在过去两个月,由于詹米显然精通兵法,因此他也勉强对詹米多了几分尊重。

小西蒙正要开口,老西蒙就打断他:“詹米说什么我很清楚,我整天都在听他说。什么时候拿主意,由我决定。总之记清楚了,小子,如果宣布参战的时机到了,等一等不会有损失。”

“等一等看谁赢了。”詹米低声说,一边用一小块面包认真地抹着盘子。老西蒙表情严厉,但显然决定不搭理他。

小西蒙没注意到他父亲的不悦,固执地继续说:“你已经答应斯图亚特了,该不会不守信用吧?这样别人对你的信用会怎么说?”

老西蒙平静地回答:“就和他们一七一五年起事时说的一样。这些说三道四的人不是死了、破产了,就是流落法国变成乞丐,而我还好端端地在这儿。”

“可是……”小西蒙面红耳赤,他和父亲谈论这类话题都是这种结果。

伯爵厉声说:“够了!”他紧抿着唇,不以为然地瞪着儿子,一边摇头,“老天爷,有时我真希望布莱恩还没死,他笨归笨,至少知道什么时候该住嘴。”

小西蒙和詹米气得满脸通红,但两人谨慎地看了对方一眼,就低头专心用餐了。

洛瓦特勋爵的视线从儿子身上移开,看到我望着他,大吼道:“你又在看什么?”

我坦率地说:“看你,你看起来不太好。”即使以七十几岁老人的标准,他看起来都不太健康。虽然他只有中等身高,又因为上了年纪有点驼背、变胖,但原本体格结实,衣服下鼓起的胸膛和圆润的水桶腰感觉健康壮硕。但近来他变得肌肉松垂,皮肤下的肉体似乎缩水了,眼眶下布满皱褶的眼袋也变得暗沉,皮肤看起来苍白虚弱。

他哼了一声:“当然啦,睡不好,醒来也不得安宁,难怪我看起来不像新郎官那样满脸春光。”

小西蒙趁机反击,恶劣地开玩笑:“您看起来很像新郎啊,像刚度完蜜月被榨干的新郎。”

“西蒙!”弗朗西丝夫人叱了一声。但桌旁的人一个个都在窃笑,连洛瓦特勋爵自己的嘴角也微微牵动了一下。

勋爵接话:“是吗?小子,告诉你,我还宁可是这个原因!”他在座位上不自在地动了动,把侍者端上来的煮萝卜推开,伸手拿酒杯,举到鼻子前嗅嗅,又郁闷地放下。

勋爵冷冷地对我说:“盯着人看很失礼,还是说英国人对礼貌有不同标准?”

我有点脸红,但没有移开视线。“我只是在想,你除了没胃口,不想喝东西,还有其他症状吗?”

“想证明自己还有些价值吗?”洛瓦特向后一靠,双手交叠放在大肚子上,像只老青蛙。“我孙子说你是治疗师,白娘子?”他朝詹米瞥去不怀好意的一眼,但詹米视若无睹,继续用餐。洛瓦特嘀咕一声,斜眼望着我,表情有点嘲讽。

“我不喝酒,是因为我无法小便,我也不希望自己像猪一样膀胱爆炸。我睡不好,是因为我一个晚上起来十几次拿夜壶,却常白拿。所以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阿丽斯特夫人?”

弗朗西丝夫人低声说:“父亲大人,说真的,我觉得您不该……”

“可能是膀胱感染,但我觉得听起来像前列腺炎。”我回答,并举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先细细品味,再让酒滑下喉咙。我放下酒杯,端庄贤淑地对勋爵笑了笑。

“是吗?请问那又是什么病?”勋爵挑眉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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