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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翡晨起醒来揉着眼走到堂门口,发现院子里的石桌边坐着一陌生男子。那人宽大的衣袖几乎垂到地上,此时正在喝茶。

如翡不禁又用力揉了揉眼,那男子却是回首与她点头致意。

“你是……”

“莲信的朋友。”

如翡愣了一瞬,亦是极有礼数地屈膝向陆风渺还了礼。然而之后便转身抄起袖子冲进了莲信屋里,紧接着,传来了莲信的求饶声。

“莲大忽悠,还不承认你外边有人了,之前看你支支吾吾,就知道是骗我。”如翡压着声音,笑意吟吟地看着莲信。

“姑奶奶,我错了。”

“你少来这套!”如翡已去搔莲信脖子,二人皆是笑得前仰后合,莲信涨红了面颊。

不知为何,莲信的脖颈最为敏感,如翡捏住了她的这条小尾巴,倒是不怕与她同住的鬼差大人欺负她这个炸鬼的。

“说,这么久不回来,可是在外边干了什么好事?”如翡不再捉弄莲信,覆在她耳边轻声道。

莲信一张脸红得几乎可以掐出血来:“真没有。”

“你就忽悠吧,忽悠。”如翡装作嫌弃似的看着她,却又忽然换了狡黠笑意,附到莲信耳边,“看你这小媳妇儿的样子,喜欢的话别让他跑了。”

陆风渺坐在院中石凳上,抿着茶挑起了一丝笑意。

莲信也不知陆风渺是怎么想的,他将她送回酆都无妄城竟是住在了这里。无妄城中皆是阴魂,冷不丁住了这么一位仙姿卓绝的大仙,实在令人猜不透。

然而更让莲信猜不透的是眼前这场景,阴森森的秦广王殿中,陆风渺正随手翻着生死簿子。秦广王站在一旁,胡子有点歪,一脸茫然但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莲信思忖着陆风渺虽说医术精湛,又剑法卓绝,精通术法,仙气凛然……但无非是个地仙,秦广王实在无需这样忌惮啊。她负手于一旁静静看着。

陆风渺翻看的是一千六百余年前的簿子,年代久远,纸张脆弱得似乎轻轻一翻便要碎了。陆风渺随意翻着,秦广王似乎总是伸手要接,脸色十分不好看。

“神君要找何人,小王亦可代劳。”

“不劳烦你了。”陆风渺并未抬眸。

这下也换莲信一脸茫然了。

神,神君?

莲信未曾去过天界,以为神君都是住在瑶池之上,日日穿行于云里雾里,身覆锦绣的。至少,也是离陌那副样子。陆风渺终日苎麻素衣,住在两房山的一处茅草小院里,天天洗衣做饭,下山给人看病,充其量是个,地仙。

“你不会是这里的地仙吧。”莲信自己说的话还回荡在脑海里,她看陆风渺的眼神瞬间有了一丝颤动。

陆风渺无意间看了莲信一眼,见她木讷的样子,微微含笑,面上却是正色。

他自然不会告诉秦广王自己要找何人。那人姓陆名歇,字风渺。正是他在世为人那一世。

千余年前他成了地仙,也无所谓自己到底是如何成仙的。他自己本也不在乎这仙身,仙术修道一味不理,只是醉心医道,医痴生活倒也无忧。

他甚至不知那往日里常去的悯生祠里供奉的金光闪闪仙尊便是自己。也不怪他,的确做得太不像了。那粗眉方脸的,不似医仙倒像是托塔天王。

也不知怎的,都过了一千六百多年了,陆风渺忽然想起来去查查自己当年的死因。旁人哪里猜得出?

“这生死簿网罗世间万物万生,劳神君费心了。”秦广王说起话来胡子颤巍巍的。

“可会有遗失?”

“绝无可能。”

“不知神君所寻之人尚在三界?”

“在。”

“那,理应有此记载。生死簿子的条目从未有失,除非……”秦广王捏着胡子沉吟,“天命不能相缚。譬如说,魂飞魄散。”

陆风渺神色沉了下来。

毕竟这是生死簿子,无论是在人间还是阴界,都没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了。

然而这生死簿子上,却是消了陆风渺的名目。似乎他从未存在过。

一如他被天地遗忘在了太虚浩渺中,无生无死,无谓存灭。

陆风渺正合了簿子垂眸,忽然听了莲信悠悠道:“莫不是在找那人?”

陆风渺无言。秦广王一愣,微微挑了下眉。

“一千六百多年,没想到你是这样情深。”莲信的语气凉凉的。

陆风渺转过身来看着她,一言不发。

“那神君自便,自便。”秦广王很是时宜地退了出去,他吃了陆风渺千年的瘪,此番看他此状,没由来地开心。好在秦广王倒不是个爱传人闲话的神仙。

陆风渺把簿子放回了原处:“你可是醋了。”

“那人可叫雪染。”

莲信怎会忘,陆风渺吻着她,喊的却是这个名字。

“是我之前的徒弟。”陆风渺平静地看着莲信的眼睛。

“徒弟。”莲信似乎挑起了嘴角,“师徒情深,还是忘不了她。”

陆风渺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她。忘了她?怎么会。可莲信与雪染本是一人,却是不能说的秘密。

“雪染死了。”陆风渺终于合了眸子,似乎不愿再提。

“她可是为了你而死。”莲信的眼角爬上了失落。

陆风渺沉默良久,却还是开了口:“是因我而死。我杀了她。”

莲信错愕了。

她本无心,此时却觉得胸中激痛,四肢百骸都在酥软。骨擦的声音回响耳畔,她竟不知自己已淌下两行热泪来。原本只是他人故事。

“你后悔吗?”莲信的声音有些颤抖。

陆风渺见她此状亦是不忍,却是哑声道:“若是故地重演,我亦会如此。”

“你太狠了。”

陆风渺终于陷入了沉默。

“对自己,对别人,都太狠了。”莲信转身要走,却被陆风渺拉进了怀里。

他的胸膛如此温暖坚实,她却是觉得冷。

她的意识微微融化,似乎转瞬间,她发觉自己已不在那秦广王殿了,周身猩红一片,百里曼珠沙华望不到边际。

她伏在陆风渺的肩头,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齐腰的曼珠沙华妖娆血染,纤细花蕊尽态极妍。

她的泪到底还是滴了下来,洇透进了陆风渺的衣服。

“莲信,别哭。”陆风渺的手覆在莲信背上,他能感觉到莲信的颤抖。

莲信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是这般心情,是嫉妒,是含恨,是落寞,或者,为雪染感到悲伤?

她似乎是台下看戏入迷了的痴人,竟把他人的故事,套在了自己身上。

“我很莫名其妙吧。”

她背上的手轻抚至肩头,扶着莲信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那双似乎万古无波的眸子透着寒光,映进了大片血红花海,还有她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孔。

他的声音似乎轻柔到了极点:“无论发生了什么,你要相信我。”

莲信怔怔看着他。面前这个男人,似乎是要她命的鸩酒,他抵在她的唇边是,似乎注定要她含泪一饮而尽,然后再去忍受那撕心裂肺的苦痛。

“雪染难道之前不信任你吗。”

陆风渺脸色一白,阖了眼眸:“你想听个故事吗。”他的声音很低,滑动的喉结隐没掉了血色。

莲信随手压倒了一片曼珠沙华,抱膝坐在了伏倒在地的杆子上:“你说罢。”

淡淡阴翳雾气覆在妖娆的曼珠沙华之上,极遥远处的枉死城中传来的鬼哭声星星点点。阴风拂过花海卷起花浪,沙沙的花朵相碰之声。

露水湿润了二人衣襟。

陆风渺的话语似乎成了这天地间唯一的声音。低沉,安忍。

故事历经了千年时光洗礼,一遍又一遍含着血腥的回忆将它覆上了一层瑰丽的圆润包浆。他总是想着这个故事,似乎这故事说得也是他自己。

这是一个关于爱与背叛的故事。

传说三千年前海外有一座孤月仙岛,岛上只有一位仙人,名叫灯帆。

一日海浪卷到沙滩上一女子,那人咽咽待尽,剩下不到半条命了。

灯帆见了那女子,愣了半晌。

那女子她面色惨白,眼下唇色皆是乌青,且遍体鳞伤,身上湿答答的简陋衣物污秽不堪,隐着淡淡血色。

他看了看天,叹了口气。

灯帆无言在屋舍旁掘了一个浅坑,正好容得下一人躺进去。

他将那女子打横抱进了那坑中,在她面上覆了三层帕子。

第一层是条纱帕,素白色没有纹饰。

第二层是苎麻的,有些厚实,依旧素白。

第三层是条艳红的厚重丝绢,绣着凤穿牡丹,料子上缀着暗花,看得出是人间皇家之物。

黄沙一捧一捧覆在了那女子身上,脸上。她尚有气息,但却没有挣扎。

很快黄沙将那人尽数掩埋,灯帆蹲着以手按实了松软的沙土,在上面种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

他掬了一捧海水浇在种子上,又在上面压了一大块被海水冲刷打磨得圆润的石头。

“灯帆岂不是将那女子活埋了?”莲信问他。

“是活埋了。”

陆风渺又继续讲了下去。

到了来年石头忽然裂了,从石头缝里钻出来一颗幼苗。原是棵合欢。

小岛上几乎寸草不生,只有一个小木屋,一块巨大的礁石,一个男人,还有一颗很小的小树苗。

合欢小的时候长得就像含羞草一样,但它不会羞涩。粗犷的海风吹得它有了几分不挠之姿。

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树已经长得很高大了,将小木屋罩在树影下。灯帆就坐在树枝上看远处的海雾被初阳晒得消散,噙着恬淡笑意。

忽然身下树枝一沉,他没有侧目,身边却是做了位女子,穿着素白纱衣,和他几乎是相同的表情。

“你醒了。”灯帆似乎在和她打招呼。

“醒了。”

“你不恨我。”

“恨。”

灯帆笑意更重,却是随手抽出来一把明晃晃的剑,看也不看递到了身边那人手里。

“那就杀了我吧,只要能让你觉得好些。”语气极其轻松,却不像在开玩笑。

她拿着剑,一把掷下,沙土松软,剑身整个没进了沙子里。

“既是如此,何种合欢?”那女子唇轻启,钻回了树根里。

灯帆笑着叹了口气,抚了抚树干,嫩粉丝绒的花朵纷纷扬扬落了许多下来。他捏住一朵,藏在了袖里。

陆风渺的话音止住了。

“这就完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停了?”

“因为,”陆风渺看着她,目光将她周身笼罩。

莲信看着他的眸子,忽然看向了别处。

“因为你不愿做那灯帆,也不愿我成那合欢。”她的声音很轻。

莲信又转而看着他:“我懂了。”

海外孤独的小岛上,那一人一树静默如画卷。

心中孤岛,唯种下你一人,我无谓身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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