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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在十几年前,洛家也是这县里数一数二的大户。洛老爷虽只是个举人,又兼早年仕途不顺,但后来辞官归乡置办产业倒也发展到家大业大了。洛闻赋虽算是半个商人,毕竟多年圣贤书熏陶,为人谦谨,也从未纳妾。先夫人给他添了一儿一女后蒙病早殁,长子洛馥成家不久后,洛闻赋的商船遇上了海难,一世辛劳落了个尸骨难寻,加之多半家产投在货船里面,还要抚恤佣工家属,洛家几乎是一夜破败。
而洛竹音的亲事是早就订好了的。那时洛家遭祸,洛馥只怕丁家背信弃义要毁了婚约,直到出嫁那日丁家的轿子停在自家门口,他这个大哥才算是放了心。
所谓祸不单行,竹音嫁过去不足月余,丁家的那位少爷就夭亡了。洛馥这才算明白为何丁家半点不提退亲之事还提早了婚期,他们家只是为了竹音嫁过去冲冲喜,若是能留下点香火更是正中下怀。
竹音十六岁的时候,守了寡。
洛家夫人去得早,洛闻赋也是终日繁忙,是以竹音算是她大哥一手带大的,洛馥自是极疼爱他这个妹妹,如今丁家做出如此卑鄙之事,也算是自己不察,害了妹妹一辈子。他不顾妻子江氏的阻拦,一意高抬大轿将竹音接回了家。
本来以为苦难的日子总得有个头,谁又知洛馥妻子江氏自入了门算起,十年间也不曾有孕。洛馥是极厚道之人,虽也心急于洛家香火,却不曾因此动了休妻的念头。几年前洛家尚还有些亲戚走动的时候,也有不少人劝洛生哪怕纳个小妾继承香火,洛生不置可否。
江氏知道了这事,与洛馥大闹了一场,连带着骂了竹音晦气、吃闲饭以致家里不好过。洛馥盛怒,扇了江氏耳光后急火攻心昏了过去。江氏赌气不去延医,一直到了转日竹音去给兄长问安才发现此事,可毕竟迟了。
自此之后洛馥便不能理事了,家中的境况也日渐衰微。
洛馥多年病着,吃药的钱有时还得找亲戚借些,但也还能勉强还上。江氏常回娘家,家中仅竹音一人支撑,有些恶亲戚便仗着竹音势弱来洛家讨债。姑且不论那些钱竹音一笔一笔都还上了,单说那些药钱,又能有多少?无非有人借此搜刮罢了。不出几年,洛家便除了家宅的房契,也不剩下什么产业了。
与此同时,洛馥的病也已到了油尽灯枯之时,即便是每日汤药不歇,只怕也维持不到月底了。
可竹音不信,也由不得她信与不信了。
竹音自然也知道,在街头巷尾凑一块嚼舌根的妇人嘴里自己这丧门星是如何如何祸害死了自己的父母相公,如今连大哥也要克死,还腆着脸住在娘家。
她若还是十几岁时新守寡的小姑娘,听了必然是要掉眼泪的,但现在若有谁敢当着她的面说这些,她必然是要怼回去的。
其实这些话说得最多的正是她大嫂江氏。
这样的日子便如一只飘摇的小船,无依无靠,将随时逝于汪洋。何尝像她父亲一样。
直到那天她遇到了一个瞎子,说来也奇,她从没见过眼睛生得这样有神的瞎子。可那目中无人的样子,分明就是瞎了。
竹音还记得那人阖了眸,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说眼睛不妨事,还找她讨了方子要回悯生祠问问,又说这些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日后还是不要相见为好。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她听到门外有敲门声,打开门时,门槛前放着一堆药包,压着自己的那张药方。
竹音有点鼻子发酸,看了看路上半个人影都找不到了,她笑叹,这痴人买这么多药做甚么,明天郎中复诊肯定要换方子了。
过了申时,江氏才从河东的娘家回来。竹音从灶房出来,见她大嫂眼睛有点发红,明显是刚刚哭过,阴沉着脸,看见竹音只是瞥了一眼,也没应那声大嫂便自顾回了自己的屋子。
竹音知道大嫂在算计些什么,大哥这样的身体状况,若是到了百年之后,江氏是必然不肯将家产分给自己的,说起来值钱的也就是这块祖宅,可少说也得七八百两。若是江氏有子,那这房契必然是她的,可她无子,如果有一天自己和江氏闹上了衙门,洛家的祖宅还说不准是谁的。她今日必是在娘家受了父母兄弟责难为何一无所出,故而没给自己好脸色看。
竹音对着财产之事并不贪求,可毕竟生于斯长于斯,怎能忍心看自家祖宅无端被江家吞墨。再者,之前之事她和丁家早已撕破了脸,若是如此,便真的要头无寸瓦了。于风月之事竹音从不奢求抑不向往,只是想把日子一天天过下去罢了,如此一看,倒也像是奢求了。
可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夜色四合,井里的月远比少女的心思还要明透,井壁上映着粼粼的水光。
同一轮月,照着红尘里的竹音,也照着归若天上的莲信。
之前飘舞的灰雪凭空消失了,且寻不到半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她不敢惊动旁人,却也不曾听谁讨论此事。
太炎殿中等不来陆风渺,她的灵台有点混乱,便来这妙元池透透气。想来也该是陆风渺在此处设了什么法障,这样美的地方,她从不曾看到其他人迹。
莲信不知这妙元池在九重天本就是个惹人忌讳的地方,况且至纯的阴气也会令仙力受制,所以这里其实本也没什么人愿意来的。瑶池、灵水、引空泉……九重天上比妙元池美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莲信抱膝坐在池边,袖子撸到肘间,露出了半截雪白的手臂。莲灯在水上轻缓地旋转,她以手扬着水,低声吟唱着不成曲的调子。
莫名的哀伤。
忽而有萧声起,和着她的声音,可惜一句便止了。
“为何不唱了?”
“更想和你说话。”
陆风渺垂眸含笑。
“我在这妙元池边看了半晌月色,好像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莲信看着水面,“忽然想起来原来见过的一个人,那人是个歌女,很多男人为了让她为自己唱上一曲不惜千金。她死的时候我在边上看着,只觉得不管为了什么,一个人不该这么作践自己。你可知她是怎么死的?”
莲信看着陆风渺,一双眸子明明很透亮,却带着看不清的情绪。
陆风渺无言。
“是个隆冬的腊月,她却只穿着薄纱。一双手冻得青紫,伸进了火炉里,捏了一小块烧得火红的炭,吞了。”
陆风渺默默看着她,若是说他从前一直不能将雪染和莲信剥离得很清的话,此刻他能深刻地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女子正是那个身负业火,阅尽人世生死的莲信。是重生,或者说,是升华新生。
“她觉得自己的一身罪孽都缘于那把嗓子,于是便要以这种方式将自己毁去,将罪孽留下,等着人们将她遗忘。”莲信顿了顿,“你又为何徘徊人世千年?”
陆风渺看着她:“在天界,在人间,有何分别?”
“是生,是死,又有何分别?”
“缘来,缘散,如此罢了。”陆风渺轻叹。
莲信忽然笑了,“与你打机锋实在有趣,听地藏王菩萨讲经多年,到底说不过你。无非想到一些琐碎之事罢了。”
陆风渺笑着摇了摇头,这哪里是什么机锋,句句咄咄逼人,若说他与那自残的歌女还有什么区别,便只在于他没有吞了炭罢了。吞炭的人正是雪染啊。
“你若是在想我会问你,‘你今日寻不着人,去了哪里’,我就偏不问你。你得答我个别的问题,算是害我苦等的补偿罢。”
“你喝酒了。”
“我没有。”莲信蹙着眉看陆风渺,未过半倾便泄了气,“你权当是我喝醉了吧,可即便如此你也不能诓我。”
“我何时诓过你?”陆风渺倒觉得越发有意思了。
“好吧,你也不曾诓过我……我想知道,你把我拐上天来是不是想,想,娶我。”
陆风渺想起那日初见,她便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自报门户,改日又装作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可见凡人女子的娇羞学得并不到位。
“带你来归若天是为了治病。”陆风渺转身看向莲信,“娶你岂会如此随便。”
“我们酆都没那么多穷规矩的,所以,你随便些也没什么太大关系……”莲信红着脸,“还有,我若嫁了你,便是实在干不了鬼差那份差事了。虽说不是什么毕生的事业,可我也算是失了业,你需得补偿我。”
“嗯,如何?”陆风渺挑眉,这丫头是真醉还是装醉。
转眼间,莲信已站在了陆风渺面前,抬头看着他,“日后若吵了架,你不许不理我;若是有什么大事,也不许瞒着我;危难之事不许你自己去,你要带着我。”
陆风渺看着莲信认真的样子,念着那一句不许瞒着她,点了点头。
“还有,我不管你们九重天是个什么规矩,不许你三妻四妾……”
“没个这个规矩。”陆风渺失笑。
“不管,反正不许。”莲信撅嘴,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诸如她做饭不好吃,脾气有时也不大好,不做鬼差没了观本痣指定要脸盲又路痴等等等等,叫陆风渺不许嫌弃她。
陆风渺本还疑心莲信装醉,这下彻底坚信小丫头指定没少喝酒了,或者,中了什么迷药。可她面色气息却是正常得很。
“你若不说,我还真想不起来你有这样多的缺点。”
“答应我!”
“好,答应你。”他将她的袖子抚平了,轻刮了她的鼻尖。
莲信把手贴在了陆风渺心口上,深吸了口气,“原来我从不敢想能拥有你,就像天边的月亮,有时看一看心生欢喜也便是幸福了。如今,月亮就在手边,我倒越发觉得不真实。你既然答应了我这个离职鬼差的种种无理要求,再多上两条也该不嫌多吧。日后若我命数尽了,或是惹下了滔天的祸事,皆与你无关,你无须自责,我怎么想这两件事发生的概率都会很高。”
“胡说。”
“再有,你这个人吧,该是我哪辈子欠了你天大的人情,要我连着爱上你两生。你瞒着我的事,我总能猜出一些,看在是我自己的份上,便不吃飞醋了,显得怪矫情的。我是想说,你若是还为之前的那些事自责而四处奔走,那就算了吧,时过境迁,当年如何必是有许多难处。我怕你伤心。”
这样略显轻浮的话语,莲信红着眸子含着笑说出口来,倒更令陆风渺无比心痛。
就算没有指端的跃动,她也能从他灼人的目光中得到心安,可她迷恋那种颤动,可能因为她没有心跳,也可能出于生命初始的回忆。
“对了,为何自离妄天会飘来雪花,灰色的雪花?”莲信抽了抽发酸的鼻子。
“离妄天?”
“是啊,像雪,又不该是雪。”莲信不敢说自己已私自上了离妄天去了锁妖塔附近。
陆风渺神色凝重,却见莲信忽然翻出手心来,“你看,又落雪了。”
漫天灰雪,阴沉着像是身处陈年的梦境。无声无息,一切都是静止的,只有雪花簌簌地落。
陆风渺叹了口气,因为,恒河沙数的雪,他一片也看不到。
澄明天幕上淡淡云霏缭绕,哪里有半点异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