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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巴是晚上八点半到的w县,乘客们下了车。

陈苏两手搭在前座的靠背上,脑袋搁在手背上,摇头晃脑的哼着歌。

司机从内视镜上看,只看到一头蓬乱的黄色卷毛,和毛茸茸的扭动的上半身,就像一只狗。

司机道,“我不是让你打电话叫人来接么?人呢?”

陈苏抬起脸,像是被人扰了美梦,置气道,“你不把我送给詹平,詹平就不给你钱。”

司机停了车,懒得走,“平时门到门送送都成,这寒冬腊月的,去镇上路也不好走。”

陈苏睡眼惺忪道,“你不想要钱了?”

司机一踩油门,车子到了一个黑不隆冬的地方。

司机恶狠狠道,“我这车不进站,就是黑车,都是当地人放心才敢坐,你一个外地的姑娘也敢上车,我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还跟我谈条件?”

陈苏很给面子的搭理了司机一下,“我身上没有钱,你把我卖给詹平吧。”

车子继续向前开,越开越偏僻,伸手不见五指,路边树木阴森,连路灯都没有。

陈苏换了一个姿势,趴在窗边往外看。

司机不停的絮絮叨叨什么杀人抢劫案,又感慨手气不好输了十几万……极尽威胁之能事。

陈苏置若罔闻。

九点钟,到了镇上,司机问道,“接你的人在哪?”

陈苏眼瞳开始涣散,随后又吃吃一笑,“詹平啊,詹平说你认识他,你把我送到他的家就行了。”

司机冷哼,“拉关系坐我车的人多着去了,都说认识我,我能记住几个?”

陈苏点头,很是认同,“我懂,就像妓~女和嫖客,嫖客都认识她,她却不可能每个都认识。”

司机脸一黑,陈苏走到他旁边坐下,摊开绣布,“我这里有地图。”

绣图细致的就像《清明上河图》的一角。

陈苏用手点道,“这里有个桥,过了这个桥,前面有个路口。从这个路口走上去就对了,那一条路几乎是上坡。”

陈苏不知道,已经过了七年,路边的房屋树木都已改变。

司机奇道,“这是你绣的?”

陈苏双层眼瞳错开,奇异的发亮,侃侃而谈,“都说人记事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可是我们有几个能记得5岁7岁里发生的事?人的脑容量是有限的,有些事情才过一天我就不记得了。不重要的事丢丢就算了……啊,对了!”陈苏咋呼道,“看到这棵松树没,一般的松树只有一棵主干,而它露在地面上的是,四株旁枝。我看过它的根,从根上发出一个主干和一个旁枝,那个主干又分成三个旁枝。所以大家都以为很神奇!嘘……我告诉了你这个秘密,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

司机近乎抓狂,“跟树有什么关系?”

陈苏噘嘴不悦,“这是詹平给我移植的树,他说我总是走错路口,有了这棵树,我就有了向导。”

司机放心把车子过了桥,“这棵树应该值不少钱吧。”

陈苏一副视金钱为粪土的样子,“詹平说,也就万把块钱。”

司机不知道她说的是七年以前,w县搞树的人多,他多少懂一点,还在纠结,这么稀罕的树种,至少也是10万以上……

再走下去就快没路了,司机只能掉头,瞪大眼睛瞅着路边的树,和路边的人。

司机恨不得把方向盘给拍断,“我真是倒了什么霉!连路灯都坏了!鬼影子都看不到一个!”

只有这一截路坏了路灯。

陈苏手机响了,詹平的声音就像窗外沉沉的寒冬腊月,“下车,我就在旁边。”

陈苏站在车门口,没星也没月,天空黑的还泛着深蓝。

詹平就站在这无处不在的深蓝之下,笔直的像一棵树,静止的跟旁边的树有的一拼。

詹平就像一个只有轮廓的幽灵,仿佛手一插入,就能穿通胸膛。

陈苏是从光里走出来,羞涩的挠了下卷毛,一手还揉了揉肚子,双眼像小狗一样讨好。

陈苏撩开卷发,露出保养的吹弹可破的脸,像是惧冷,捧了捧狐狸毛领。

陈苏睁大眼睛,像是要把眼前的人看清楚。明明是无心之举,却是妩媚又勾人,让詹平恨不得去她的屁股后面捉一下,看她有没有狐狸尾巴。

陈苏屁颠屁颠的跑过去,詹平宛如鬼魅,在她就要扑到的时候身形一闪。

詹平站在车子的一米外,将三张红钞从窗里扔进去,冷淡的说了一句,“不用找了。”

大巴掉头,詹平一把捉住陈苏的手,把她拽到马路另一侧,刚好规避了大巴的远光灯。

以至于陈苏一直没机会看清詹平的脸。

大巴一走,重归黑暗。

陈苏还没来及品位詹平手指的触感,詹平就快速松开了手。

“跟我走。”

詹平个子高,腿长,要是詹平跑了,她肯定追不到。

陈苏快手捉住詹平的袖子,摇着他的手臂,“詹~平~我~看~不~见~路~”

詹平的手臂一僵,右手就要拳起,陈苏的五指就像灵巧的蛇,快速钻了进去,十指相扣。

这种感觉很奇怪,坐很脏的大巴座位,被不友善的路人甩开,跟男士交头接耳亲密接触……陈苏的手都像是一点触觉都没有,而一碰到詹平,仿佛每一根静脉都像树上盘起的藤子,能摸得清清楚楚。

陈苏摸到不对劲的地方,拇指的指腹撤到詹平的掌心。

一条疤就像蚯蚓一样凸出恶心,将掌心的智慧线、命运线、婚姻线一刀斩断!

詹平的手微微颤抖,陈苏指腹经过的蚯蚓都在蠕动起来。

只要是詹平的,她不觉得恶心。

爱发嗲的女人詹平见识过,嗲个不停又理所当然的陈苏,詹平还是头一回见识。

“詹~平~”

“你能不能把舌头伸直、好好说话?”

“詹~平~”

詹平额头突突的疼,只好由着她去。

詹平再次要甩开她的手,陈苏扣的更紧。

陈苏的声音在安静的街道上很明亮很甜糯,“詹平,自行车掉链了怎么办?”

“不可理喻。”

“掉链了自然要装上去,要把车链与齿轮啮合在一起,车链和齿轮为什么能咬合呢,就像凹和凸,有凹的地方就得有填充物……所以呢,我们的手指为什么是分开的而不是并拢的,因为阴阳相和,男人的手跟女人的手原本就是一体的……詹平,我准许你提出异议,如果你能说服我,我就松开。”

詹平忍无可忍,“无理取闹。”

詹平拖着陈苏走到路口,这条上坡路是没有路灯的县道,路边的人家很少,远远的灯火带着暖意。

詹平的家就在两公里外。

路口的斜对面,是镇上最大的一家饭店,镇上的夜晚来的早,没有人气。

就在这时,三五人站在了饭店外,两人架着一个醉鬼,这个醉鬼一发疯,推开两人,发了狂的跑到了詹平和陈苏跟前。

詹平本能的护在陈苏跟前,站在醉鬼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要发酒疯滚回家去!”

詹平的气场让酒鬼腿软,詹平就要把酒鬼撂到地上。

酒鬼指着陈苏骂道,“又是这个女人!本来我还以为你今天是有艳遇你开窍了呢!”

酒鬼的声音里有了凄怆的哭腔,“哥!你醒醒!你被这个女人害的差点没命的时候,是我和爸妈不眠不休的守了你三个月……那时候她在干什么,吃香的喝辣的嫁有钱人!”

詹平一拳抡了过去,酒鬼往地上一摊,癫狂的大笑不止。

“詹荣,你给我闭嘴。”詹平的阴影就在酒鬼的头顶。

詹平退回去,一把搂住陈苏的肩膀,似是安慰瑟瑟发抖的陈苏,“这人疯了,我们回家。”

酒鬼就要卷土重来的时候,詹平又不能下重手,整个人站住,冷的像石头。

陈苏从詹平背后探出脑袋,嘻嘻笑道,“詹平我才不怕呢,他是一条疯狗。”

“你这个贱女人,你敢骂我!”

酒鬼越张牙舞爪,加上夜色浓郁的黑,看在陈苏眼里就是一条疯狗。

陈苏挽住詹平,偎在他的臂弯,就像旁边立着英雄。陈苏的世界忽然变成了动物世界,她娇滴滴道,“詹平,我也是一条小狗狗。”

带着依恋的缱绻的哼哼。

饭桌上的那些人都过来了,心想这女人还是挺有意思的,知道骂人不对,用撒娇自嘲大事化小。

陈苏忽然捂上嘴,“啊,怎么办,詹平知道我是狗狗不是他同类了,他会不会把我扔掉?……不会的,就像狼妈妈养了一个人宝宝,就像母鸡孵出一个小鸭子,他们顶多以为这个孩子不一样,绝对不会怀疑不是自己的骨肉……”

陈苏兀自含糊不清的嘀咕着,眼前忽然冒出五六个人,不对,是五六条同类。

陈苏才不害怕呢,她有保护神。

一人拉着酒鬼道,“行了,回去吃蛋糕去,饭店还等着关门呢。”

陈苏的眼睛骤然一亮,“詹平,我也要吃蛋糕。”

酒鬼冷笑开了,“詹平!有本事你带她一道啊!你詹平就是个见不得光的,难怪你今天把路灯都敲了,要不是你跟镇长关系好……你怕了吧,你怕让她看了你的真面目……你以为把她骗回家就完事了吗,你以为明天不会天亮么?”

陈苏有自动过滤功能,这种歇斯底里的尖叫,在她眼里就是疯狗狂吠,是进不了她的大脑的。

陈苏摇着詹平的手臂,舔了舔嘴唇,“詹~平~我~好~饿~”

詹平的手从额上的疤痕左边,一路摸到右边。

詹平闭上了眼睛:他只是想,再一次,骗她回家。

**

詹平第一次骗她回家,是在九年前,她十九岁,他二十八岁。

他小的时候,还没有留守儿童的概念,w县是属于贫困县,他的父母在外打工,他是养在爷爷詹先道的身边的。

詹先道是一个石雕爱好者,五岁的时候他还没有弟弟詹荣,就一个人对着石头玩。

詹平慢慢的明白了对他不管不问的爷爷,因为石头和人都是一个概念。

你懂得了石头,石头就是人。

等你懂得石头的时候,再看人,人就成了石头。

詹平在他的石头世界里待了二十多年,直到二十八岁,他第一次意识到人和石头是不同的。

正是秋老虎最热的时候,詹平照例去一座不在政府规划范围内的野山上找石头。

那时候他穿着脏兮兮的登山裤和灰色v领汗衫,头发也很久没理过,父母和弟弟都说他这样下去只能打光棍了。

野山上难见到人,他拧矿泉水要喝的时候,一个女孩探头探脑的凑过来。

女孩的巴掌脸黑的发亮,扎着马尾,短裤t恤,两条腿细仃仃的。

女孩很垂涎的看着他的矿泉水,眼珠转了一圈,很快就把视线投到了他手上的石头。

“大男人还玩石头!”

他不知道她有没有脸红,只看到她咽了下唾沫。

他没有理她,她又脱口了一句,“石头好玩吗?”说完她就咬起了舌头。

他看到她露出的一截舌头,跟干裂的嘴唇不一样,上面像覆了一层果冻,粉粉的。

他不是没有情商,不是不会骗女孩子,只是没有遇到想骗的人。

他忽然就有了龌龊的念头,右手拿起手中的电钻,左手拈着一个石头。

当着她的面,钻头钻进了石头,套了一个孔。

又拿起一个錾子,五指灵巧的在石头上凿、刻、旋、削。

“把手伸出来。”

她紧张的伸出右手,她的手很白,不像脸那么黑。其实她的腿也只是晒的发红。

“中指一指。”

她伸出中指,一个石头指环就套了上去。

他说,“石头好玩吗?”

“好玩。”她如小鸡啄米的猛点头。

“我叫陈苏,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詹平。詹平你一定没听过,你要是w县人,应该会听过石雕大师、詹先道。”

“詹平,你要去哪?”

“下山。”

“你带着这么多工具,一定很重,我帮你提吧。”

“那就这块石头吧,这是我找了一上午的。”

她就那样傻兮兮的把30斤左右的大石块放进了旅行包里,背在身上。

两人就这样下了山。

“詹平,你等等。”

她气喘吁吁的停下,一股脑把包里的零食扔了下来。

还有五六本厚书。就像小说情节里的,船只漏水,为了让船沉的慢一些,不重要的东西都要先扔掉。

“书都不要了?”

她有些舍不得,“无所谓啦,都是些小说啦。”

他瞥了一眼花花绿绿的封面,“做梦的小女生。扔了可就没的看了?”

她笑的肆无忌惮,“再也不用看这些了。”

下山要分手的时候,他念头一转,“你今天为我损失了不少钱,相不相信这块石头让你赚回来?”

她双眼亮的惊人,“能赚回多少?”

“一千。”

她张大了嘴巴,“石头可是我背的,你不许赖账。”

“想它变成钱,就背好它,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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